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騎兵衝過來時,烏桓人還不曾布陣完畢,被他們大殺特殺了一場,殺得馬槊上沾滿鮮血,才心滿意足地衝出去。
曲六抬起頭,看一眼自己擎著的這面旗。
他們也想在南面有一片可以耕種的土地,他們也想穿著輕薄的衣服走在林間,他們也想在初夏時節,嘗一口沙果的酸甜!
無數的騎兵向著樓班的中軍營而來!
——虎口有繭,他是獵戶?
曲六先是騎在馬上,扛著旗跑,他有極精妙的騎術,有敏銳的眼力,還有左躲右閃的好本領,他總是能在馬上騰挪閃躲,並且總能在避開敵人的劍戟弩矢後繼續追上將軍,讓戰場上其他同袍都能看到將軍的位置,因此才得到了旗兵之職。
當他們這樣嘰嘰呱呱地用不要錢的語言勾勒著美好的明天時,樓班忽然伸出一隻手,示意他們稍靜一靜。
那很奇怪,一定是他的錯覺。
——烏桓人的手藝這般精湛!
——要不是將軍的箭,恐怕還穿不透這甲!
他們甚至擺出了許多個呂布不該來的理由,那其中有兵書上確鑿的證據,也有對一名普通水準線以上的武將的判斷。這其中又以冀州人最為樂觀,這些被呂布一路從并州驅趕到柳城來的士族大肆嘲笑了劉備一番。
——呂布輕狡,曾兩弒其父,劉備與他有何恩義,能得他這般效死?
曲六一瘸一拐地走過來, 將手裡的果子遞給呂布,後者收起弓箭, 接過來他咬了一口。
那人看長相, 會讓人想起狐鹿孤hetubook.com.com,一樣瘦長的蠟黃臉,一樣的羅圈腿。他的衣衫是許多塊破布拼湊而成。每一塊破布都是不同的衣服留下來的, 其中有些是他從死人身上剝的, 有些是從活人身上剝的——這裏的山民都是如此裝扮, 他們沒有一身整齊的新衣服, 撿到什麼就往身上裹什麼,這並不稀奇。
有什麼聲音,像是地動,像是沉雷,像是洪水咆哮翻湧,向著柳城而來!
他的旗幟上也掛了一串沙果。
烏桓人與他之間,似乎已經沒有什麼秘密了!
并州人在往來突刺,烏桓人則騎上馬奮力地追,拎著矛奮力地跑,亦或者停下腳步將背後的弓箭抽出,彎弓搭箭,奔著并州人的後背而去。
只有將軍能揮舞著長戟,一路在前面開路,他也是認得出來的!
當然,并州人還有換乘的馬匹,他們每個人都有兩三匹備用的馱馬,因此就在烏桓人的包圍圈越來越厚實,越來越密集時,他們仍然能夠堅持著繼續向烏桓人的中軍進發。
地上到處都是屍體,到處都是刺鼻的腥臭味兒。
他甚至連將軍也看不清了,那一身金燦燦的鎧甲早就被鮮血染紅,與戰場上任何一個人都沒什麼區別——可他還是有小技巧在的。
明明大單於是那樣的仁慈!大單于定能留他們一條生路的!
曲六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血潭裡,踩在屍體上,要是趔趄了,就用手裡的旗拄一拄地。
那些設想中騎兵騷擾和-圖-書射箭,只敢遠距離襲擾的戰術頃刻間變成泡影,而對并州人不戰自潰,望風而逃的幻想更是變作粉碎——呂布真的來了!那面紅雲纏繞的呂字旗就是明證!
他們可以狼狽但安全地返回馬城, 可以同高順匯合, 他們還可以等一等關羽的兵馬, 甚至可以等到朝廷的使者帶著皇帝嚴厲的詔書去到公孫康面前, 逼迫公孫康一起出兵。
那東西應該是產自更溫暖的地方,過了歲末,天氣就開始轉暖,還不到上巳節,花已經熱烈地開過一遍。於是城內城外都飄灑著甜美的氣息,蜜蜂在原野上不知疲倦地追逐。只有那樣的地方,才會結出這帶著人間滋味的果子。
他們甚至進一步拋出了幾個策略,多半是固守柳城,待關羽久攻不下,空耗錢糧時,他們可以用金帛美人策反呂布!
他殺了那個斥候!
他右腳被砍掉了腳掌,無法奔跑,原本是不能下馬戰鬥的,但在此時,他與普通士兵的區別也不那麼大了。
「將軍, 咱們還向不向前?」
向前啊!再向前一步啊!樓班的大纛就在觸手可及之處,只要再向前一步!他甚至看到了旗幟下的氂牛尾,看到了森白的羊頭骨,看到了——
他理應知難而退!烏桓兵多將廣,糧草充足,他卻只有三千騎兵,不該魯莽輕擲在突襲柳城中!
這一套動作相當精彩,連許多馬背上長大的烏桓騎兵看了也要讚歎一聲,他們是可以讚歎的,因為一個小兵偶爾的勇猛對於這場hetubook•com.com戰鬥的意義並沒有那麼大。
擊潰關羽的中軍!他們不僅有了與朝廷談判的籌碼,說不定他們還可以反攻回去!把袁公的土地都奪回來,把冀州世家失落的榮耀都奪回來!
