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堪輿圖
第二百二十三章 血衣

台階上的美少年微微眯了眯眼。
除了戰報之外,沮授還送來了一件東西。
袁尚自然是很忙的,有許多事要他來拿主意,但這場戰爭中真正負責的是沮授,因此當那些官吏發現袁尚正在「會客」,他們便又乖覺地退下了。
但他轉頭看了她一眼,眼圈兒又紅了。
尤其這場鄴城保衛戰與正常戰爭不同,世家都憋了一口氣,見曹軍潰敗,自然得抖擻精神地衝殺一番,多砍幾顆人頭,多抓幾個俘虜,多撿幾面旗幟。
……曹植蹦了起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肅殺的血腥氣。
「他是喪家之犬,也不該來搶鄴城!」袁尚罵道,「他當死!」
這樣的鎧甲是足以為尋常主人增光添色的——但對於袁尚來說卻不夠,因為他的容貌比他的鎧甲更加華美,更似一件珍奇的寶物。
他忽然明白了是誰守住的鄴城。
當謀士們魚貫而入時,前面的人被後面的撞了一個趔趄,以至於在主公面前難得的失態了。
來日袁公若於立嗣事上舉棋不定,公子不必背上一個兄弟鬩牆的罪名,自有曹公襄助一臂之力;
「公子已失了一臂,」郭嘉笑道,「此時正逢良機,難道真的想要再失一利刃么?」
敗方固然要恨爹娘只給了兩條腿,要撒丫子四散逃跑,勝利方也得宜將剩勇追窮寇,為自己撈些軍功啊!
他猛地站起身,下令要謀士們立刻前來帳中,他要宣布這個好消息!他要讓天下知道他的三郎是多麼的出色!
罵他奸詐!更罵他拿自己當三歲稚童來騙!
錢糧全在公子手上,他必不能再生異心;
院中只有郭嘉,不被邀請進屋,只能狼狽地站在泥里。
當袁紹打開那個包裹和*圖*書時,他整個人都獃獃地愣在那裡。
儘管太陽已經漸漸升起,空中仍有細雪飄零,這樣昏暗的天色里找人是不太容易的。
那張俊美的臉上露出了輕蔑又傲慢,幾近怒極反笑的神情。
袁尚著戎裝,鎧甲上的每片甲片都明光如鏡,腰甲上的獸頭猙獰威武,雙目用寶石鑲嵌,周身綴以金絲,即使是這樣昏沉的天氣,仍然泛著華美絢爛的光。
城中仍然喧嚷不止。
對於那些等在家中的老弱婦孺,又或者是等在城外的文士而言,這段時間可謂度日如年。
「自許攸之事後,」郭嘉平靜地說道,「天下人皆笑曹公為喪家之犬。」
父母愛他,想要繞開禮法,將家業予他;審配忠心耿耿,知道袁紹的心思后,便努力輔佐他……
「我又不會砍你祭旗,」陸懸魚很不解,「你哭個什麼?」
寫得精簡,也沒有什麼辭藻文筆,是一封標準的,由後方軍事機構給出的精準情報。
主公在上首處這樣轉來轉去,心情大好地等待謀士們前來時,第二封信送到了。
……因為袁家的兒子們是真的將「乾死我兄弟」這件事放在心中一等一的位置上,超過父子親情,超過建功立業,甚至超過了對自身安危應有的擔憂。
當消息傳到距離睢陽不足百里的陸懸魚手上時,袁紹也接到了鄴城快馬加鞭送過來的密信。
他們誰也沒有關注身邊有個腳步匆匆,逆行進城的文士,即使那人被他們撞得東倒西歪,輕飄飄地像是隨時也要倒在路上,畢竟那個人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而冀州人今天實在是太忙了。
但世家子們有充足的耐心與信心,他們的目m.hetubook.com.com光筆直向前,根本不分給兩旁湧進城的士庶一眼,甚至連他們身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奴僕們也吝於分一個眼神。
「有信傳來,」張遼看看她,又看看曹植,笑嘻嘻地伸出用細布包紮過的手,晃了晃,「你父現在鄴城。」
可沮授不在身邊,一個在父母寵愛下成長起來的稚童,怎麼敢自己來見郭嘉啊?
……陸懸魚忽然一激靈!
當他站在戒備森嚴的袁府門口時,士兵們驚詫地看著這個面色青白,衣袍下擺全被泥濘裹住的青年文士,不明白他的氣色那樣頹喪,為何竟能堅持著一路徒步走來這裏。
——今日若不能親取曹賊首級,不做人了!
這個骯髒又憔悴的謀士仰起頭,注視著台階上那彷彿閃著光的少年,少年那樣勃勃的怒氣,卻看得讓人無端起了羡慕。
這個舉動似乎是瘋了一樣,可主公的目光卻那樣清醒。
他點點頭,將另一隻手上的文書遞給了她。
郎君們騎著一匹匹膘肥體壯的駿馬,高舉著佩劍沖了出去。
那是信心十足的光彩,是一個年輕人對於權力和地位無所掩飾的野心和渴望,儘管那層光彩虛浮又縹緲,與他真實能力根本謬之千里。
……和他目前的狀態謎一般契合,但他自己似乎沒察覺。
他們忘記自己曾經的猶豫與畏懼,忘記了曾經的羞辱和難堪,一個個都意氣風發地高聲叫嚷著:
大冬天的,那些健仆們硬是跑出了一身汗,甚至有人因為流汗太多,很快就摔倒在路邊,只能眼巴巴看著昨天夜裡嚷嚷吃咸了的人繼續跟著主君建功立業去。
郭嘉匆匆拜別時,身後那張年輕無暇的臉上亮起了一層光。
前面和圖書那封信是審配身邊的一個官員寫的,簡短地報告了曹操攻城,審配戰死的消息后,詳細敘述了袁尚在這個夜裡是如何鎮定自若,如何組織起反擊,如何衝鋒陷陣,集矢如蝟,甚至血流滿面,真真驚心動魄!好在有三公子!幸虧有三公子!他扭轉了局勢,守住了鄴城,更追擊曹賊數百里,斬首萬余!這樣年輕,又立下這樣的大功,除卻冠軍侯外,何人還能與之相比!
