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讚歎聲將越來越多的人引過來時,少年突然停了筆,轉過頭不解地看向他身側的人。
即使是這樣以她為中心的大型慶典活動里,樂陵侯也仍然是以拒絕社交的姿態出現的。
但在這片小小的天地里,像是什麼聲音都暫時消失了,只剩下濕潤的毛筆飛速劃過紙張時發出的微聲。
——郎君怎能如此泄氣呢?!光道賀啦?!光送賀禮啦?!那賀禮是給樂陵侯的,可從此樂陵侯和張遼夫妻一體,晚上兩口子數賀禮錢時,也有夫君的一份啊!
一群人立刻起身,呼啦啦地迎上去,噓寒問暖,於是與他腳前腳後進林子的太史慈就有點心情複雜。
「我猜得是最準的,將軍且不忙遣人去問,先聽聽我猜的,」一個小女吏快言快語,「那群人驚呼之後先看將軍,再看崔公,此事或與崔公有關,或與將軍有關!或許與將軍和崔公都有關!」
明明當初一起讀書時,阿兄的才華也引得師長連連稱讚,為何今日阿兄手裡握著筆,卻一臉魂不守舍的樣子?
新娘子也在,而且是在胡桃林中心處的一張席子上,一群最尊貴的賓客圍著她。
——郎君當真甘心么!
這可不行!詩書傳家的潁川陳氏受不得這種氣!郎君!把場子找回來啊!
「阿兄,作詩否?」
阿兄什麼也沒寫。
一旁毫無存在感的阿兄輕輕地看了他一眼,又輕輕地點了點頭。
「阿兄?」他伸出手去,輕輕推了阿兄一下,阿兄一驚,下意識伸手欲擋,袖中就掉落了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支竹籌。
據說那個小兵哭得特別大聲,穿過樹林,連樂陵侯府里都聽見了,有賓客聽了就驚慌失措。
同樣的希冀也出現在青州兵的眼中,他們也是這樣滿懷期望地看向他們將軍的。
一般來說,昏禮時的新婦確實是不說不動的,甚至連新郎也不說不動,畢竟這時代結婚年紀偏早,那新郎新娘都是十幾歲的小年輕,又害羞又生疏,肯定是不吭聲,將話題讓給長輩與賓客們的,再加上新婦一般比新郎還要羞澀點,那自然就更不吭聲了。
烤肉味就這樣飄了出去, 與篩酒煮酒的酒香一同飄出胡桃林, 引得外面的人更加躍躍欲試:可以白吃,但白吃也要有點才學本事才行!比如說射個箭, 再比如寫個字……啊呀?那些公卿怎麼觀禮不必這般繁瑣?人家是真的賀萬錢了呀!
但他們的內心像小學生的作文一樣,久久不能平靜。
風暴中心的人忙著吃東西,於是注意力給到了其他看起來不那麼重要的年輕才俊身上。
驚呼聲傳來,引得吃飽了癱在樹下一動不動的新婦警惕地坐直。
一切盡在不言中。
咬著筆桿的人漸漸少了,站在小郎君身後圍觀的人多了起來。他們驚嘆于這個少年的才華,若天下的才華能用車載斗量,這少年當占幾斗?!
那并州狗賊怕不是嘴都要樂歪了!
她打扮得很漂亮,雖然沒塗抹什麼脂粉,但髮髻上添了幾個亮閃閃的釵,又加了和圖書一簇清雅的小花,再配上明艷的袍子,即使不過中人之姿,這樣打扮之後也變得精神又漂亮了。而且男性賓客們都很規矩地不提,但幾個女官跑過來敬酒時都說,她身上的香氣飄飄洒洒,不知道是從鬢髮間的鮮花里飄出來的,還是那件袍子自然散發的香氣——
但驃騎將軍,冀州刺史,樂陵侯不吭聲,那肯定不是因為羞澀。
昏禮自然是在黃昏進行的,但不妨礙大家白天在林中野宴,公卿們這邊吃的不多,在應邀來的老兵和比試勝出的強者們埋頭苦吃時,這邊的士人已經放下了竹箸,開始進行一些春遊時的慣例項目,比如說——作詩賦。
樂陵侯府是養了一堆孩子的,有她未發跡時親鄰的孩子,也有發跡后收的弟子,或是打仗繳獲的小俘虜,以及莫名其妙被託孤送過來的娃,林林總總,反正是能湊成一堆的。這些孩子年紀漸長,已經有了少年的姿態,又因為樂陵侯與陛下相熟的關係,他們也漸漸在陛下心中都有了印象,因此成了賓客們觀察的對象,有些賓客也會將自家兒郎帶來,親親熱熱地送過去,大家寒暄一番,再聊上幾句。
崔公雖消瘦了些,但仍清雋脫俗,端坐于樹下的姿態端莊而美麗,自然令人讚歎。
有極纏綿,極哀怨,極凄婉的字句于其上,將圍觀的一圈賓客都看呆了。
有人示意將杯盞撤走,取來筆墨;有人已經開始冥思苦想,攢得第一句,剛要落筆又覺得還可以再商酌一下;還有人睜著天真的https://m•hetubook•com•com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別人的紙上沒有一個字時,他已經開始刷刷刷地往下寫了。
——將軍!你送賀禮時,一定要寫一封手書!
