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鬼子軍官明顯愣了愣，他實在沒想到周老太爺竟然能這麼鎮定，原本精心準備好的一套說辭竟然全用不上！這讓他心裏很有些不舒服。
周老太爺說：「我有什麼好處？」
吳媽說：「她說她叫曹瑩，是《蘇報》的記者，以前當過東吳大學的英文老師，還教過文哥兒的！」
周老太爺淡淡說道：「比諸犧牲之革命先烈，苟活於世的周某所做所為，實在不值一提！」
曹瑩笑容頓斂，說：「那麼，蘇州首富周居正老先生當年為襄助先總理推翻帝制而隱忍十七載，又做何解釋呢？」
曹瑩說：「老先生難道也是那種貪戀富貴之人？」
周老太爺點頭道：「如此甚好！」
隨著哭喊慘叫聲越來越近，端坐在外堂的周老太爺突然長嘆一聲，對侍立一邊的老家人周忠說道：「周忠，把大門打開。」
這幾句話正是文天祥英勇就義時的絕命辭！
和周老太爺的談判竟然如此順利，三島健一的心情之好實在無法形容！
周忠急了，回頭看著周老太爺，說：「老爺，您……」
周老太爺淡淡說道：「這一點，我希望三島先生用事實來證明！」
周老太爺嘴角輕蔑的一笑，他如何會不知道這兩名鬼子名雖為保護，實際卻負有監視自己之責！自己既然已經打定主意要做這「漢奸」，三島健一在他面前玩這一手，就未免有些多此一舉了！
說著，端起茶杯，輕啜一口，贊道：「好茶！」
三島健一尷尬一笑，說：「周老先生爽快！那三島就直說了吧！我們需要您和皇軍合作，利用您的名望，穩定蘇南局勢！並協助皇軍整飭地方治安！」
周老太爺說：「第一，你們必須確保蘇州商戶的生意不受影響。蘇州是一個商業城市，如果沒有了商業往來，蘇州就是個死城！相信你們也不想得到一個毫無價值的死城吧？當然，作為你們確保商業往來的報答，我們將向你們繳納稅收！第二，你們必須保證蘇州百姓的安全！原因很簡單，沒有百姓，就不會有地租賦稅，不會有商業需求！所謂的商業城市，也就無從談起！第三，蘇州古城已有三千余年歷史，你們必須保證城裡的歷史文化遺迹不受損害！如果你們能做到這幾點，我可以跟你們合作！」
隨著掌聲，一個鬼子軍官走了進來，邊走邊用中文說道：「了不起！了不起！周老先生果然名不虛傳！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佩服！佩服！」
曹瑩肅容說道：「這是四十年前老先生為表明自己對革命忠貞不二親筆寫下交給先總理的絕命書，您應該還記得吧？」
三島健一微笑道：「三島此次前來拜訪，周老先生可知所為何事？」
周老太爺說：「榮華富貴，誰不想要？何況像我這種無依無靠之人？」
良久，周老太爺目中精光一斂，緩緩說道：「我是中國人，我知道該怎麼做！」
不一會兒，和*圖*書周忠給三島健一奉上了茶水，又躬身肅立在周老太爺身邊。
曹瑩說：「老先生難道就不怕背個漢奸的罵名？」
周老太爺淡淡地說道：「周忠，送客！」
三島健一繼續說道：「不過，請周老先生放心，我們一定會保證您的安全！待蘇州城裡治安恢復之後，三島自然會再來拜訪！」
三島健一拊掌贊道：「周老先生快人快語！果然識時務！他日大東亞共榮，實有老先生一份功勞在內！」
周老太爺進入內堂時，曹瑩正看著牆上掛著的那幅周老太爺手書文天祥的《正氣歌》發獃。
周老太爺淡淡說道：「我是商人，在商言商，如此互惠互利的事情，自然不會錯過！」
周老太爺淡淡地說道：「老家人跟我久了，規矩自然是學了一些！」
周老太爺的思緒回到現實中，長嘆一聲，喃喃道：「田光故事！田光故事！」
周老太爺臉色恢復正常，哼了一聲，說：「『復興社特務處』！好冠冕堂皇的一個名頭啊！背地裡乾的卻凈是些錦衣衛的骯髒勾當！」
周忠一愣，說：「老爺，一開門日本鬼子就要衝進來了！」
三島健一看了眼周忠，贊道：「周老先生果然了得！就連一個僕人都如此進退有據！」
窗外，槍炮聲依舊。
周老太爺說：「請說！」
三島健一臉色一變，說：「周老先生有何提議？」
周老太爺一擺手，說：「不要謝我！我所做的這一切，不是為了你們的戴處長，也不是為了南京的蔣委員長，而是為了這個國家！」
吳媽應了一聲，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周老太爺淡淡地說：「曹記者言重了！」
門打開后，周忠立刻返回外堂，站在周老太爺身邊，警惕地看著大開的正門。
