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了「魚」,就不免想到那個人。
他甚至覺得他們還沒有冰雪消融時那樣無聲無息,安靜矜持,倒像是退潮時留在沙灘上的魚,奮力掙扎著,跳躍著,苟延殘喘著,徒勞地寄希望于潮水能重新將他們帶回到安全的海里。
戰場似乎很混亂,似乎又從這種混亂中漸漸變得有序起來。
有什麼東西飛到了臉上。
張綉卻顧不上去擦一擦,他不知道那是屬於哪一個倒霉鬼的肉泥,不知道那個倒霉鬼是自己家的西涼兒郎,是對面的冀州鐵騎,還是慌不擇路,像關在瓮中拚命亂撞的耗子一樣沒頭沒腦的廬江兵。
「……軍師?」
但也有些長矛刺中了戰馬,於是戰馬一聲嘶鳴,狂亂地踐踏奔逃,甚至想要調轉馬頭,逃出戰場,順便也撞開了它的同伴,即使馬背上的騎手如何努力去砍殺,如何努力控制馬匹都無濟於事;
似乎那些重騎兵在製造了足夠的混亂之後,又慢慢後撤了,雙方之間留出了幾十步的空隙。
在河北,如果有人有這樣一張面孔,他是可以傲慢一點的,尤其是戰局變成這個樣子,他就更有理由傲慢,因此那個武將在注視著戰場時,眉梢眼角都輕輕地吊著,嘴角也撇成一個似笑非笑的模樣。
這樣顯得他很膽小,很無能,也很丟臉,他懊悔地想,他好歹是漢室宗親,是大漢親封的太守,他怎麼能令這個西涼野人小覷了他!
他們悍不畏死,你才能贏。
劉勛感覺他的腦子和胸腔一瞬間都憤怒得沸騰起來,想要叫囂著問問張綉,和_圖_書看他現在的樣子吧!他怎麼去收攏殘兵!
張綉轉過頭去,想要吩咐劉勛些什麼,想要盡量將士兵完整地帶出營前這片戰場,至少要與蔡瑁的兵馬匯合時,他發現劉勛已經跑了。
張綉一手拎著刀,一手提著盾,心裏反覆地想著這句話。
外營這三家士兵已經見過了,它看起來比他們的營寨更堅固些,也更仔細些,但他們並未見到更多更稀奇的東西。
這一次劉勛不是端坐在車上,而是趴在車裡,用兩手兩腳緊緊扒住車欄杆的。
所以羌人怎麼可能有這種規模的弩兵,長年打羌人的西涼軍怎麼可能會有應對經驗?!
不說那些騎兵,不說那些人穿的鎧甲和馬穿的鎧甲,就說那些披了馬鎧后依然能夠精神抖擻衝殺戰場的戰馬,恐怕各個都值幾十萬金!
營中跑出了很多的冀州兵。
「我軍敗了!
但更多的人肩並肩地彎下腰,將重心盡量放低,將矛尖指向比頭頂高一寸的高度。
他們頂著箭雨還在往外跑,很快就到了雙方投擲長矛的距離。
當張綉還在以為這是尋常的,可控的,即使不能勝,至少可以擊退對方,並且徐徐後撤的一場戰爭時,密密麻麻的冀州兵身後傳來了一陣弩機絞緊的聲音。
即使踏進陷阱中,她的士兵會這樣一觸即潰,甚至為了爭奪逃命的道路而自相殘殺嗎?
如果是她來的話,會這樣輕率無備地踏入陷阱中嗎?
有烏雲一般的無數根弩矢從天空飛過,在那一瞬遮蔽住了太陽的光芒。
他們能夠讓前排hetubook.com.com的盾兵擋住箭雨,再在重騎兵衝過來時保持嚴密陣型,這些西涼兵已經盡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我軍敗了!」
「這樣的軍隊,」他冷笑了一聲,「與土雞瓦犬有什麼分別?」
他們的長矛有些刺在馬鎧上便斷了,連同那手持長矛的士兵,一起在重騎兵的馬鎧下一分為二;
在這樣混亂,到處都是人的戰場上,輕騎兵是不容易衝進來的,他們也沒辦法找准一個可以隨便射擊的區域。
「咱們什麼時候撤?」他的心情平復下之後就問出了這句話,並且在話說出口的一瞬間立刻就後悔了。
他們得等一等,等廬江兵四散開,等到重騎兵也開始調整陣型,因此與敵軍暫時分離開才好,而沒有輕騎兵擾亂陣線,光靠重騎兵是無法獨自攻破這樣一個軍陣的。
他們畢竟是西涼人,在他們被朝廷召至雒陽,成為陰謀的工具之前,他們都是戍邊的大漢軍人,熟悉弓馬,也知曉如何與同樣熟悉弓馬的羌人作戰。
到處都是肉泥,到處都是斷肢,到處都是死人和死馬。
……收攏殘兵?!收攏什麼殘兵!怎麼收攏殘兵!
