……這家店的風格很奇怪，還是說兗州人吃得都很清淡？
過了這好幾年，熊孩子已經變成熊青年了，但顯而易見的心志還停留在熊孩子那個階段。
「膩。」
小夥計的眉毛飛了起來，剛想張嘴，忽然眉毛又落了下去，「郎君是想用些清淡的，還是……？」
一邊的人吃得很清淡，一般是一兩碟素菜，有個別的會加一碟小魚，再加上一壺濁酒，吃得不快，喝得也並不快——在陸懸魚所熟悉的文化里，這種喝酒方式會被稱為「養魚」——就只是坐在那裡慢慢聊。
他們穿著明顯不是黔首穿的，但已經洗褪色，並且上面還小心地打了幾個同色補丁的直裾，踩著木屐，慢慢悠悠地走在街上，見到相識的人時，便矜持地行個揖禮，再客氣地交談幾句。
「讓你當了太守，」她說，「你姐夫的基業就危險了。」
……他們不喜歡吃豬，尤其不喜歡吃外面的豬，更不願意吃狗肉，這很有可能。但店裡是有羊肉，也有鮮魚的，他們為啥很少點呢？
那人也穿了一件半舊的直裾，頭上也只有一條洗褪了色的頭帶，晃晃悠悠的，不像在走，倒像是在飄。
有低矮的茅草屋，但更多的是磚瓦房。從城門口入城也有鋪了石子的主路，這條路大半已經在歲月中蹉跎得不成樣子，但也能看出這座城池曾經體面的模樣。
……她掏出了錢袋。
「想吃啥就點，」她說，「我請你便是。」
糜芳最後m.hetｕｂook•ｃｏm.cｏm還是沒喊出聲，而是選擇悄悄溜進來了。
她也可以和其他的文士或者武將一起用飯，風雪山神廟的張郃高覽將軍挺想請她吃飯的，糜夫人也從后宅發出了邀請。
忽然見了她，整個五官就像開了花似的，立刻要高聲喊出來！
她吃一口肉，咬一口餅子，又將餅子從中間扯開，一邊往裡塞豬頭肉，一邊感慨現在沒有青椒。
糜芳比比劃划跟客舍要細麵餅子時，周圍也有士人在低聲聊天。
「郎君所說，」夥計端著一鍋豬頭肉上來了，「小店都沒有。」
陸懸魚像自己新收的那位謀士一樣，又轉動了一下靈活的脖子，繼續比較兩邊的客人。
回來之後發現自家屋給了別人，自家田也給了別人，他回來了，那些人卻跑了一部分，留下了一部分。
「……你家主人姓陸？」
夥計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很伶俐地沒往下說，「郎君想用點什麼？」
糜芳猶豫地看著她，見她吃得香甜，也含著眼淚夾了一筷子，嘗了一口。
「然後就被阿兄責罵了！」糜芳眼睛里又蓄起了淚水，「沒有菜肴，也，也無妨啊……郎君，咱們能換個精細些的餅子嗎？」
「你們這有什麼？」
慘白少年很痛苦地坐下了。
「雖不中，亦不遠矣，」他那兩條細細的眉毛皺在了一起，「郎君怎麼不在府中用飯？」
「可我姐夫才是這裏的主君！」糜芳啃著餅子，含含和圖書糊糊地說道，「若我做了太守，我——」
他有點嫌棄地看了一眼被無數食客坐過的，泛著油光的草席，又將腦袋伸過去，看看她屁股下面的。
另一邊的人吃得就比較香了，闊氣的上個烤豬肘，寒素的也要一罐燉肉，再加兩壺酒，一冊餅子，吃得嘴上油汪汪的，臉上也油汪汪的。
人口雖然凋零，但這座城池還是令陸懸魚感到訝異。
糜芳不僅穿得很樸素，而且臉上一點粉也沒塗，整個人看著無精打采，委屈巴巴的。
糜芳撇了撇嘴，似乎對她這種凡爾賽風格的解釋很有點不屑。
「你以為我上街會自帶一張草席嗎？」
但不知道為什麼，陸懸魚總覺得這座潁川郡的大城應該叫許昌。
夥計咧嘴一笑，「郎君想岔了！這是小陸將軍行軍打仗時想出的手藝！我家主人花了萬錢才打聽到的！」
如果某個地方的權力出現真空，那就一定會吸引四面八方形形色|色的人，想要填補這個真空。
「郎君幾時回來的？」
他們在旅途中也可以去別的士人家借宿，畢竟大家都是一個階層，說不定就有哪個親友故舊能扯上關係，也許是姻親，也許曾經拜在同一位大儒門下，也許一起被天子打了個「黨人」的罪名。
她一邊吃，一邊聽，逐漸理解了一個大概的輪廓。
她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
她皺皺眉，「然後呢？」
