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陸白
(一)其志

他坐在棋盤前的沉靜與風雅似乎一瞬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西涼武人,他也與他們一般,用西涼話大說大笑,大口吃肉。
車隊走得並不快,剛剛過了澠池。
「自然精滑,」陸白尋常不發牢騷,但今天忍不住了,「聽說他新納的貴妾孫氏好顏色,才十七歲。」
話說得很彆扭,但文士聽出了弦外之音。
這時代又不能一個電話打回去請示,就算群狗發瘋,你的底線說不能退就是不能退,當然你非要退,平原公也不在乎,他自然可以投擲一個陸廉過來解決西涼這群大小軍閥——可要是平原公一早想打關中想投擲陸廉,那還有你什麼事兒呢?
天氣炎熱,人困馬乏是原因之一,京畿地殘破,也是原因之一。
所以,當地的官員有是有的,只是十室九空的土地上,沒有那許多百姓給他管理,自然也幫不上車隊什麼忙。
「鍾公手書?」
那位中年文士又一次抬起眼帘,十分肅正地看了他的主公一眼。
「鍾繇必是以為關中諸將其志甚大,」陸白說,「此事就算了結,論功他也拿不到第一等,因而才起了躲避之心。」
「鍾元常欺我。」她說。
「我豈是螳臂當車的愚人?」
朝廷的車隊自下邳出發時,兗徐的當地官員都會儘力為車隊提供住宿和補給,但穿過滎陽后,四周就漸漸變得荒涼下來。
「鍾元常欺我。」他說。
書信被放下了,兩個人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各自想一想要怎麼組織語言,商量接下來的事。
帳篷天窗處的陽光灑進來和_圖_書,正好落在案前正讀信的女子身上,令她身上那件洗了幾次,因而略有些褪色的淺紅色直裾重新罩上了一層光。
「天使來信!」那個一路小跑進來的僕役嚷道。
建安年。
而這位主人看完信之後,抬眼又看了看他們。
至於他鍾繇,他在這裏這些年,雖然想出力為國家盡忠盡孝,奈何他人笨,也沒做出點什麼成就來,能忽悠著讓馬超閻行去下邳就已經是他的極限了,反正國家大事,都在賈公與陸家女郎身上,他就準備卷包袱回下邳的天子身邊,謀個小官噹噹就夠啦!
然後就是一些很中正厚道,平和老實的建議,比如說關中蕭條,賈公此來要撫,要大力地撫,從馬騰韓遂往下到侯選程銀等,反正每隻西涼土狗的狗頭都要摸一個遍。狗子們雖然是邊遠地區的狗子,但都是好狗子嘛,都是眼巴巴等著朝廷的關愛的嘛,只要安撫得當,沒問題的嘛!
關中殘破,但只要將黃河上來往的行船、行人、以及船司空(注:今潼關)一起握在手中,再破也是一塊沒有他人染指的土地。尤其在劉備大破袁紹,進兵河北后,這樣的土地就更加寶貴了。
但目光向里移去,望一眼那位坐在上首處的主人時,又很令人驚奇了。
「主公何出此言呢?」
「我大父在世時……」
主公眼前一亮,「善!」
這位主公的疑心並不生在臉上, 他依舊是坐在那裡,眉眼也依舊沉得住氣, 說出這樣了不得的話, 可語速和音調也沒有半分的異常。
和圖書比起外面的荒涼,帳篷裡布置得就頗為舒適。那些杯盞器具都是極其樸素的陶杯陶盤,可每一件都被擦拭得乾乾淨淨,一見就令人感到身心舒暢——當然,這些平凡至極的東西收拾得再如何乾淨整齊,也不過只是襯托。
鍾繇的信雖然洋洋洒洒,但核心其實就一樁:天使既然來了,他是要跑了。
「真是好字。」
問題是,什麼樣的好處才能讓這群西涼山大王願意聽話地將頭放在你的手掌下呢?你是天使,但你不是上帝,朝廷給的底線在哪你心裏得清楚,要是每個人都要一個縣侯,你給不給?要是其中有人不僅要侯,還要公呢?要是人家乾脆準備學袁術當個仲家,當然尊你漢天子為老大,給你留三份薄面,你同意還是不同意呢?
別說馬超閻行,要是送到北上去冀州的大將軍手裡——說不定她還得誇鍾繇幾句呢!
可要是讓他換一身羌族的衣袍,披髮科頭,他立刻又能用最字正腔圓的羌族話罵街,一段話里能說出十八個只有部族裡鬍鬚皆白的智者才聽得懂的典故。
她最後還是省略掉了中間所有發生過的事,只簡短地說了這麼一句,「關中群將復相合聚,多苟安之輩,唯韓遂其志甚大。」
至於那些建議,天使們自然是一眼就看得出來都是屁話——輕撫狗頭可以,但狗子憑什麼讓你摸呢?你得給好處啊!
