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西涼大漢看到劉備光著腳踩在地上,還十分熱情地伸出手抓住他的手時,惶恐與感動再也忍不住了。
「吾初遇袁本初,一時不察,為其所敗,然吾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以萬民之助也!今有諸君襄助,何愁大業不成!」他搖搖晃晃地起身,舉杯高呼道,「諸君且飲此杯,吾明日即破此國賊!」
以他那個嫉賢妒能,恨同僚如仇寇的性情而論,說不定每天要捫心自問,河北有沒有人能勝過他,坐了主君下手第一席的位置啊?
郭圖將手遞了過去。
這封信用的是絲帛,而且非常精良,證明這人平時吃穿應該都很奢靡。
賓主盡歡,連那些倉惶的士兵吃過熱乎乎的肉湯之後也漸漸安定下來,甚至相信了主帥的話,認為明天一定有什麼必勝的把握。
「請他進來便是。」
比如說見到郭圖將手籠在袖子里,一本正經地立著,連袁紹的臉都不看,荀諶就忽然察覺到不對了。
漸漸有溫暖的氣息飄起來了。
郭圖是很愛奉迎主公,揣度主公心思的,荀諶常常覺得郭圖能在河北眾多謀士中鑽營到現今的地位,謀到一席之地,這份功力實在是不可小覷的,這甚至也不是在菲薄他的謀略,因為河北謀士們私下裡都覺得郭圖要是留在大公子身邊,替他整頓後勤,出謀劃策,那都是很出色的——但這個人私心太重了。
士兵們掏出隨身的焦斗,再從行囊里抖些乾糧出來,最後抓m.hetubook•com.com一把地上的雪。
劉備睜大眼睛看著他,張綉更加痛心疾首,一口氣就要嚷出來!
主公贏了!不錯!可喜可賀!
但這位謀士仍然覺得嘴巴里很苦,蜜餞都壓不住的苦。
……也不對,荀諶又想了想,覺得郭圖心中除了自家一畝三分地之外,肯定還有一隻猛獸。
仗打多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弓弦就會崩開,長劍就會斷裂。
……可是小陸將軍從戎十年未聞一敗,前番又有白馬大捷,若她南下援救主公,前後合圍,也說不定就勝了袁本初?
若論狼狽,他覺得自己比劉琰更甚!
他手邊有熱茶,甚至還有一盒蜜餞。
鄴城有審配,主公身邊有荀諶,現下更勢如破竹,大敗劉備!將來如何,他想都不敢想!
有火堆升起來了。
「為我更衣,」他笑道,「我要去見主公。」
謀士們差不多到齊了,上首處的主公輕輕咳嗽了一聲。
但劉備看起來就自信多了。
「明公,明日決戰有詐啊!有詐啊!」
寫信的人受了平時沒受過的苦,很是狼狽,但他心中的急迫幾乎躍然紙上。
他們今天吃雪水煮餅渣,裏面可能會摻雜些別的東西,比如埋在雪裡的枯葉,再比如枯萎的果實,挑出去很好,閉著眼吃也無所謂。
但裏面或許也有碎鐵片,來源五花八門,可能是頭盔或鎧甲上掉下來的,可能是輜車上掉下來的,也可能是從碎裂的兵和-圖-書刃上掉下來的。
荀諶進帳時的腳步並不快,但他掃視了一圈周圍的謀士們之後,那顆心忽然懸了起來。
「主公能取在下之謀,」他大聲道,「何愁袁軍不破!」
這難道不是運籌帷幄,叱吒風雲,將天下大勢玩弄于股掌之中嗎!
那雙溫暖的大手緊緊地握在他的手上,「子素與我性情相投,我自然是相信子素的!」
徐庶似乎想說話,但劉琰先開口了。
在他們不遠處已經有帳篷支起,有人端著火盆進帳,甚至還有鹹肉煮湯的香味遠遠飄來,但那不屬於他們,因此士兵們甚至連頭也不會抬一抬。
但筆跡有些不穩,轉筆很生硬,一看就知道住處不怎麼暖和。
士兵們是不會傷春悲秋的,他們只會麻木地從流著血的嘴巴里挖出這麼塊東西,再繼續將剩下的飯食狼吞虎咽下去。
有的話,那必須不能留,咬死!立刻咬死!
