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堪輿圖
第二百七十九章 更漏

但沒有人回應他。
整座宅邸燈火通明,到處都有人影,有些是僕役的,有些是甲士的,有些是婢女的,還有些是貴人的。
他想求很多,很多事,比方說,他想求幾個兒子都能夠無災無難,平安康健,他還想求河北風調雨順,民生安泰,他想求再見一眼母親,他甚至還想求府君給阿瞞托個夢。
「此次南下攻徐,公子守鄴城,固有功勞,而大公子兵圍天子,若不是袁公退兵,令其一木難支,真不知神器將落於誰手哪!此戰天下人皆知——」郭嘉笑道,「難道公子眼中,這也算不得戰功嗎?」
一滴,一滴。
袁尚回到自己的屋子時,劉夫人已經等了他很久。
袁尚輕輕垂下眼帘,「元圖先生是盡忠之臣,友若先生是智謀之士,我當前往求教。」
「阿母同我說,你視我如敝履!阿耶!阿耶!你當真要將家業交給我嗎?!」
那個孩子問他,「阿耶,阿耶,你什麼時候回來?」
「你要將鄴城交給我?」他的眼睛里一瞬間蓄滿了淚水,聲音也變得尖刻起來,「你要將家業都交給我?!」
這裡有一個明顯到無法迴避的問題:袁紹,他的父親,冀州之主,河北士庶所信服的明公,他還沒有死啊!
「而今袁公新敗,群盜將起,公子何不為袁公分憂,」郭嘉說道,「領兵守土?」
於是這個長身玉立的青年就那樣愣愣地站在院落中,聽著更漏滴落。
這計謀,這計謀十全十美嗎?
「你們可聽到了?」他喃喃自語和_圖_書,「你們可聽到了?!」
他的話沒有一絲一毫的信服力。
如果父親知道,發怒怎麼辦?
……兄長一日比一日近了。
他只是覺得,他的兒子很痛苦,很痛苦。
「我非長,有許多人不服我。」
「你們可聽到了!我父愛我!」他瘋癲地大叫起來,「他宣袁譚來,本就是為了昭告天下,要選我繼承家業!」
她的兒子,也是袁紹的兒子,無言地望著她。
郭嘉似乎沒說什麼過激的話。
「公子,」他柔和而關切地望著袁尚,「曹公感念公子之恩,若公子有所差遣,必當肝腦塗地。」
那孩子那樣像他,就連哀求的神情都與他那樣相似。
袁尚不安地向他微笑了一下。
郭嘉溫和而簡短地問候了袁紹的病情,並且誇讚他這樣憔悴,一定是日夜在父親榻前侍疾的緣故,若要論起純孝,還有什麼是比三公子這幅模樣更直觀,更有力的證明呢?
「我兄在外征戰數載,雖無戰功,亦有苦勞,父親亦是很看重他的。」
「那些錦繡壁衣,原也不必撤去。」
那聲音其實並不響亮,卻像是敲在眾人心上一般。
這個美貌堪比日月,玉樹生光般的俊美青年神色很是憔悴。
劉夫人的臉上露出了喜色,「此喜訊也!」
他牽了來客的手,走過一重又一重的長廊,他的腳步很輕,來客的腳步也很輕,他手裡捧著一盞燈,小心走上了這座宅邸東南角的小樓上,燈火將這間樸素的客室照亮,也照亮了主客二和*圖*書人的臉。
那個孩子的神色忽然變了。
那張英俊又沉靜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猙獰而兇狠的表情,「正要先生教我!」
父親想要兄長回來。
那是他最愛的三郎啊。
他也需要時時留在父親身邊,向所有人暗示他在父親心中特殊的位置,並以此獲得眾人支持,為他短暫地推翻一次宗法繼承製。
「阿耶想求府君,讓你有朝一日能成為天下共主,」他慢慢地說道,「阿耶對不起你兄長,你當善待他——」
這讓他很難分清白晝與黑夜的區別,也很難再想起自己未完成的事。
於是在一瞬間,那許多念頭忽然都沒了。
「阿母。」
袁尚猛地打了個哆嗦!
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頭頂。
許多複雜的念頭在他模糊的頭腦里閃來閃去,直到孩子抱著他的胳膊,又晃了晃。
劉夫人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她終於失去了耐心。
那些落在窗子上,地板上,水面上的影子是會動的。
「郭嘉怎麼說?」
「公子欲得家業,不當問在下,」他說,「當先問府中之人,門戶是否肅整。」
「他還沒死——」冰冷的話音未落,轉過身的劉夫人忽然愣住了,她狐疑地上下打量起這個她十分疼愛的兒子,「三郎,你哭了?」
而袁尚就沒那麼好了。
這座宅邸里自然是有人說話的,只是他將門關得很嚴。
袁紹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驚詫地想要問清楚時,那個孩子哭喊了起來!