原本是有人的,當地留存了很稀少的鄔堡,躲在裏面的官員跑來迎接天使時說,這裏原本是有人的,可禁不住亂兵一遍遍像梳子,像篦子一樣去犁,十幾和-圖-書年前的李傕郭汜就不說了,後來呂布攻過來,曹操打過去,董承又跑過來,曹操又打回去,鬧哄哄的,每來一遍,都要劫掠殺戮一番,只留下稀稀落落的婦孺。後來直到那些胡人南下了,這裏可就徹底清凈了,因為胡人什麼都要,連婦孺也不留。
她容貌之美,肌膚之白,自然能從衣衫中透出這樣柔和而明亮的光華。
就連說話時平聲靜氣,不動神色也是那時養成的本事,他年少時,實在是沒有飛揚跋扈的本錢,到現在關中需要他謹言慎行的對象已經不多了,這本事卻依舊留了下來。
陳衷豎起耳朵。
有婦人緩緩地走過長廊, 她的腳步是很輕柔的,但身後的僕婦費力地拎著水桶跟上,這沉重而蹣跚的聲音穿過老舊的地板, 穿過開裂的牆壁, 最後與初秋的風一起, 吹進了主人的耳中。
血腥味兒飄出很遠,直到遇到炭火,像是烈日下的殘雪,無聲無息地消融在了烤肉豐腴的香味里。
聽了這話,陳衷就嘆一口氣,又溫和地相勸幾句,待回營地時,還要伸手去捏捏自己的眉峰,將它展開些,再走進帳篷。
聽了他這聲讚歎,陸白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就悄悄翻了個白眼。
「我聞彥明書中之意,」主人說道,「劉備必有亡我之心。」
「鍾公精滑。」
兩個人似乎同時想到了那兩根柱子,忽然都精神了一下。
有僕婦吃力地將一塊塊牛肉拖上案板,揮起了雪亮的菜刀。
「唉。」
他看著甚至不像個西涼人, 他穿著一件洗得半舊的袍子,頭上戴著半和圖書舊的發冠, 生得端正,但並不出眾, 尤其上了年紀, 不說不動時渾然是個潼關往東出身的小官吏模樣。事實上, 要是讓這位主公說一段官話, 他不僅說得標準,還會再帶上一點土生土長的雒陽腔, 任誰也看不出是個西涼人。
這座既不華美,也不風雅的古舊大宅里聚斂了數十位客人,他們幾乎每一個都有紅潤的臉,嘹亮的嗓門,以及肥厚的肚腩,壯碩的肌肉。
一般來說,語氣助詞是很少會寫進史書里的。
但當她看向陳衷時,那雙眼睛里閃過的光可就稱不上柔和而明亮了。
加油哇!只要把大小這些軍頭都擺弄明白了,封侯指日可待啊!
「嗯,賈公送來的,」她伸出那隻羊脂玉一般皎潔的手,將書信遞了過去,「你看。」
直到酒過三巡,幾乎每一位客人的臉上都染上了醺醺的神采時,有人忽然匆匆登堂,遞上了一封急信。
信寫得沒毛病,哪怕是這信路上被誰截了去,送到了馬超閻行的手裡,那也依舊是沒毛病的,因為鍾繇在信里使勁的誇了他們一遍嘛。
鍾繇的書信,看字面是看不出什麼問題的,甚至稱得上四角俱全。
「既如此,」文士說道,「主公當備牛酒,開中門。」
「豈有令出多門之理?」陳衷將信放下,安慰道,「他精於人情世故,自然要避嫌的。」
足足能打五個陳衷,十個陸白,一百余個大將軍。
他很是周到地向賈詡介紹了一遍盤踞在西涼這些大小軍閥的情況,包括但不限於他們每個人祖上是寒門是士族還是土狗,各自地盤在哪https://www.hetubook.com.com,與誰結親,與誰有舊,與誰結仇,方方面面,林林總總。
「豈會人人皆有悖逆之心?」陳衷笑道,「縱有此心,不當有此膽。」
氣氛短暫地靜下來,所有人都望向了這位在關中舉足輕重的將軍,他們睜大眼睛,伸長脖子,驚喜又亢奮地等待著好消息的來臨。
然後呢?
不願降,但也不能完全不降。
但他很沉得住氣, 一動也沒有動,依舊注視著那張棋盤,直至許久之後,長廊里的腳步聲盡了,這座破舊的大宅又恢復了平靜。
「主公不願降劉備么?」那中年文士又問了一句。
陳衷就不吭聲了,好在陸白的牢騷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很快就調整好了情緒。
陳衷就禁不住笑了。
……那你的事業不就完了嗎!馬上天下就要統一了,到時候論功行賞,你門前還立得起來兩根柱子嗎!
這些自然不是天生帶來的,而是他年輕時下了苦功夫練就的,要不他一個西涼寒門出身的小吏,是憑什麼一步步得了各路上司的青眼,甚至美名還能傳到大將軍何進的耳中,在他上雒時,親自與他相見呢?
但韓遂挑起的這場反叛,正是從他所嘆的這一口氣中來。
但當她聽到腳步聲抬起頭時,任何人見了都不會覺得那光是從天窗灑下來的。
於是對面的中年文士伸手去取棋子的動作停了。
陸白拿起鍾繇的手書,放在手裡敲了一會兒。
陳衷接過來看一眼,立刻先誇了一句。
奈何這幾位朝廷派出來的天使一個比一個精明,陳衷看完信,忍不住就樂了。
「鍾繇是斷然不肯再管關中的事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