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堪輿圖
第二百章 白馬之戰(九)

火把漸漸點起來了,青州軍也漸漸撤回了營中,對面的冀州軍又攻了兩次營,被他們打了回去后就放棄了夜間作戰的念頭。
但那些士兵並不是什麼都沒做。
太史慈重新將弓放下。
太史慈冷冷地看了一眼對面。
他們每一個人都神情疲憊地注視著湯鍋里的麵餅,就像注視他們自己一般。
冀州軍同樣也有腰引弩,也有神射手,他以箭術襲擾對面的傳令官,對面便立刻回敬了一排八石弩射出來的箭。
天這樣冷,風這樣硬。他們剛開始時會幻想跳進鍋里,舒舒服服地洗一個熱水澡,後來水開了,他們的想法又變了。
於是踉蹌了幾步的矛手得以重新站穩,甚至還抽空彎下腰,撿起那面鐵牌,挽在手裡看上一看。
如果你追過去,這一路上會不會被其他的敵軍剁上兩刀還是小事,等你殺死了那個敵人,終於心滿意足地想回到隊友身邊時,你還能分辨出方向,並且找到你隊友所在的位置嗎?
他走的路不遠,因為現在中軍也逐漸撤到了大營前,但他還是不可避免的受了些傷。
有人在竊竊私語。
你找不到回去的路,可是對面那一伍的敵軍已經齊心協力,向著你而來了!
營官走過來,嚴厲地要求他們不許哭泣,擾亂軍心,民夫們立刻就捂住了嘴。
辭玉還不知何時能回來,她亦是以一萬兵力去擊破那些數倍於她的部曲兵。
——不要半生不熟的,就要滾水,和_圖_書跳進去煮個稀爛才好。
他身邊兩個最倚重的親衛扛著鐵牌,死在了他的面前,但那只是一瞬的事,下一瞬立刻有人從他們尚未冰冷的手裡接過了鐵牌,又一次擋在他面前,於是太史慈得以再一次伸手摸向箭筒,他甚至想都沒有多想就決定要再抽出三支箭,要射死對面的——
最晚不過明日,他們就要開始針對這座大營展開防守戰了。
除此之外,還有他身邊的人,他右手邊那個矛手是不是看向了自己?那沾了血的矛尖是不是對著自己過來了?啊呀!啊呀!
他沒有注意到援軍的到來,沒有注意到對面正在變換旗令,也沒有注意到青州兵向後撤退了幾步,更沒有注意到對面有士兵遠遠地坐在了地上,並且手腳利落地正將蹶張弩往腳上套。
「箭來!」
他們展現出了極其可怕的韌性。
「將軍!子義將軍!快看啊!白馬城出事了!」
他這一下盾擊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找准了這個機會,將右手的環首刀終於順利地攮進了那個人的脖頸!與此同時,左手上傳來一陣沉重又迅猛的衝擊!
當他們殺人時,他們的眼睛里看不到旗幟,耳朵里聽不到金鉦和戰鼓,自然心裏也不會想到身後有人還要向他傳達什麼命令。
他們的同袍被剝光了衣服丟在荒野上,他們也要如此炮製那些青州兵的屍體。
有人在身邊跑來跑去,還有人湊近了和*圖*書
他們必須繼續成伍,成什為建制地保持戰鬥,互為援手,前排有刀有盾,後排就當有矛有弩,這意味著他們需要保持清醒的頭腦——
士兵們將收集好的雪水倒進鍋里,隨意地將提前準備好的餅子掰碎了扔進去,最後灑了一把鹽。
——你可膽怯了么?
那聲音里的稚嫩也更清晰了。
在那一瞬間,太史慈心裏忽然起了一個奇怪的念頭。
「不必了。」
他們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抱著陶罐,注視著那鍋湯餅,並在心中盤算著今天的大營能不能堅持住時,忽然有人發出了訝異的聲音。
但除此之外,他們還不願意立刻離開。
在東萊的海邊,或許當真有一位老婦人停下了正在修補的漁網,抬頭四面張望。
他還擋住了那個矛手!他這一手哪怕是在將軍面前也是可以挺直了腰桿炫耀上一句的!
當旗令傳下去時,一直守在營寨前的后軍開始向著那支兵馬緩緩而動。
兩翼已薄,白馬大營的兵馬正在努力將他們擠壓後退,因此太史慈不能再用側翼來接這支敵軍。
那些流民的慘叫聲在外面持續了很久,直到冀州人終於收隊回營,有民夫隔著柵欄看著,慘叫就變成了歇斯底里的哭泣。
——可是,可是,咱們只有兩千人,對面看著就比咱們多哇!
