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堪輿圖
第二百三十四章 粗鄙之語

「嗯,」袁紹說,「如光武舊事。」
「他一個謀反的逆賊,哪來的大義?」
荀彧的外表是內斂的,壓抑的,痛苦的,像是冰雪禁錮下蓬勃的河流,執著地想要尋一個去處與解脫。
她在心裏對比了一下這兩兄弟,覺得荀諶與荀彧的感覺極其不同。
袁紹搖搖頭,「我非求賢。」
「不樂意。」
「主公勤王之心,不可不令天下知,」荀諶說道,「不如修書劉備,會獵於野,如何?」
上首處的主公迷茫地眨眨眼,看向那個一貫很善於養生,現在也穿得暖暖和和,身上還有毛茸茸滾邊的小老頭兒。
「不須明公親往,」小老頭兒說道,「請大將軍去一趟便是。」
布置簡單,並不奢華,但非常雅緻,而且帳篷是嶄新且乾淨的,鋪上沒有腥膻氣的淺灰色皮毛墊子,又提前備好了熱茶。
「袁公另有言,願公知曉,」荀諶道,「與公戰,非私怨,誠公義也。」
劉備主力軍團就在這裏,如果他能用一場決戰擊碎劉備,春天來臨時,他就不再需要坐在中軍帳里籌謀調度,而是可以揮師南下,完成他最後的功業。
荀諶遞出了袁紹的戰書。
「聊個屁呀?」
她盤腿坐在席子上。
「也行。」司馬懿飛快地說。
這凄厲的哭聲似乎傳進了冀州軍的大營里,因此明公也不由得用手指敲敲案幾。
「劉備既為漢室宗親,朝臣們自然對他多有偏袒。」
主公的眼睛亮起來了。
這個清雋的男人沒有笑,「將軍和*圖*書為漢室而戰,為天下而戰?將軍以為,劉使君便能掃除積弊?」
……真慫!
打了多少仗了?
她與荀諶已經許久未見,卻在數月前見過荀彧。
怎麼好像回頭看一看這十多年的歲月,她的記憶幾乎全被戰爭填滿了?
——整個朝廷都變了!信里如泣血一般控訴道,那些公卿不再曖昧了,他們拋棄了所有心系明公的徐州世家啊!明公!王師何日能到啊!
陸懸魚不自覺地按照司馬懿所說挺直腰桿,準備也裝模作樣一下。
袁紹南下急行軍攔住了劉備,將這幾萬兵馬釘死在柘城,令他始終到不了睢陽。而後袁紹進一步集結優勢兵力,想與劉備——當然,現在統領三軍的是她——進行一場大決戰,這才是根本緣由。
帳外放了一個小爐子,用文火燒著熱水,帳篷內靜下來時就能聽到咕嚕咕嚕的燒水聲。
那些倒在路邊,頭上戴冠的士人或許也有過這樣的期盼。
——願與公會獵於野。
「何人為使?」
司馬懿坐得端端正正的。
下邳城送出來的信箋,正放在袁紹的案几上。
罷兵當然是不可能罷兵的,袁紹都快兵臨下邳城下了,河北世家不遺餘力地給他們明公砸錢,只有拿到土地和功績才能維持得了人設,現在這個戰線想談判,別說劉備不答應,冀州人也不能願意啊。
「我該去城外與使者會面嗎?」
「我等了他們很久,也與其中幾個人有過書信往來,」袁紹說道,「他和*圖*書們只願守著漢家天子,誰也不肯來冀州輔佐我。」
但現在他改變主意了。
冀州人已經提前支起了帳篷,有十幾輛車等在那裡,只有幾十個士兵。
「袁紹有代漢的野心,但他不好意思說出來,」司馬懿說,「他得用行動表明,他有為君的德行與資格,不是他篡逆,而是漢室氣數將盡。」
不僅是荀諶,還有他帶來的文吏,他身上穿的,身邊用的,還有這座帳篷的布置。
而荀諶是舒展的,溫和的,無論是他,還是他帶來的這些人,他所創造的環境,都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她愣住了。
主公從善如流,「聊個什麼?有什麼可聊的?他能罷兵不成?」
任何人如果能留在他所創造的這個未來里,一定也會很幸福的。
武將們都在軍營里,城中只有幾個謀士陪在劉備身邊。
「所以袁紹派人到底要聊什麼?」她不解,「都打成這樣了,聊個屁呀?」
……上面一個虛位天子,下面開一個幕府,到時大家打架搶的也是幕府的位置,不搶天子之位,這操作怎麼這麼熟悉呢?