他俯身注視著他最心愛的兒子:
和-圖-書對於父親的命令,他心中很是矛盾。
有早春的寒風突然撲過來,用力搖了搖窗子。
「只要在下所說的三件事,公子都能做到,」這位借來的謀士情真意切道,「到那時,識時務者自然回心轉意。」
「他……」袁尚遲疑了一下,「不曾得令。」
「我父若知,當如何看我?」
有寒鴉落在枝頭注視著這一幕,感覺簡直不可思議。
公子沉默了很久。
他雖得父親看重,卻不是父親獨一無二的選擇;
郭嘉微笑著望向他。
那些真正有聲望的賢士,軍中的武將,還有冀州的名門大戶,他們流著眼淚,日夜懸心,想要看一眼主公,卻都被擋在了門外。
「公子有高世之才,又鎮守冀州日久,袁公親信之人,必多敬服,公子亦可問道于諸賢。」
「但袁公確有此意。」郭嘉淡淡地說了一句,而袁尚無法迴避,只能硬著頭皮點點頭。
他在昏暗的長路上短暫回過神。
不識時務的人呢?
袁紹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阿耶想求府君什麼?」
袁紹什麼都聽不清了。
袁尚放在腿上的手忽然死死握緊了衣袍,他的聲音卻依舊強壓的平靜。
唉,要說什麼呢?
他既敬愛這個父親,心甘情願想要留在榻前,不解衣的照顧父親最後一程。
他撞開一扇門,又撞開一扇門,有巨大的響聲突兀響起在這個夜裡。
自從父親在鄴城醒來后,就因為心疼他侍疾嘗葯太過辛苦,而下令要他專心處置鄴城大小庶務即可,不必和圖書留在榻前。
不啊!
他的兄長新立戰功,天下皆知;
怎麼這樣幽深而龐大的一座宅邸,處處不聞人聲,只有更漏冰冷無情地回應了它的窺探呢?
燭火猛然也跟著搖了搖,映出一片鬼影。
這個念頭貫穿在他短暫醒來與漫長昏睡之間,貫穿在日晷與更漏交替之間,可是沒有任何人回應他。
那麼多的人,怎麼連一聲都不發呢?
「父親有恙……」
他的眼睛,他的眉頭,他的鼻翼和嘴唇,都因為這種恐懼而不自覺地抽搐起來!
郭嘉平靜地看了袁尚一眼。
「他要我未及我兄歸鄴,便奪權掌兵,他說曹操會助我。」袁尚說道。
日晷走了一圈,更漏又漸漸響起。
那隻手很穩,很乾燥,而且冷得像一塊被凍結了整整一個冬天的石頭。
他伸出手去,想為他擦拭掉眼淚。
整座袁府里,只有那些不論對錯也會支持他的人。
「父親既有疾在身,后宅有母親掌管,前宅我亦已留心,自然肅整。」
直到有人抓住他的胳膊,輕輕搖晃。
「你們可聽到了?!!」
他的眼睛赤紅,整個人像是隨時要發狂一樣。
比如說,他應當詢問身旁侍者,大郎究竟何時回來啊?
袁尚收回放在袁紹鼻息間的手,猛地站起身。
「是。」
郭嘉忽然伸出手,蓋在了他的手上。
說起來……有點荒謬,作為兒子,他竟然是不必侍疾的。
這位嫡母正打量著光禿禿的四壁,聽見腳步聲時,並未轉過頭。
他的眼睛很大,卻失了光彩,有淚水靜默地流m.hetubook.com.com過面頰,自下顎滑落。
郭嘉笑了。
他像一座大山,庇護著他的孩子!
但對於這兄弟倆的關係而言,有些話已經足夠刺|激,他說一半,袁尚自然會忍不住思考後一半。
他也像一座大山,投下來的陰影覆蓋了他視線所及的全部世界!
……父親想做什麼?
比起上一次相見,不知是爬樓梯的緣故,還是這些日子在冀州將養的緣故,郭嘉竟然顯得氣色很不錯。
風吹過窗子,人影會動,水滴落在漏盆里,人影會動,有人從袁紹的內室里出來時,人影會動。
發怒怎麼辦?!
水擊打在蓮花形的容器里,一聲,接一聲。
袁紹愣愣地看著他,心裏不可思議地柔軟。
但他又無法時時留在父親身邊,他需要做好準備,面對即將到來的風暴。
「阿耶要去泰山了,」他聽到自己這樣說道,「阿耶要去府君面前祝禱。」
他的手穿過了三郎的面頰,消散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他從徐州趕回,又帶了輜重與傷兵,路途遙遠,一定很是辛苦,按道理他不該催他,可今時不同往日,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交代給大郎。
那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才會有的一隻手。
「大公子得令而歸?」
「我兒尚有何事憂心?」
「公子雖得袁公愛重,但立嗣之事久矣,公子竟無謀划,蹉跎至今啊!」
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孩子,尚未束髮,烏黑柔軟的頭髮垂在肩上,兩隻眼睛又圓又大,眼睛里細碎的像是盛了滿天星星。
郭嘉沒說,但袁尚難道還會聽不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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