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堪輿圖
第一百七十七章 戰爭的模樣

夜雨打在他的頭盔和肩甲上,流過他的面孔與鬍鬚。
「子方之言是也,」司馬懿笑道,「人貴有自知之明啊。」
這是個老革,吃喝跟他們差不多,平時都穿著需要縫縫補補的舊衣,戰時都著修補過多次的鎧甲;閑下來他們成群結隊去吃肉,也能在小攤那裡看到他們的黃將軍盤腿坐在草席上,很耐心地等人家的煎肉。
在冀州軍中戰鼓隆隆作響的時候,荊州軍這一側的戰鼓也敲到了第三通!
這個攛掇劉勛自討苦吃的壞傢伙面色一點也沒變,在忙著用菜葉卷了羊肉一起蘸醬吃。
但他見到士卒時是不笑的。
有人在慢慢靠近,初時是一兩點的火光,後來火光就連城了一條火龍,像是匯聚而成的一條河,在這個狂風呼嘯的夜裡左搖右晃。
風雨同樣也遮住了戰鼓聲。
冀州人躲在帳篷里,穿著鎧甲,抱著兵刃,說好了只是坐一坐,隨時就要起來打仗,但他們仍然不免悄悄地打個盹。
前半夜士兵們輪流進帳篷里睡了一會兒,有人濕漉漉地也能少睡一會兒,有人即使進了帳篷,又冷又餓的,依舊是睜著眼睛在那裡煎熬。
帳篷里沒有燈火,再如何家大業大的軍隊也不能給每頂帳篷從夜到白點上幾個時辰的燈火。
箭塔上兢兢業業的士兵很快看到了這燃燒著的河流,他們立刻大聲地喊叫,猛力敲起焦斗!
他的西涼兵扛不住冀州人的攻勢,黃https://www•hetubook.com.com忠憑什麼認為他的荊州兵可以創造一個奇迹呢?
陣陣弩機絞緊的聲音在戰鼓與金鉦,戰吼與哀鳴間混雜而起。
可是這樣昏暗混亂的雨夜裡,弩手想要再次裝填弩矢,再次發射,本來就不是什麼很容易的事!
對面混亂的戰鼓聲中,有稀稀落落的箭雨過來,黃忠的腳步停都沒停!
他那樣迷茫,他身邊的荀諶並沒有給他解答,而是嘆了一口氣。
士兵們緊緊地跟著他,看著他將腰彎下,他們也將腰彎下。
入夜是已經入夜,但雨那樣急,退得又那樣狼狽,他們其實也不清楚準確的時辰。有士兵自入夜後開始數數,勉強估量出現在已過丑時。
「等明天清晨雨停了,輕騎兵追上去,圍了他們,咱們再追便是了!」他們又抱怨起來,「這一夜要是真不睡,明早哪來力氣去追人呢!」
他的士兵在悄悄後退,甚至身邊的親衛也在勸他趕緊上馬,以備不測。
「鎧甲和兵刃比不過,」他說,「咱們比血勇。」
「我就不像劉勛,自討苦吃。」糜芳又說,「我是說什麼也不想再上戰場的。」
騎兵們在忙忙地披甲上馬,他們原以為今晚只需要營地兩側的士兵合攏圍剿,便可大功告成,沒想到竟然有了這樣的變化。
那是陷阱!
他們睜著一雙痛苦的眼睛,眼裡沒有一絲睡意。
而且是在對方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意布下陷阱的此刻。
她抬頭看了一眼司馬懿。
襲營的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再等一等,天都快亮了。
陸懸魚剛夾進碗里的肉就有點不好意思直接送嘴裏去。
士兵們用震天的吼聲回應了他!
「咱們的鼓手不是仍在值崗么?」他們說道,「賊軍若來,咱們只要擊一番鼓,不怕他們不逃走!」
「咱們的鎧甲和兵刃都比不過冀州人,」張綉說道,「憑什麼勝他們?」
他們的將軍在最前面,他們什麼都不必怕!
她表示了一下贊同。
他們似乎已經不再畏懼第二波,第三波箭雨。
當黃忠躲過兩桿長矛,猛地踩上輜車,一躍而起,將環首刀插|進迎面而來的矛手胸腔里時,他爆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戰吼!
見她抬頭看他,他也停了一箸。
高幹也沒有想到,他啞然地望著這一幕,嘴唇不受控制地輕輕顫抖著,想說點什麼——怎麼會這樣呢?一名武將的匹夫之勇,怎麼會給士兵帶來這樣大的激勵呢?
那個沖在第一排,渾身上下已經被血染紅,被雨澆透的大漢聽到了,卻連頭都沒回。
「必克!」
他們咬緊牙關,也沒有因為箭雨而停下腳步!