那不過是一條狗,有功時劉備賞他些殘羹剩飯,無功時只會一腳踢過去——只要策反了呂布,再結聯公孫康,大單于就可以完成對關羽的三麵包夾之勢!
因為這個并州老兵在烏桓人的大纛下看到了一串沙果。
呂布仰起頭,陽光灑在他五官的溝壑上,清晰地勾勒出那冷酷的線條:「掛在入山口的石頭上,讓胡人一眼就能望見。」
可慌慌張張跑回來的斥候對樓班說起這件事時,又有人驚喜地問道,呂布是不是已經知難而退?
帳外突然有人大喊起來!
那一層層的騎兵像洪水一樣蔓延上白狼山頭,屹立在蒼白的陽光下。
他們的將軍,甚至連他們將軍的坐騎也被戳得腸穿肚爛,迫得呂布不得不下馬徒步!可是他們還在繼續向前!
可當他們調轉馬頭,準備第二次衝鋒時,四面的烏桓士兵已經拿起了他們的戈矛,嘴裏一樣翻湧著咆哮與怒吼,向著并州人而來!他們已經無路可退,他們只有柳城!若他們再退一步,就要退到北面那草場稀疏的荒原上去!就要退到來時那深沉而漫長的寒夜裡去!
但翻開這個人的手,這群并州人立刻嘀咕了一番。
但他們的速度的確是越來越慢了。
并州人來啦!!!
他們不明白,他們想不明白www.hetubook.com.com呂布明明得知柳城有備,卻仍然一頭衝進了包圍圈,他們也不能明白那些并州軍在失去馬匹,無法逃脫的前提下為什麼還不束手就擒,甚至跪在地上,哀求一條生路呢?
曲六像是沒聽見將軍在說什麼,兩眼只是盯著那枚沙果。
「將軍?掛在何處?」
但戍邊已久的并州軍在跳下馬後不僅沒有束手就擒,他們甚至迅速地找到自己的同袍,三五人為一組,結成互相拱衛的陣線,繼續跟在將軍身後,向中軍營進發!
——他若只是個獵戶,哪裡養得起馬匹!
這從來沒愛惜過百姓的將軍坐在亂石灘上,慢慢地吃著手中的果子,心裏嘀咕著這東西不可能出自馬城,究竟是什麼人將它運到那裡,又被曲六買下,裝在囊中,珍之重之地帶到這滿目荒涼的地方?
這一仗他們是一定能打贏的,只是要消耗掉大量的糧草金帛, 但那與呂布有什麼關係呢?
——你這憨貨!這必是冀州匠人的手藝!
有人最後一匹馬也倒下了,只能拔出短戟,徒步跟隨將軍。第一個下馬作戰的并州人很快被烏桓人殺死了,但很快有了第二個,第三個。這些失去了馬匹,不得不徒步作戰的并州軍越來越多,站在城頭上觀戰的冀州士人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盛。
但他們很快又笑不出了。
烏桓人的戰鬥力原本並不高,倚仗的只是人多勢眾。但在柳城城下,沒有族中薩滿的加持,他們卻突然無師自通了戰鬥致死的本領。
他一口口地吃著,吃到最後和圖書連果核也塞進嘴,仔細地嚼爛。最後一口果核落進胃袋裡時,他重新站起身,看向那幾個拎著革甲,一腳深一角淺走回來的士兵,伸手從身邊親兵手裡接過頭盔。
片刻之後,有金鉦陣陣,號角聲聲,山丘築成的堤壩突然決口!
「一群糙漢, 偏你有這閑心, 帶果子出來。」
他們掛著那東西幹嘛呢?
他們這樣一邊嘀咕著,一邊又剝開他的衣衫,又是一陣小小的驚呼。
不論戰損比是多少,并州人這邊的馬匹總歸是漸漸倒下了,這些忠誠的夥伴已經餐風露宿,星夜兼程數日,它們的體力不可能充沛如初,現在高強度的衝鋒下,就漸漸有戰馬跑不起來,被烏桓人用長兵戳中。
他恍然大悟,並且用盡全身力氣,精神抖擻地跟著將軍的腳步,衝進了樓班的中軍大營。
只有將軍的甲上扎著那麼多的箭矢,他是認得出來的!
「咱們繼續向前,直奔柳城。」他說,「還有,將這件革甲掛起來。」
若繼續向前,等待他們的必定只是個包圍圈。
并州人來了!
他跟隨將軍衝殺了一陣又一陣,很快他的馬匹被一個烏桓人一戈戳中了肚腹,哀鳴幾聲就倒下了。在那匹馬倒下之前,曲六已經迅速地抓住身邊一匹跟隨衝鋒的馱馬的韁繩,並且跳到了馱馬背上。
可他怎麼會這樣魯莽,一頭扎進烏桓人的包圍圈呢?
他的眼睛里流進了許多血,於是看也看不清眼前的戰場,周圍有沒有敵人,該怎麼躲,該怎麼一刀捅過去,全憑這一路殺過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