周老太爺微一頷首，說道：「謝三島先生提醒！」
曹瑩立刻放下茶杯，說：「請恕小女子無禮。淞滬戰局近日急轉直下，日軍兵鋒直指蘇寧，不知老先生將要做何打算？」
說完，頭也不回，大步出了內堂。
三島健一面容一整，說道：「你們的國民政府太腐敗，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你們的軍隊不但在今年7月7日對我們華北駐屯軍公然挑釁，還在8月13日妄圖圍殲我們的上海駐軍！我們雖然被迫應戰，但最終，托賴天皇洪福，終於打退了你們軍隊的進攻！天皇得知貴國民眾疾苦后，實在不忍他們再受你們腐敗政府的殘害，因此派我們前來推行王化！可是，偏有那麼一些冥頑不靈的傢伙，處處與皇軍作對！所以，我們不得不對他們小施懲戒！當然，我們相信，大多數中國民眾還是對我們持歡迎態度的！」
周老太爺平靜地說道：「那只是一首詩而已！古往今來，口不對心之人，所在皆是！我周繼先自然難以免俗！」
三島健一遲疑了一會兒，說道：「三島有個問題，不知當問不當問wwｗ•hｅｔｕｂｏｏk•ｃoｍ.ｃｏｍ？」
不久，一群端著上好刺刀的步槍的鬼子兵果然從大開的正門沖了進來，很快就湧入了外堂。
周老太爺目中精光暴現，看向曹瑩，曹瑩也看向周老太爺，目光毫不躲閃！
周老太爺笑笑，說：「三島先生客氣了！」
周老太爺淡淡地說：「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我輩逆來順受，實為順應時勢，有何不可？漢奸之名，又從何說起？」
三島健一一呆，他原本以為周老太爺就算答應，面子上總要推脫一二的，卻沒想到周老太爺第一句話竟然就是直奔主題！
周老太爺有些驚訝地說：「曹小姐？」
三島健一笑笑，對周老太爺的暗諷之語也不以為意，說道：「聽說周老先生為民國開國元勛，甚至與中山先生也是交往甚厚？」
三島健一正色說道：「老先生過謙了！中山先生是三島最為敬重的一位中國人！他不但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朋友，還真正做到了拋開對日本的成見！如此大智大勇之人，三島至今心嚮往之！如早生三十年，也定當追隨左右！三島此次來到中國，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親往拜謁中山先生陵寢！老先生能得中山先生欣賞，必定也是人中俊傑！」
周老太爺緩緩說道：「逸仙先生的抱負，自然不是常人能比！」
曹瑩不覺微微錯愕。
周老太爺淡淡地說：「你放心，我這裏不是官衙，叫你用茶不是端茶送客！」
槍炮聲越來越近，相比前幾天也越加猛烈。
曹瑩一驚轉身，見到周老太爺后，立刻一欠身，微笑道：「小女子一時失態，見笑了！請周老先生恕罪！」
周老太爺平靜地說道：「周忠，你沒聽見我說的話嗎？」
周忠猶豫片刻后，還是轉身走向後堂，準備茶水去了。
天亮以後，槍炮聲越來越密，午後，槍炮聲突然停了下來，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滿城的哭喊和慘叫聲！
曹瑩正色說道：「老先生當年為革命隱忍十七載，連蔣委員長都大為推許！江南名流，戴處長最為敬重的也是老先生您！曹瑩知道，老先生已經為這個國家付出了太多！而這個國家，也虧欠您太多！我們的要求，的確太過分了！但是，曹瑩雖一介女流，亦知國讎家恨！如今東瀛跳樑小丑亂我中華，正需要老先生這樣的國之棟樑挺身而出！國家需要您！蘇南一帶，除了您，再也沒有別人能擔得起這副重擔！國運多艱，老先生大義，自當做出決定！」
周老太爺接過小盒，打開，見裏面是一張疊好的寫有字的泛黃白紙，顯然是有年頭了。
周老太爺略一思索，說：「把她請到內堂吧。我這就過去。」
曹瑩依言坐下，吳媽這時也奉上了茶水。
※※※
周老太爺舉起茶杯，說：「請用茶。」
笑容卻掩不住眼中的憂鬱。
周老太爺看向曹瑩，冷冷地說道：「你究竟是什麼人？怎麼會有這和*圖*書個？」
周老太爺說：「那好，我就等三島先生的好消息了！」
說話的同時，三島健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周老太爺，似乎想透過周老太爺漠然的外表看出他的內心！
