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食屋的菊紋門帘不時被撩起,食客進進出出,吃完后閑聊幾句便會離開。只有坐在角落的竹下端坐不動,藉著案台上那盞十瓦的燈泡寫稿子。
老闆夫妻瞬間被嚇住了,只覺心跳嘭嘭,傻愣愣的盯著自家菊紋門帘,隨後聽到外頭傳來個低沉的聲音,「嗯……是我,晚上好。」
我這裏既是洋食屋,又是居酒屋,還是便利店。我希望早點還清債務,只要能賺錢的生意幾乎都做。如此周而復始,全年無休。」
老闆娘在後廚對這段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忍不下去,氣呼呼的走出來,衝著竹下低聲喝道:「竹下先生,你真知道什麼叫辛苦嗎?
洋食屋裡,豆沙麵包要兩分錢,半個巴掌大。一碟豆腐乾五分錢,配上三分錢的燒土豆,勉強能填個肚子,但缺乏油脂,不管飽。
相比戰時,日本糧價降低過半。從中國來的糧食供應充足,北疆的大米和大豆從海參崴運來的成本很低,民眾生活壓力小了許多。
夜越深,洋食屋裡越熱鬧。
目前食材保鮮手段差,當天的食物必須想辦法當天賣掉,否則隔天容易餿。於是到了晚上,洋食屋的食物會降價處理。
老闆對竹下的久坐也有些不耐。他給對方送了一小碟「鹽煮枝豆」,問了句:「竹下君還需要些什麼?」
「是啊,是啊。真是太噁心。」洋食屋內外響起幾聲低沉的議論,大家都是底層,從來沒有話語權。現在有個勢力站出來重塑天地,他們如何會抗拒?
老闆失笑,更搖頭。
「可你這麼辛苦,難道不想輕鬆點?」竹下露出滿臉困惑,「你就沒點不滿?」
洋食屋的老和圖書闆娘緊走幾步,衝著正離開的背影喊道:「閣下是……周天王嗎?」
「嗯,我收到你的感謝了。繼續加油哦!」高大的身影沒有轉身,只擺擺手,隨後離開。
老闆用眼神示意妻子別起爭執,他知道竹下不走的原因——這傢伙專門寫些市井新聞,喜歡在人流大的地方尋找素材。且其家中沒裝電燈,夜裡沒法寫稿。
你知道殘食屋的殘食從哪裡來嗎?是從東京市內的餐館和華族後院的下水道里來的。我們祈求不要將殘食倒進下水道。只要裝在木桶里,我們願意多花點錢買走。
竹下呆愕幾秒,不可思議的反問眾人,「我也不想回到過去。可難道你們就看著日本被吞併?看著天皇陛下受辱?看著和族成為附庸?」
每次去收集殘食,我都覺著非常丟臉。那些上等人不願看到我們,覺著會污了他們的眼睛。我們甚至不能白天出現,必須夜裡去。
那些生來高貴的傢伙什麼時候正眼看過我們?我們不過是吃他們剩飯的垃圾,連他們的狗都過得比我們好。
民眾需要些新鮮的論調。
倒是歷經半生辛苦的老闆娘自己哭了起來,回頭撲在自己丈夫懷裡,嚎啕不已,彷彿訴說滿腹委屈,以及迎來新生的喜悅。
公卿華族若是重新掌權,你當然樂意,可我們要怎麼活?我不想再吃華族的剩飯了,還是從下水道刨出來的,真是太噁心。」
老闆娘不時從后廚端出顧客點的食物,少不了惡狠狠的瞪竹下幾眼,只恨這落魄傢伙為什麼還不走,耽誤其他客人用餐。
他將自己的稿紙朝腋下一夾,土頭灰和-圖-書
臉的出來,可被夜間冷風一吹,不禁縮了縮脖頸,弓背裹緊皺巴巴的西裝,低著頭向黑暗的街巷走去。
「啊!」正離開的背影停了下來,有點困擾的說道:「天王這個名號……好吧,確實是我。正好路過,打擾了。」
當中國的轟炸機摧毀陸軍省和海軍省,我從心裏感到高興;當報紙宣布日本戰敗,我並沒有什麼悲傷;當「東紀委」到處抓捕華族高官,我只恨自己沒能親眼目睹。
「枝豆」就是毛豆,小碟子只有十來個沒剝開的豆莢,真就是「白送」,意思是讓竹下吃了后付錢趕緊滾蛋。
陸陸續續有食客走出屋子,跟在外面等候的其他人站在一起,訝然無語。沒一會,連老闆兩口子在各自圍裙上搓搓手,急匆匆的跟了出來。
「為什麼要抵抗?」
「為什麼要跟華族共情?」
你以為我們就沒有感情,看不出別人目光中的鄙夷嗎?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卑微,更辛苦的嗎?