府中當然是有飯的，但劉備很忙，有一大堆人排著隊要見他，她算是wｗw.hｅtｕｂoｏk•cｏｍ•cｏm走後門跑過來的，自然不能耽誤了主公的公務。
「將……」他張了張嘴，立刻改口「郎君啊……」
「你看，我原是要請你的，」她又把手收回去了，「可惜他家沒有那些珍饈美味，還是湊合吃一點吧。」
自從董卓造逆開始，或者也可能是從黃巾起義開始，潁川這個人口大郡遭了不少罪，到現在世家四散，跟蒲公英似的吹得滿天滿地飛，哪哪都是。
她有點迷惑地伸脖子往店裡其他客人那看了一圈。
不過她還是想出來吃飯，看看許城市井街頭什麼樣子。
因此周圍忽然有這樣五六桌在客舍吃飯，吃得還這麼樸素的士人，感覺就很奇怪。
她坐在這張鄰桌的案邊，有點迷惑地探頭探腦，四處張望時，忽然就和一個人的目光對上了。
周圍有很怪異的目光掃了過來。
這些人其實不喜歡在客舍里吃飯，尤其不喜歡在客舍里請客吃飯。
其實許昌現在不叫許昌，而是叫許城。
他們如果是在自己家鄉，想吃什麼自然有田客從地里送過來，有廚子為他們烹制，請客設宴更是考驗他們自家廚子水平在好友圈裡夠不夠檔次的絕佳機會；如果他們離開家鄉，去了外地，一部分人旅途中也許要委屈一下自己，睡一睡客舍，胡亂吃兩口這裏的飯菜，但還有很一部分人是不需要這樣委屈自己的。
不管怎麼說，只要社會秩序還在，他們就不需要特別擔心睡覺問題——實在沒奈何留和*圖*書宿鄉村時，也有里長家可以兜底啊！
「你究竟為何被你阿兄趕出門的？」
「我要吃肉。」她說。
她低頭看看自己，她也穿了個半舊的細布直裾出的門，因此也被店家領到了長袍這一邊。
她莫名地張張嘴，「幾時？回來？」
上一家跑了，下一家就跑過來佔了，諸侯指派的許城令還都特想得開，要什麼文書出什麼文書，別說房產和田地給你們，連田地上的田客也買一送一給你們——當然給也不是白給的，給了房屋和土地，自然就得趕緊把糧納了，明公麾下的將士們還在等米下鍋啊！
……這就尷尬！
……似乎也可以叫許都？
「就要這個。」她立刻說道。
但有意思的是，整個大堂被店家很自然地分成了兩個區域。
現在劉備進城了。
「這都快申時了，我朝食還未用呢！」
雖然豬頭肉哪怕到了千年後也不太能上檯面，但它確實提供了大量的油脂和膠原蛋白，咬一口，嘴裏熱氣騰騰，翻滾著難以言喻的厚實口感。
……然後這個官司就打起來沒完了。
「郎君想吃什麼肉？小店有炙羊肉，有烤豬肉，也有燉肥狗和鮮魚！」夥計一邊介紹，一邊看她神色，停了停忽然聲音又亢奮起來，「郎君！小店還有『小陸豬頭肉』！新出的！」
吃得很清淡的人穿長袍，姿態也很優雅；吃得很香的穿短褐，姿態也比較粗魯。
……她把竹箸放下了。
「那來只烤羊羔吧！要用鹿肉醬調，不要那
和*圖*書等豬肉醬！再來只熊掌，燉得爛熟，記得多加些芍藥！湯略清淡些，黿湯便足夠了，店家！店家！黿怎麼也得兩尺往上——」
作為奉天子討不臣的漢室宗親，這位諸侯既有名望，又有實力，那些跑遠了的潁川士人也就又一次跑回來了。
在這幾年間，潁川一直被幾方勢力拉扯，袁術曹操輪流佔據這塊地方，地方官跟著換來換去，房產與土地也在跟著換來換去。
那張小臉立刻亮了起來。
快到飯點兒了，店裡陸陸續續坐了些人，雖然稱不上座無虛席，但也並不冷清。
陸懸魚雖然沒見過生活得非常簡樸，不怎麼花錢的審榮，但她大概是知道世家豪強的習慣的。
她有點狐疑，「你被你阿兄打出來了？」
在劉備入城之後，街上的行人開始變多了，穿成什麼樣的都有，有衣衫襤褸的，也有補丁疊了補丁的。陸懸魚尤其注意到，有不少人雖然穿著很寒酸，但看神情和舉止完全是士人的模樣。
因此當陸懸魚走進一家客舍，準備弄點飯吃時，客舍的夥計明顯也將她當成那些士人了。
冤大頭默默地伸出手，準備將錢袋揣回懷裡。
最可怕的是，在那些親曹操的人跑掉后，潁川人沒回來前，還有青徐的豪強世家跟著過來，也樂呵呵地買起了田地。
「你阿兄做得很對，」她若有所思，「這樣複雜的境況下，是不該草率置房置地。」
「我實無過啊！」糜芳很委屈，「我只是張羅在附近買些田地奴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