這些青州兵雖然都是大老粗,沒經過後世各種言情小說的洗禮,但人一多,智慧就多,智慧一多,這些歪門邪道的東西竟然也就無師自通了。
「小子力薄,只開得斗弓,平時攻讀《詩》《書》,亦未得寸進,愧對師長。」那位小郎君就很羞愧地垂下眼帘,引得幾個同齡的小郎君很同情地跟著嘆嘆氣。
……算了,反正今天心情複雜的也不獨他一個,看這位崔公的臉色,那也是很複雜啊!
有僕役沉默而肅然地走在路上,身旁軺車的車輪碾過土路, 發出了沉重的聲響。車上青年素凈而清冷, 整個人看上去像是玉雕出來的一節竹, 雖然衣服的顏色花紋都頗低調, 但只要看看他腳下那隻箱子,清貴的氣質頓時就出來了。
「這是哪裡來的使者不成?難道是崔公……」
幾位賓客痛心疾首了幾句,忽然就看到有人簇擁著崔公進了林子!
——已至今日,不甘心又能如何?
樂陵侯笑眯眯地跟她們一起喝完酒,注視著她們離開后,又將目光轉回到身邊的賓客身上。
——那當面不好說的話,你寫手書里啊!就比如!就比如!
他的眼睛是平靜地注視著前方的, 僕役們也有樣學樣,兩隻眼睛也平靜地注視前方。他們都是跟隨郎君多年,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從不失態,除非忍和圖書不住時,才會對身邊的同事小小飛一個眼神。
有公卿車馬的聲音, 有僕役招呼的聲音,有青州兵操著口音大呼小叫的聲音。
但也有人下意識又去看崔琰。
「心病難醫呀!」
郎君的頭忽然微微動了一下,僕役們立刻收回了眼神,又恢復了沉默而肅然的神情。
「華公號稱扁鵲在世,竟也?!」
他們不僅看,他們還要說!
眾人忽然就有了興緻,今天這樣的盛況,作詩作賦都應景啊!大家都可以試試嘛!寫出來的出風頭,都不要明天,全雒陽自然都認得這位才子了啊!
正在撕雞腿的曹植就愣了,左右看了一圈,不明白話題為什麼突然到了他身上,隔了一會兒忽然打了一個飽嗝,沖自己身邊的青年一笑:
灶坑已經挖好,木炭也擺放妥當, 宅邸後院里有人滿頭大汗地抓羊, 有人拎了繩子來綁, 有人提著刀子來殺, 經過一系列極其血腥的處理,剝了皮開了膛的可憐牲口仍然沒有獲得自由,而是被重新綁在了烤架上。兩個僕役,或者一個健壯的老兵就能拎起烤架,將這血淋淋的東西自後門一路提到林子里。此時有人已將手中的乾草點燃,吹得旺旺的再扔進灶坑,這堆火烤得這樣熾人,坐在旁邊是很有些煎熬的, 就等著放上一隻羊,烤到油汪汪的, 才能撫慰被炙烤的廚工的心。
她還是沒說話,當然,大家很快就意識到,這並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太史慈就很不解,都當面道賀了,還寫個什麼手書呢?
「出了什麼事?」https://www.hetubook.com.com
一聽到哭聲,有隨侍的小黃門忙不迭跑過來哄。
她早上沒吃朝食,打扮完就出來了,所以等上菜的時候和身邊人多說了幾句話,等酒菜上了之後就開始專心吃飯了。
「回營地去!」
胡桃林里漸漸人聲多了起來。
類似什麼「失去了你,從此我再也吃不下,睡不著」的建議太史慈聽過之後,掄拳頭就打;再有什麼「唉,我從此是不會再快樂了,但人活一世,不快樂也是能活下去的,你不要擔心我」,太史慈聽過之後,又上腳狠狠踹了兩個士兵的屁股;當然其中的王者還是那個死皮賴臉非要跟來的年輕小兵,他特別直接:「將軍!將軍你就對大將軍說!她要是準備二嫁——」
比如說這幾位郎君的才學如何呀?拜誰為師,作了什麼學問?這個吳郡陸氏出身的小郎君,既然有那麼一位老師,能開得幾石弓呀?
——還能怎麼說啊?賀禮都帶來了,道賀唄。
美中不足的是,崔公吃得比樂陵侯還要急。
她吃得又快又急,甚至還攔截了一盤應該先送到阿斗面前的甜點心,因此令小殿下很是傷心,嘴一撇就大哭了起來。
但她一聲也不吭。
那個小兵被太史將軍帶到了門口,正歡天喜地準備往裡進,將軍突然將臉一板。
——郎君一會兒下車,怎麼說啊?
林子里吃喝的聲音有,聊天說笑的聲音有,鼓瑟吹笙的聲音有,踏歌起舞的聲音也有。
「不過,」陸績仰起頭,忽然很狡猾地說道,「三郎雖年幼,才學卻遠在我之上,諸位友朋,正可切磋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