周老太爺搖了搖頭，說：「曹記者言重了！我並不是教導你，也沒有教導你的權力！但不知你找我所為何事？」
周老太爺見曹瑩看得出神，也就沒有打擾她。
※※※
周忠想了想，一咬牙，出了外堂，把大門打開了。
良久，曹瑩突然嘆了口氣。
曹瑩微笑著說：「小女子多心了！老先生見諒！」
說完一指客座，說：「請坐。」
曹瑩突然站起，指著牆上掛著的那幅《正氣歌》說道：「那麼，這首《正氣歌》呢？小女子雖然不敢說對書法有何造詣，但這幅字筆劃蒼勁有力，力透紙背，每字皆堂堂正正！能寫出這樣字的人，又豈是畏首畏尾之徒？」
三島健一笑笑，說：「蘇南自治，周老先生作為民眾推舉的領袖，如何？」
曹瑩正色說道：「小女子不敢隱瞞，小女子隸屬於『復興社特務處』（即軍統的前身）！此次奉命求見老先生！在見老先生之前，戴處長親自從絕密檔案中調出這份絕命書作為憑信！這份絕命書老先生一看便知真偽，不怕外人偽造！老先生現在對小女子身份當無懷疑吧？」
曹瑩微笑道：「老先生既這麼認為，小女子也無話可說！只是，老先生既然要逆來順受，為何近日還要聯合蘇州商戶耗費巨資勞軍？」
周老太爺展開紙，只見上面寫著：「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周老太爺頓了頓，繼續說道：「個人得失榮辱，比諸國家利益，實在微不足道！我知道你一定能理解我的！這話我也告訴了我們的兒子，希望他也能夠明白！」
曹瑩臉色一黯，說：「老先生教導的是！」
※※※
曹瑩突然面色一整，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盒，遞給了周老太爺，說：「請老先生看看這盒中之物！」
周老太爺苦笑一聲，說：「難道不開門他們就不進來了？該來的總是要來的！開門吧。」
周老太爺淡淡地說道：「周忠，退下。」
周老太爺搖了搖頭，說：「不夠！」
周老太爺笑笑，說：「榮華富貴？這很好啊！曹記者給我送來這麼個好消息，真要感謝你了！」
周老太爺強壓下心中的怒火，淡淡說道：「三島先生說了這麼多，似乎還沒說到正題！」
曹瑩霍然抬頭，說：「就算我們以前幹了無數見不得人的勾當，但我們還是中國人！值此國家民族存亡之際，每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都有責任挺身而出！蘇州城破，就在這幾日！日寇殘暴，城破之後，百姓必定陷於水火之中！且蘇州三千年歷史文化古迹也可能毀於一旦！蘇州素為聯繫京（南京）滬之樞紐，戰略地位重要，蘇wｗw.hｅtubｏok.ｃｏm•ｃom州一旦陷落，京滬之間聯繫就將完全隔絕！為國家計，為百姓計，蘇州，都需要一個既德高望重能周旋于日寇之間，又能忍辱負重之人！而老先生您，就是最佳的人選！所以曹瑩此來，就為懇請老先生再次出山！」
曹瑩立刻臉現喜色，說：「這麼說老先生是答應了？我代戴處長謝謝您！」
※※※
周老太爺剛剛拿起書，就見吳媽走進了書房，稟告說：「老爺，門外有位曹小姐說有急事求見。」
曹瑩沉聲說道：「老先生此言差矣！淞滬戰局已定！崑山已於昨日失守，吳江亦於今日陷落！蘇州為魚米之鄉，水陸交通便利，素為兵家必爭；又無險可恃，利攻不利守！此次日軍攜淞滬新勝餘威，數日內攻克蘇州，當不在話下！老先生領袖蘇南商界二十余年，名動江南！日軍佔領蘇州后，必定要倚靠老先生這樣的本地名流以收拾殘局！據可靠消息，老先生早已為日本人所注意，並在日本人暗中制定之蘇南名流名單中位居首位！如此看來，蘇州城破之後，老先生必定安若泰山，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啊！」
三島健一說：「據我所之，在中國的文化傳統中，對於忠孝節義一向看得很重，您和我們合作，就不怕別人罵您漢奸嗎？」
周老太爺淡淡一笑，說：「做何打算？老夫年逾耳順，將死之人，能有何打算？」
周老太爺微一點頭，說：「三島先生有禮了！」
周老太爺淡淡地說道：「不送！」
三島健一狐疑地看了眼周老太爺，雖不知周老太爺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但還是依言坐下。
周老太爺說：「不知曹記者此次登門所為何事？」