袁紹伸手去摸了摸。
「你既知道,」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我問你,曹操逃去哪裡?!你說出來,便饒你不死!」
袁紹捧著這蕩氣迴腸,慷慨激烈的文字,看得也是心蕩神馳,忽而屏住了呼吸,忽而又拍案叫絕,「不愧吾兒!」他嚷道,「不愧吾兒!」
他而平日裹在皮毛大氅里,蜀錦華服的主公,此刻正滿身是血地坐在那裡,等待著他們。
曹植換上了阿母給他的寒衣,抻抻袖子,扭扭身體,像是很高興的樣子。
好在那個頭迅速地轉了轉,並且連同脖子以下的所有部分都完整地出現在她面前。
陸懸魚張張嘴,很想說一句她要是能找到曹老闆的下落,那必定不用曹植催,自己就衝過去了啊!
但這怪不得前面的人,因為他進帳的那一刻實在是嚇傻了。
他原本是可以登堂入室,令袁府的奴僕為他打一盆溫水過來洗洗腳的,但郭嘉是個謹慎人,決定將整場談話結束在沮授有可能來州牧府之前,因此在袁尚過來握他的手,又表示要請他入內詳談時,他溫柔而堅定地拒絕了。
帳篷里昔日那馥郁又昂貴的熏香氣息被沖淡了。
曹公要的不多,只一城容身;
他看到主公穿上了一件血衣。
和-圖-書我實在想不到,曹孟德最倚重的郭奉孝有朝一日也會背棄了他,」袁尚笑道,「可憐。」
什麼人會答應這樣的條件呢?
「我知道曹操的下落,」文士聲音堅定地說,「請允許我面見三公子。」
胳膊和肩膀上都裹了幾圈白布,想把衣冠穿整齊就很不容易,只能披著個大氅,還不是那種皮毛特別好的,而是禿了好幾塊毛,看著有點凄涼的那種。
什麼人會相信自己能駕馭曹操呢?
這是沮授所寫的戰報。
——看啊,看他的面容那樣美,身體那樣勻稱挺拔,出身那樣高貴,父親那樣愛他,連那名貴的鎧甲都是嚴絲合縫按照他的身量打造的,他站在那裡,真稱得上十全十美。
這不能怪他,因為任何人見了這一幕,都會覺得兩人是雲泥之別。
她也跟著嚇了一跳,「那麼遠!」
泥濘中的謀士溫和地沖他笑了笑。
唯獨袁尚不會。
郭嘉搖搖頭,「這句話,袁公當問,公子不當問。」
鄴城四面的城門漸漸開了。
它已經快要徹底乾涸了,但天有些濕冷,因此袁紹收回手時,指腹上還隱隱染了一絲血跡。
那是一件半舊且有些破損的直裾,它原本是平平無奇的,但現下,它被血浸透了。
信是分成兩封,一前一後到的。
如果是沮授、荀諶、辛評,甚至是遠在千里之外的郭圖聽到郭嘉這番鬼話,都會破口大罵!
這樣一柄好刀,別人不能駕馭,公子難道也不能駕馭嗎?
尋常人站在他身邊都會被襯得失色,何況是院中那個雙腳滿是泥濘的男人?那看起來真是卑賤之至,可憐已極。
——城中這百十個奴僕有什麼用!將莊上的蒼頭都點起來!
「什麼叫『匹夫之怒m.hetubook.com.com』?」袁尚終於開口問道。
有鄴城附近的郡兵匆匆忙忙趕過來,有民夫抬著傷員跑過,有東城門處的百姓哭喊著失散親人的名字,有世家子在互相邀請著一同去狩獵潰兵。
「我不信阿耶會棄我于不顧!」曹植抽泣著問道,「將軍,他真走了不成?」
……這很不好,郭嘉想,不如曹公,曹公的兒子們就兄友弟恭,友愛得很!
一場戰爭只有拉鋸戰階段特別漫長。
他像是從一個長長的夢中醒來,終於睜開眼睛,注視著即將到來的一切。
她剛想要怎麼將「但凡我能找到你阿耶,一定提頭來見你」這種話換個委婉點的說法,帳簾忽然被掀起來,探進來一個張遼的頭。
「古人皆言廢長立幼為取禍之道,袁公心中若不思度,為何大公子四方征戰,建無數功業,卻獨留三公子守此城耶?」
袁尚站在廊下,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這個人,嘴角輕輕地浮起一絲鄙薄。
他甚至在那一瞬間衝動得想要將心中盤桓已久的那個決定說出來!
但當勝負已分后,時間就變得飛快了。
「我留曹操有什麼用?」袁尚冷聲道,「他豈足與審公相提並論?」
門前柱子上刻的是什麼!刻的就是這東西!
「曹公也極敬重審正南,」郭嘉低了低頭,「惜乎今日,損公子一臂也。」
袁尚一瞬間臉白了。
什麼人會在曹操只剩一口氣時放過他呢?
郭嘉穩穩地行了一禮,「曹公以匹夫之怒,而興無道之師,此輩不足為君也。」
浸得有些誇張,讓人懷疑一個人的身體里真的會有那麼多血可以流嗎?
俊美的臉上起了一絲疑惑,似乎想問他與他父親的立場難道還有什麼不同嗎?
——將家中的駿馬都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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