「怎麼會?你沒點難處?」
現在,我不需要去祈求誰施捨點殘食。我可以洗乾淨雙手,穿上整潔的衣服,大大方方的去市場採購。雖然每日忙碌非常疲憊,可沒誰能再羞辱我。
老闆搖搖頭。
竹下繼續問道:「你們需要雇個幫工?」
洋食屋外有照亮招牌的日式紅燈籠。藉著昏暗燈光,竹下剎住腳,抬頭望了眼,大驚失色的喊了句:「周天王閣下……?」
你過去當小學老師,每天只需上幾節課,一個月能有五六十日元的收入,這是我們過去殘食屋半年才能有的經營所得。
洋食屋的笑聲猶如無形的耳光,扇的竹下無地自容和圖書。
日本不敗而敗已經一年,社會逐漸趨於穩定。能批評的角度早就被人寫了無數,再寫車軲轆話,報社和電台會拒稿。
想要一鳴驚人,又要言之有物,這文章難度可就大了。洋食屋老闆沒好氣的搖了搖頭,「我對當下沒什麼好抱怨的,所以不知道如何回答你。」
另外不趕竹下走的原因在於他點了一瓶清酒——雖然是來自東南亞用甘蔗釀造的冒牌清酒,但價格也要兩角日元。相比其他只消費幾分錢的食客,他已經算大方。
聲聲反詰和嘲笑讓竹下面紅耳赤,他發現自己成了眾矢之的,沒法再待,只能起身鞠躬表示歉意,隨後付錢離開洋食屋。
你不是想寫點社會現實么?寫啊,把我說的全寫下來。這全是事實,沒有任何虛構和誇大,都是我過去的經歷。你敢寫嗎?」
老闆激動的走到竹下身邊,壓低聲音,用極細的聲線問道:「你剛剛喊什麼?那人是誰?」
對於底層民眾而言,立場和主義過於虛妄,保守和激進不過談資,生活才是唯一。
洋食屋前食客無不感慨唏噓,交頭接耳的談論。竹下傻了半天,忽而高呼喊道:「多麼感人的一幕啊,無需做任何評價,只需記錄便行。
一句「難處」把老闆搞愣了,他呆了幾秒,說道:「每天早上四點,我要騎著三輪車去市場採購食材,如果去晚半小時就挑不到最新鮮最好的。
「為什麼要過狗都不如的生活?」
我有靈感了,我要將這一夜的故事寫下來。」食客們再次錯愕,聽到竹下末尾加上的半句,「這是個全新的寫作方向,一定能賺到稿費。」
這聲音過於突https://www.hetubook.com.com兀,以至於蓋過洋食屋內的議論。眾人聽到這個稱呼,無不紛紛扭頭,惶恐不安。
「批評家」煩的很,他必須寫出點不一樣的文章來,否則就無法同其他「尊皇派」爭奪話語權,自然就沒有收入來源。
很簡單的一聲招呼,並無想象中的大場面,也沒過多交談,唯有輕輕的腳步聲在移動,遠離。
五點三十分,我和愛子要為附近的工地供應早餐便當。我們要做好所有準備,推著餐車過去銷售,九點才能結束。但還不能休息,要繼續忙午餐。
眾人嘩然,雖然街巷黑暗看不太真切,但八卦之魂熊熊燃燒。沒誰想到自己能跟傳說中的人物有交集。
可竹下臉皮厚的很,他知道老闆不可能真開口趕自己,反而皺眉問道:「小林君覺著當下有什麼話題能引發社會共鳴?」
他們一定要把吃剩下的食物倒進下水道,一定要看著我們從下水道里把殘食刨出來,一定要我們討好,哀求,甚至流淚跪下才高興。
要等到下午兩點左右,我和愛子才能有點空閑補覺。可六點左右又要開始忙碌晚餐,直到深夜十二點。
「還能是誰……」竹下的手腳在哆嗦,掏出懷裡的報紙,指著頭版頭條上的照片,說道:「我天天都要讀報,不可能認錯。」
加之優質白羽雞的產肉率很高,目前世界各國都不約而同發展養雞業。這導致雞肉便宜,「燒鳥」肉串總是能賣光,是大眾最為喜歡的肉食。
等竹下一走,屋內氣氛反而鬆快幾分,多了些歡笑。
案台前依舊安靜,無人附和竹下言語。就連屋外等候的食客聽見,也發出嘲諷的聲音,「竹下先生m.hetubook.com.com,我們跟你不一樣。
不少食客讚歎老闆娘說出自己心聲,少不了多點些食物,笑談一番。老闆也覺著高興,宣布今晚所有料理八折優惠,引發更響亮的喝彩。
只是沒走兩步,竹下發現洋食屋門外的黑暗中早就站了幾人。為首的高大強壯,沉穩安靜。此人明顯在外頭站了一會,想必是聽到剛剛的爭論和對話。
那些廚子和管家只是華族面前的狗,卻根本瞧不起我們。
高大的背影走過簡陋的街巷,身邊只帶三四個隨從和護衛,簡單而輕便。他無聲無息的出現,又低調安靜的離開,只是在此路過,並不它意。
洋食屋內的人們先是鬆口氣,但心底很快冒起更大的好奇心。
但竹下待的太久了,他桌前的餐盤早已收走,小酒盅里的劣質清酒也喝了個乾淨,可油膩桌面只多了幾團皺褶的稿紙,沒寫出什麼有價值的文字。
竹下過去是小學老師,還真不太清楚搞餐飲小店的辛苦。他沉聲問道:「所以小林君被債務壓迫的難以承受?」
老闆娘怒氣沖沖,語速極快,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待她說完,洋食屋內隨即安靜。小小的案台前一雙雙目光交織,齊刷刷的看著老闆娘。
價格低一些,食客反而越多,銷售額越高。到了夜裡十點,「回字形」案桌前擠滿了人。由於位置爆滿,連店外都有人排隊等候。
竹下先生,也許你想回想到過去,可我不想。如果有天,公卿華族再次回來,還想要我過狗都不如的生活,我會毫不猶豫的跟著周天王走。
老闆娘再走進幾步,九十度鞠躬道:「冒昧了,總是想親口向閣下說一聲『謝謝』。我們全家非常感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