……但問題是,創造奇迹的是那些不世出的名將,而不是他們。
他們就這麼盤腿邊吃邊喝,吃著吃著,糜芳就很是感慨。
士卒如果能夠悍不畏死,當然能在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定程度上拉平人數、地勢、兵甲上的劣勢,轉敗為勝,甚至可以創造一個又一個奇迹。
到了後半夜,所有的士兵都出了帳,荊州的,西涼的,廬江的,除了失去戰鬥力的傷員,以及一個劉勛還在帳篷里之外,其餘的人都出來了。
他舉起了藤牌,他們也跟著舉起藤牌。
他們吃得這樣飽,這樣好,在這個寒冷的雨夜又有一頂油布帳篷可以遮風避雨,即使隊率三令五申要求他們不許睡覺,上眼皮和下眼皮還是抑制不住地碰到一起,打起架來。
他矜持,且高高在上。
「弩手何在!」高幹在大聲地下達命令,「放箭!放箭!」
可是天下就有這樣的猛獸,一頭撞進來不說,甚至能夠用怒吼喚醒整座山谷的同族!讓它們爭先恐後地衝過來,用寒光凜冽的尖牙和利爪挑戰獵手的權威!
對面桐油纏的火把被冷雨打得左搖右晃,那座營地的影子也深深淺淺,忽明忽暗。
但冀州兵夜裡是吃過一頓美味佳肴的,營地里做了肉湯,為了驅寒還加了許多姜,撲面而來就是一股辛辣馥郁的香味,再將麵餅掰碎了放在湯里,熱氣騰騰地一起喝下去,五臟六腑都是暖融融的。
這個其貌不揚的中年漢子站在兩輛輜車移開后的「轅門」前,神情平淡地注視著遠處星星點點,忽明忽暗的火光。
荊州兵晚上只吃了幾塊麵餅,那東西又硬又韌,好似雨水也泡不軟似hetubook•com.com的,任哪個飢腸轆轆的也沒那個好牙口吃到飽足。
天色漸漸暗下去,室內卻暖烘烘的,三個人圍爐吃火鍋,涮一片羊肉,涮一片菘菜,再涮一塊蘑菇,趁著還有些燙時沾一沾醬,送進嘴裏。
黑乎乎的帳篷,外面風雨聲大作,士兵們努力嘀咕著,堅持著,堅持不住時,再將肩膀靠在自己同夥身上,悄悄地又打起瞌睡來。
小二和小五在一旁燙好了酒,一勺一勺地往杯盞里送。
「血勇?」
項羽可以破釜沉舟,韓信可以背水一戰,霍去病可以八百騎深入敵後,斬敵兩千。
荊州兵對蔡瑁的印象是很模糊的。
「我今不畏死!爾等又有何懼!」他吼道,「必克!」
張綉短暫地懵了一下。
只有劉勛裹著那件皮毛大氅,已經在那座簡陋的帳篷里睡著了,蔡瑁沒忘記給他添一個小火盆。
「他們輕敵了。」
「必克!」
關於這個陷阱,黃忠倒是不以為意。
「他們的膽子都嚇破了,恐怕連夜就要跑回許城,豈敢再來犯營呢?」
冀州軍營中,打瞌睡的越來越多,有些帳篷里已經傳出了鼾聲,但很快又被外面的風雨聲遮住了。
箭雨落下了一波,有人倒下,後面的人很快跟了上去。
他現在跑起來了。
「襲營嘛,」那些被隊率責罵著又一次醒過來的士兵小聲嘀咕,「這樣的雨夜,他們怎麼來襲營?」
張綉雖然身上受了幾處傷,卻還是準備跟著黃忠一起決戰。
西涼兵雖然和圖書名聲不好,但這樣的韌性確實還是出乎了黃忠意料,因此聽到他的問題,黃忠想了一想。
甚至軍官們巡營時見到這幅情景,都會不以為意。
他們不會回頭!不會退縮!
白日里張綉不是沒試過,廬江兵潰退時,他的西涼兵已經儘力去維持陣線,對面的弩矢一出,士氣照樣崩了。
荊州兵對黃忠的印象是很深的。
是獵人為獵物準備的陷阱!
他也有軍官的威嚴,在營中也會嚴厲地責罰違反軍紀的士兵,但他不是天生的貴人,而是那種出身寒微,靠著戰績一步步升上去的那種人。
「這樣的天氣,就該在城裡躲著吃古董羹。」
他的兵馬是從西涼帶過來的,在董公手下經歷過無數陣仗,董公罹難后,一路輾轉,吃了不知多少苦,這些經歷都是荊州兵不能比的。
——敵襲!敵襲!
……這好像也沒什麼毛病,貴人和他們這些塵埃里的兵卒永遠不是一種人。
整座營寨彷彿沸釜一般,掙扎著,咆哮著,沸騰著,到處都是荊州兵和西涼兵,甚至其中也有廬江兵的身影,他們好像一夜之間被什麼東西附體,變得猙獰而瘋狂,再不是那個白日里倉皇逃竄的他們了!
戰爭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啊。
那是個風度翩翩的貴人,很文雅,很高貴,舉手投足,看人的目光,都有出身家世自帶的味道,他面對劉備時笑得很恭敬,面對陸廉時笑得很隨和,哪怕是一個豬玀般無能的劉勛,他也能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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