「元直,憲和,」他應了,又抬眼望過來,目光在謀士們中間停了一下,「文和先生也回來了。」
他甚至設宴款待了眾人,用的還是眾人帶來的食物與濁酒,他甚至還在酒過三巡,眼餳耳熱的席間大聲地宣布了他的計劃。
「我看威碩此言,很有道理,」劉備笑道,「咱們就取威碩之謀,待援軍至此,再與袁紹大戰一場!」
劉琰是個有本事的人。
賈詡臉上有灰,而且還被他用袖子擦了幾下,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擦得不幹凈,還m.hetubook.com.com有一道觸目的痕迹。
「明公不知,劉琰那賊人——」
……這就決定了他做事目標不是卷死同僚,而是整死同僚。
別人私心重,好歹還講一點理想,無論是君君臣臣間的理想,建功立業的理想,名載史冊的理想,反正多少是有點理想,也有點臉面的。
荀諶一下子就看到那隻野獸從郭圖懷裡探出兩隻綠油油的眼睛了。
郭圖飽滿的兩腮緩慢蠕動著,他眯著眼睛,像是在享受當下嘴裏的甜美滋味,又像是在謀划那個甜美的未來。
他說出這句話時,身體從帥案後起身,臂膀抱在胸前,兩腳分開,一副豪邁模樣,劉琰見了,眼圈似乎激動得也泛起了淡淡的紅。
賓客們漸漸散去,主人也喝足了酒,醉醺醺地回后帳歇息時,忽然有親軍跑來,說是張綉求見。
郭圖抖了抖這封信,陷入沉思之中。
可為什麼是荀諶進的言!立的功!
這位主君正坐在榻上脫了襪子,搓一搓腳上的凍瘡,聽完卻一點也沒有表現得驚奇。
「明公此言不虛!」有人大聲道,「我等安心以待捷報便是!」
「咱們的殘兵還在逐漸收攏,」劉備說道,「若非雲長出兵襲其後路,袁紹恐怕追擊更甚。」
這位平時看起來都很氣定神閑的文士似乎毫無察覺,聽到劉備喚他,便躬身行了一揖。
他甚至被徐庶連喚幾聲后才回過神。
徐庶似乎還想反駁,但劉備揮揮手,制止了這場爭端。
「明和圖書公信我!速請小陸將軍南下,再與二將軍合力來援,方為正道!」
「聖賢亦有『知恥近乎勇』之說,何況誰能生而知之,我見幾位使君厲兵秣馬,大非昔日之態,其中又有黃漢升這等勇將,元直如何臧否太過!」
當飄飄蕩蕩的旗幟趕到劉備容身的小城時,城內外已經被人擠滿了。
「主公勿憂,荊州幾路義軍將至,依在下看,這一仗還大有可為啊!」
燈火通明,一片歡呼,期間也有人憂心忡忡地互相交頭接耳。
……唉,唉,小陸將軍那樣的名將,怎麼就跟了這樣的主公?將來豈不是要如淮陰侯一般?
徐庶的眉頭一下子皺緊了,「非我小覷了幾位使君,前番義軍已敗過一陣,彼軍不過袁紹麾下一部曲私營,今番何能再戰袁紹本部兵馬?」
於是張綉什麼都懂了。
劉備前番大敗,今番再戰,軍中卻不聞肅然,只見驕橫狂悖,這可不像是能贏下這場的樣子。
這樣一場大勝能為荀諶賺來多少分量,郭圖想都不敢想!尤其再想到荀諶雖並未明確與大公子疏遠,但與三公子交情卻更甚!
眾人行禮時,郭圖忽然微微側頭,看了身側那位俊秀如玉的年輕謀士一眼。
……她似不似淮陰侯,與我們何干!且先收著那信,待得明日看過勝負再說。
在一眾諾聲中,頂著那道觸目灰痕的賈詡摸了摸鬍子。
這位潁川荀氏出身的謀士若論安邦立業之才,斷然是比不上他那位冰清玉潔的兄長的,但m•hetubook•com•com他很善於抓住時機,且更善於揣度別人臉上的細微表情。
明公將手鬆開,捂在他嘴上,親熱又詭秘地笑了一下。
這難道不是張良再世嗎!
「我行軍打仗雖不如辭玉,」劉備說道,「卻也不能如朽木腐草一般,白等她千里來救。」
而徐庶皺眉看了看劉琰,又看了看賈詡,再看看氣定神閑的主公,忽然就悟了。
看信的人目前的生活質量就比他強多了,住的是用皮毛加厚過的保暖帳篷,帳篷里除了火炭外還點起了驅除炭火氣的香爐。
有漸漸歸隊的士兵,也有前來幫忙的世家豪強,甚至還有天子的使者,儘管一身錦袍在一群灰頭土臉的人當中頗為鮮艷絢麗,但臉上的不安還是出賣了朝廷的內心。
他雖不精文武,卻能跟在劉備身邊這麼久,還這麼受倚重,本身就需要相當的能力。
但郭圖心中除了私心,啥也沒有。
張綉進帳了。
在一眾謀士趕到時,劉備還沒進帳,他蹲在門口,眼神深邃地看著那群士兵。
當他終於將蜜餞咽下去后,有僕役度其神色,上前為他遞了一塊蘸了溫水的細布。
郭圖一邊看信,一邊伸手從裏面挑了個李子出來,啃了一口,於是珍貴的甜味充斥在他的口腔中。
現在兩軍交戰,他的心腹能穿過戰場,將密信送到對面大營里,這難道不是實力的提現嗎!
張綉想要下拜,卻苦於被劉備抓著手而無法行禮,於是也感動得搖了搖劉備的手。
……要不再給袁公寫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