他在箭筒里只摸到了一支箭,這個神射手詫異了一瞬。
他們隔著柵欄與壕溝,拒馬與弔橋,無聲地望著親人屍體和圖書的方向,就那麼嗚咽了一夜。
天快要亮了,營中生起了火。
「將軍,箭用盡了,已派人回去——」
當那支旗幟上沒有絲毫夏侯諸曹痕迹,士兵的衣著也與兗州軍無一絲相關的兵馬衝過來時,后軍里的新兵們按照教導那般舉起了藤牌與環首刀。
你的敵人受了重傷,只要再補一刀,他就一定會死去,可他也不是傻子,他從你面前逃了,你追不追呢?
有人在混戰中短暫地叫了一聲,就像在東海碎碎的冰面上突然掀起一個水珠,很快淹沒在海浪之間。
——真想再吃一碗阿母做的腌魚飯啊。
一個接一個的士兵停下了腳步,愣愣地向著那個方向看,直到有人又一次沖向了太史慈的帳篷。
天色將晚,她什麼也沒看到。
太史慈又一次從側翼回到了中軍。
這世上似乎真有神明,並且有意要折磨他們,自他歸了辭玉至今,漸漸攢下這數萬兵馬,竟然還從來沒打過一場旗鼓相當的戰爭。
在那一刻,他們正是這樣感慨的:
當這個老兵終於收回左手的鐵牌,準備再接再厲幹掉那個矛手時,一支箭突然穿透了他的頭顱。
——有子義將軍在,咱們是什麼都不必怕的!
他們還將那些人的頭顱割了下來,洋洋得意的帶走。
那是一支藏在左近的兵馬,他們身上有許多細節能為佐證,但這又並非淳于瓊的兵馬。
另一個士兵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嘴裏立刻也跟著「咦咦咦m•hetubook•com.com咦!」起來!
那大概是一個年輕人,因為沒能射死他而在那裡一邊跌足,一邊發脾氣。
你的前後左右到處都是人啊!像二月社時的集市一樣,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啊!區別只在於他們不是歡笑著逛街,而是專心將對面的人頭砍下來!
因為傳令是需要時間的,從主帥所處的中軍到士兵所處的前線,一條命令要經過好幾個傳令官的轉述,再用旗語、金鉦、隊率的嗓子來告知士兵。
當那支冀州軍衝過來時,最先作出反應的是后軍。
有些人跟著民夫進了大營,但也有些人沒有去,他們忙著收拾自己最後一點家當,可能是一袋摻了稗子的米面,可能是一捆能遮風避雨的草席,但更可能是他們從冀州軍身上剝下來的禦寒的衣服——他們實在太不聰明,想不到那些從屍體上剝下來的衣服意味著什麼。
兩軍交鋒時,陣線在初期會保持完整,之後隨著時間推移,一定會變成一場混戰,到那時就要開始考驗士兵們訓練的水準和默契了。
他將最後一支箭抽出,瞄準了那個模糊的,看不清臉龐的影子。
但他是沒來得及炫耀的。
於是青州兵試探著向前一步,他們也立刻後退了一步。
他們圍繞著營地四處走一走,頂著黑夜裡的箭雨和火光,來到了外圍的流民營地。
但在接戰後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內,這支軍隊的戰鬥姿態就完全變了。
那個士兵鉚足了勁,將全身的力氣下https://m.hetubook.com.com壓,在對面的手戟劈過來時側了個身,手裡的鐵牌狠狠地砸向了對手的頭!只那「砰!」的一下!他聽到了一聲沉重的悶響,還有嗓子眼兒里擠不出的慘叫和臉上什麼東西碎裂開的清響!
這令后軍中的新兵們立刻鼓足了勁,嗷嗷叫著沖了上去。他們以為遇到了比他們更新,更怯懦,更草率的軍隊。
即使如此,士兵反應也仍然是需要時間的,他們是此時最忙碌的人。
當他發現那不是出自青州工匠之手,而是從另一個冀州刀盾兵的手中奪來的,這個矛手的身上似乎迸發出了無窮力量。
聲音暫停了一下,片刻之後,又悄悄響起來,這一次,背景里沉重得幾乎能撼動地面的腳步聲更近了。
不愧是個老兵!
當戰爭開始后,主帥能做的事其實已經很少。
天色將暗,又到了收兵回營的時間。
「那是冀州人的方向嗎?」
對面的兵力幾乎三倍於他,配合精妙,令他傷亡了不少士兵,陣線自然漸漸後撤。
他全神貫注地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人身上,那人的手戟是準備向左劈,還是向右劈,他的腳穩不穩,他的臂膀有沒有力,如果自己用盾牌擋住,他另一隻手的短戟是準備刺過來還是向內防禦?
比起那些滿懷仇恨而士氣高昂,並努力向前的冀州軍,這支援軍的士氣則是另一種類型——他們向前時是謹慎的,走的每一步都很慢,他們揮出兵刃時甚至有點縮手縮腳,像是有什麼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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