「待見了使者時,大將軍該這麼坐。」
……差不多吧。
「不能嗎?」
因為他所展示的,正是世家所創造的,美好的未來。
文士們互相看了一眼。
「不管你講什麼屁話,」她說,「戰書我收下了,咱們就打就完了。」
他似乎甚至考慮到她是女子,帳內香爐里熏的不是那種冰冷而疏遠的名貴香料,而https://www.hetubook.com.com帶了一絲桂花溫暖甜美的味道。
許久未見,荀諶一定是又年長了一點的,但無損他的美貌,更無損他的風度氣質。
「總比交到袁家手裡強吧?」她想了想,又更正了一下,「不對,不是交給袁家,是交給你們這些世家手裡,你覺得對百姓來說就是什麼光明的未來了嗎?」
反正陸懸魚騎馬經過那片斷壁殘垣時,無端生出了這樣的疑惑。
司馬黑刃臉發綠了,太史慈看看司馬懿,又看看她。
他沒有痛苦,他正在按照自己的心愿,堅定地創造他的未來。
她對漢室是沒什麼忠心的,但就算是她,也知道這種在漢朝政治極其不正確的話不能直接說出口。
於是下一個問題跳出來了,怎麼開啟這場戰爭?
字跡蒼勁有力,是她這種沒接受過系統訓練的人一輩子寫不出的那種水平。
思來想去,陸懸魚決定換一句簡短點的,也安全點的。
司馬懿停了停,「大將軍這麼笑,很不妥當。」
在袁紹選擇的戰場上,她要與對方決戰嗎?
「你沒見過我更不妥當的笑。」陸懸魚滿不在乎地說。
說不定是更久以前,在董承進兵兗州時,在張邈叛亂時,在黃巾作亂時。
前提是他的眼中需要有那個人。
這位暴躁主公摸摸鬍子。
諸侯們呢?他們在經過曾經是良田的荒原時有沒有過這樣的想法?
使者分兩波,第一波是專門負責送死的那種低級文官,頂著可能傾盆而下的箭雨跑過來,問劉備願不m.hetubook.com.com願意派人與袁紹的使者聊一聊。
當時在城上的是個脾氣很爆的小軍官,立刻衝著下面開噴,問他打都打成這個樣了,還聊個屁呀?還是狐鹿姑拽住了那個人,挑要緊的問一問,聊什麼,怎麼聊,什麼時候聊,問清楚之後跑去報給了劉備。
幾個文士又互相看看。
離城十里原本是有村落的,戰爭來臨后很快被荒廢掉了,甚至沒人知道那個村落究竟是在曹操時荒廢的,許攸時荒廢的,還是袁紹來臨后才荒廢的。
當全天下的目光都聚集到柘城戰場上時,袁紹也在同他的謀士們商量下一步。
百姓們祈求一個沒有徵戰的年歲。
「不過,究其因由,還是袁紹準備於此決戰。」
他們的罪證是第二日被公布出來的,呈于天子看過之後,貼在下邳最繁華的市廛入口,進出市廛的人都能看到那些人的模樣。他們昔日里曾在劉備面前小心賠笑,在天子面前畢恭畢敬,在平民面前頤指氣使,但現在他們只會低下頭,用亂髮蓋住臉后,等待劊子手給他們解脫的那一刻。
「劉公小宗枝弱,帝統不穩,」荀諶冷酷地問道,「他已近四旬,尚無子嗣,將軍想看自己辛苦打下的天下交到外戚手中,還是閹宦手中?」
有老者憤怒的聲音,有孩童啼哭的聲音,有婦人尖叫,有男子哀求,當然這些聲音很快就歸為平靜,只有重物拖拽過地面,以及北風在這個門庭洞開的夜裡往返馳騁的呼嘯。
離村落不遠處就是雙方使者會面的地方,離袁紹大m.hetubook•com.com營和柘城的距離差不多相當,四周都是荒原,沒什麼遮攔,埋伏不了五萬刀斧手——當然五百對她來說就更沒用了。
她沒有回答。
那不是唯一一封送出來的信,但送到他手裡的只有這一封。其餘的信箋陸陸續續出城,陸陸續續被人扣下,而後在某一個飄著雪花的夜裡,有人敲開了那幾扇氣派的大門。
「咱們打嗎?」張遼問。
「皆如臧洪一般,誓守窮城而無變通,」辛評說道,「主公不必太過看重他們,到底是一群無能之輩,不足立功業。」
有人趕緊低頭,還有人小心地勸阻,請主公不要出此粗鄙之語。
主公理解不了了,他過了一會兒,試探著又問了一句。
有人在車旁站著,高冠博帶,氅衣在風中飛舞起來,顯得那個人身姿挺拔修長,不用離近了看也覺得風儀出眾。
……待看到那個等在車邊的人是荀諶時,她的腰背迅速又塌下去了。
「袁紹非為止干戈而來,」有人突然出聲,「而為大義。」
「明公無篡逆之心,到時袁氏為幕府,制衡諸世家,」荀諶不為所動,「可保漢室萬年。」
「袁紹不願背篡逆之名,」賈詡說道,「此番做作,是給天下人看的。」
他當初要取睢陽,是因為睢陽水路通達,僅次於下邳,春潮將至時,可作後勤糧草大本營。
當他們各自進帳坐下后,她上下打量,這種感覺就更加深了。
她從那封戰書上抬起頭,「你在說笑?」
「許久未見,」荀諶微笑著向她行了一禮,「辭玉將軍近來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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