「那是劉太守,殺不得。」
但這一切都與劉勛沒什麼關係,他感覺自己口乾舌燥,感覺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他扶不住車欄,他每時每刻都想要逃走,可他昏頭漲腦,不知道該逃往什麼地方。
在那一瞬間,西涼軍的士氣就崩了。
那不是血,但帶著血,溫熱的,帶著腥臭的氣息,以及柔軟的質感。
高和*圖*書幹沒吭聲,也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他就這樣臉上帶著血跡,鬍子里還掛著一點肉泥,站在大旗下高聲指揮。
舅父給他的重騎兵如同天空中熊熊燃燒的烈陽,那些敵軍便如冰雪一般,頃刻間便消融了,潰不成軍了,四散著逃亡了。
不僅飛到了臉上,還飛到了脖頸上,胸前的鎧甲上。
但他們現在必須將矛尖調高一些,這樣可以錯過馬鎧保護的部位,指向戰馬脖頸——這不是一個容易命中的位置,但他們沒多少選擇。
「敗了!我軍敗了!
高幹的內心一時覺得有些慶幸,一時又有些惋惜。
「騎兵已出,當令中軍向南,」他下了第二道命令,「吩咐弩手,自西門處準備。」
西涼兵在一排接一排地倒下,可是陣線卻不曾崩潰。
——這樣想也不對,張綉心中苦澀地想,不是攻不下,而是對方會覺得,他們不配。
蔡瑁看起來很痛苦,他閉了閉眼。
他的吼聲很洪亮,這也是他聽了已經故去的叔父的話,特意練出來的。
然後在下一刻,他的弓箭被蔡瑁攔住了。
在重騎兵衝過來時,他們確實咬緊了牙關,圓睜著通紅的眼睛,爆發出一聲戰吼的!
黃忠的弓箭指向了這個披頭散髮,肥肥圓圓,橫衝直撞著過來的傢伙。
他們很快變成了肉泥,可能是因為面前敵軍士兵的武器,也可能是因為身後混亂的馬蹄,還可能兩者兼有。
於是這個白白胖胖的傢伙只能留在張綉身邊,嗚咽著四處張望,慢慢地平復心情。
他們因此忽略了裏面和-圖-書
的大纛,以及大纛下外罩錦袍,內著鎧甲的年輕將軍。
這樣密集,這樣尖銳,這樣響亮的機栝聲!
於是黃忠放下了弓,他看起來比蔡瑁還要痛苦。
而他的西涼兵呢?在冀州人眼裡同草芥有什麼分別?他這個自從董公罹難后便四處流浪,給各路諸侯當狗的武人在冀州人眼裡,又與草芥有什麼分別?
西涼人窮,窮得坦坦蕩蕩;羌人更窮,窮得蕩氣迴腸!
叔父說你的聲音要是大一些,再大一些,士兵們就有種錯覺,你就在他們身後,與他們並肩作戰,他們就會悍不畏死。
那是個容貌十分秀美的年輕人,儘管一身戎裝,卻依舊帶著十足的文人風雅。
在丈余高的柵欄後面,又有與外營柵欄同等高度的內營,木條依舊是嚴絲合縫地錮在一起,令人窺看不見裏面的情景。
還有些騎手運氣是真的不夠好,在戰馬受傷后便摔下馬來,他們的騎術自然是很精湛的,但還沒有精湛到能夠一邊控制馬匹,一邊作戰的程度,因而得到了這樣的下場。
他那張平凡的黃臉上染上了一層殺氣!
他的容貌雖然出色,但在冀州人眼裡卻不如他身邊那個三十余歲的武將——那人身材高大,還有一張與袁紹肖似的面孔。
這座堅固如城的營寨分為內營和外營。
……這可不是西涼兵見識過的東西!
「是!」
「蔡瑁的兵馬佔住了向南三里左右的位置,」張綉沒有看他,目光還是盯在這片混戰的戰場上,「使君若平復了心情,不如去收攏殘兵,如何?」
可是張繡的神情忽然變和_圖_書了,「彼軍中軍已出!傳令!長牌兵在前,弩手在後!擊鼓!擊鼓!」
甚至轅門大開時,外面的士兵依舊是看不見裏面的,他們的目光全被那些重騎兵給吸引住了。
「他們既非劉備本部兵馬,領兵者也不是那群猛將,」荀諶靜靜地說道,「元才不可輕率大意。」
有人躺在盾牌上,被馬蹄踩得渾然不像個人了;有人手裡提著盾牌,努力地將它舉過頭頂,狠狠向著迎面而來的戰馬砸下!
荊州軍一陣嘩然。
頭頂是馬肩的高度,也是他們反覆練習過之後,最熟練,最省力的一個高度。
他們的前排看起來平平無奇,有一手藤牌,一手環首刀的,有持手戟的,有拎著長兵的,他們從營中跑出來時,西涼兵自然不會傻乎乎地看,立刻用弓弩跟他們打了一波招呼。
甚至還有一滴落在了鬍鬚里。
有汗水同臉上的血水混在了一起,順著面頰流下來,也鑽進了鬍鬚里。
他的發冠已經顛散,整個人披頭散髮,渾然不像個漢室宗親的兩千石公卿的模樣了,可他的勇氣卻在逐漸恢復,他的鎮定與果決也重新回到他身上,這讓他得以在見到那支嚴陣以待的兵馬,以及兵馬中心「蔡」字大旗時,可以用盡全身力氣高喊出聲:
那些「空隙」是不能看的,劉勛只看了一眼,就被那血腥而噁心的場景震懾住了,他立刻轉過頭,重新看向張綉。
哪怕是他們離開隴右,進入中原四處廝殺這些年裡,無論是曹操還是劉表,陣中都從來不曾發出過這樣可怕的聲音!
張繡的瞳孔一下子縮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