夜已經很深了，周老太爺的書房漆黑一片。
三島健一鬆了口氣，說：「這三點三島完全理解，我保證將老先生的意思呈報我的上司！」
周老太爺語聲不高，話中卻自然而然帶有一種威嚴。
這一天，是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
曹瑩肅然說：「請老先生首先保重自己的身體，具體需要您做什麼，曹瑩自然會再聯絡您！您放心，您並不是一個人！在淪陷區，到處都是我們潛伏下來的同志！而曹瑩此後，就是您的馬前卒！」
三島健一微笑著轉身，帶著鬼子兵出了門，但在出門之後，卻留了兩名鬼子兵守在周家大宅門口。
周老太爺突然臉露微笑，喃喃說道：「文瑤，你知道嗎？我今天見到我們的兒子了！算起來我和他已有五年多沒見面了！他如今已經長大成人，還是帶兵的長官！我見過他帶的兵，我相信他是一名合格的軍人，更是一名合格的長官！他沒有讓我們失望！」
周老太爺緩緩說道：「年輕人何事不可為？為何嘆氣？」
曹瑩向周老太爺深深鞠了一躬，說：「老先生保重，曹瑩就此告辭！」
這時，從門外突然傳來了幾聲掌聲。
看見紙上的內容后，周老太爺頓時渾身一震。
周https://m.hetubook.com.com老太爺長嘆一聲，說：「我早已心灰意冷，不問世事久矣！你不覺得這是在強人所難嗎？」
周老太爺說：「請問！」
轉身緩緩坐在主座。
曹瑩肅然對周老太爺說道：「周老先生，國家不會忘記您將要為她做的一切！我們也會用生命來守護這個秘密！如事機泄露，曹瑩當效田光故事（戰國時燕國田光受太子丹所託遊說荊軻刺秦王，為保守秘密自刎）！」
周老太爺淡淡地說：「你們需要我怎麼做？」
周老太爺淡淡地說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周忠，奉茶！」
周老太爺說：「曹記者有所不知，素來敗退之軍，多有燒殺擄掠之舉！我和蘇州商戶一起花些錢打發他們，正是為安定地方計，這又有何不可？」
周忠立刻擋在了周老太爺身前。
三島健一微笑道：「周老先生既然願意跟皇軍合作，那就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朋友！我們大日本帝國對待朋友，從來都是毫不吝嗇的！」
周老太爺輕嘆一聲，說：「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我年輕的時候，也和你們一樣！國家有你們這樣的人，還是有希望的！」
三島健一在周忠陪同下走到門口，突然停下，轉身微笑著對周老太爺說道：「對了，周老先生，蘇州城內現在還不安全，請不要隨意走動！」
三島健一笑道：「請周老先生放心，事實必將證明，您和我們的合作，絕對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這鬼子軍官眼珠一轉，向周老太爺微一躬身，說：「在下三島健一，見過周老先生！」
曹瑩語聲漸快：「就算老先生忘記了總理遺訓，忘記了『九·一八』國恥，忘記了盧溝橋的槍炮聲，忘記了淞滬數十萬將士拋灑的熱血，日寇十三日轟炸造成的石路（蘇州商業區）大火今天才熄滅，老先生總不會也忘了吧？」
說完，一指邊上的客座，說：「三島先生請坐！」
周老太爺眼角微微一跳，但很快恢復如常，仍是淡淡地說：「周居正在二十四年前就已死了。現在的周繼先，只是個活死人罷了！」
三島健一站了起來，沖周老太爺一拱手，說：「三島這就回去復命，老先生請靜候佳音！」
奇怪的是，鬼子兵雖然沖了進來，卻只是站成一個半圓，隱隱把周老太爺圍住，並沒有放肆。
周老太爺漠然說道：「忘記了怎樣？沒忘記又怎樣？」
周老太爺眼前再次浮現兩天前傍晚的那件事。
曹瑩撫掌大笑，說：「精彩！精彩！老先生一席話，讓小女子茅塞頓開！」
周老太爺就在這一片黑暗中默默地站在窗前，透過窗戶看向黑沉沉的庭院，彷彿要自這黑暗中看出光明。
周忠遲疑片刻，終於站在了一邊。
周老太爺看也不看這些鬼子兵一眼，端起茶杯，用杯蓋輕輕一撥杯中的茶葉，喝了一口茶。
曹瑩尷尬地一笑，隨即正色道：「老先生大義，曹瑩慚愧！」
周老太爺淡淡說道：「有勞三島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