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這屍體面色異常,倒有點像是被憋死的。徐世傑伸手去摸喉嚨,沒發現傷處,又撬開嘴巴,就看見嗓子眼裡塞得滿滿當當一團棉花。
徐世傑走過三條街,就看到了四五十個十煙鬼。
白天是津門,晚上就是鬼門,鬼門裡自然要有鬼,可這鬼也太多了一些。
走進去一瞅,也沒有別人,就他們一家三口整齊地躺在地上。要說這殮房也不是什麼屍首都能往裡面塞的,平常的路倒兒,直接裝車扔城外亂墳崗子,誰還在乎他姓甚名誰?也就是這女人光天化日之下死在法租界前,官府怕裏面還有什麼干係說不清楚,這才收了屍停放兩日。放的久了屍體也要腐爛發臭,估計明後天要沒人來認領或者又出什麼岔子,那就該卷席子埋了。
徐世傑站在門外,眼睜睜看著那陰風在屋裡盤旋了一陣,又躥出來一溜煙跑到了縣衙後堂廂房中消失不見。
他更不敢想象,自己的老家山西,再過兩年會不會也變成這個樣子。hetubook.com.com
徐世傑看了一眼鐵鎖,伸出雙手抓住掛鎖的鐵鏈子用力一扥,直接將筷子粗細的鐵環鏈給拉斷了一截。
而他真正關心的則是那個孩子。
徐世傑小心翼翼地幫孩子合上牙關,又看了看旁邊面門中槍的女屍,轉頭對男屍低聲說道:「兄弟,咱們萍水相逢,素不相識,本不該有什麼交集。可誰讓我親眼看見你媳婦死在洋人槍下了呢?我這人一向好聽故事,你若地下有靈,今天晚上就來給我托個夢,給我講講你們家到底有什麼冤屈,或者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
徐世傑披著蓑衣,戴著斗笠,在漫天大雨中穿過黑暗的衚衕,走過那些蜷縮在牆角屋檐下,無家可歸半死不活的老煙鬼。從他們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活人的生氣,只有空洞無光的眼神,皮包骨頭的羸弱身軀與令人作嘔的酸腐惡臭。
津門的雨水潮濕而不憋悶,說下雨就是下雨,如同沖涼一樣簡單直白,不https://m.hetubook.com.com會像南方的雨水那樣軟綿綿地滲入到衣服縫和毛孔裏面。
他跟著走進去一看,那房裡擺著一條香案,上面放著香爐牌位,還有人像獸雕。那人像獸雕分別是主掌刑名與律法的皋陶、獬豸,而牌位又分前四后二,上面寫著四值功曹與日夜巡遊。
這傾盆大雨潑灑下來,白日里積存了幾分的暑氣頓時煙消雲散。
徐世傑將牌位扶正,退後三步躬身一拜,一言不發,轉身出門去。
前面就是州府衙門。
下這麼大雨,小吃攤也都不出來了。若是連口熱乎湯都沒有,看他們那微弱的氣息,真未必能挺得過今晚這場暴雨。不過就算是死了,對於他們來說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老衙役嗤笑道:「多新鮮吶,擱我我也敢吶!我跟你說下一個就是老劉家,不是老劉頭就是他二閨女。他殺江大河一是為占江家那兩百畝好田,二是為殺雞儆猴。你以為誰是猴?那老劉家的閨女水靈嬌嫩的,早就被他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了!都放出話來這個月就辦喜事,你以為還能跑?嘿嘿,想要不受他欺負就得去信洋教,可信洋教就有好?那洋人是好相與的嗎?我跟你說,那幫洋和尚洋尼姑的心可都黑著呢……」
小霍在和那位福利院的修女套話時,徐世傑在一旁支棱著耳朵偷聽,就聽那修女說孩子確實送了過來,可是不吃不喝一直哭,當晚就死了,只好又讓中國官差帶了回去,希望能和父母安葬在一起。
徐世傑面無表情,蹲下身來仔細觀瞧,那男子的屍體確實如小霍所說一般,是被人亂棍打死,偽裝成咳血的癥狀。實際上全身上下沒有一塊骨頭完好,可以說得上是粉身碎骨,但外表卻看不出傷痕,只有表皮青紫發黑。
他當時就覺得奇怪,因為自己在場,明明聽到那孩子哭聲響亮,中氣十足,根本不像是快要死的模樣。也沒聽說過誰家孩子一直哭嚎不吃奶,半天就餓死的,當時就覺得有些蹊蹺。
這股陰風在衙門上空盤旋https://www.hetubook.com.com片刻,一個猛子直衝而下,落在後門處。
六月的雨水清清涼涼,卻怎麼也澆不滅他心頭燃燒起來的火焰。
如今這三更半夜又是瓢潑大雨,衙門口根本就沒人看守。他腳下生風,一個箭步跳上牆頭,悄無聲息踩著瓦片一路前行,過了監牢來到殮房。
他說完這番話,就感覺一股陰風拔地而起,在屋裡打了個旋,奔著門口直衝了出去。
其中,年紀最小的那個差役正喝得迷迷糊糊,突然打了個哆嗦清醒過來,對旁邊人說道:「我覺著不對……唉你們還記得昨晚上洋人送回來那孩子嗎?洋人帶走的時候還好好的,沒過幾個時辰就沒了,怕不是被焦金龍給滅了口吧?」
徐世傑不動聲色,邁步跟上。
這他媽就是老子一心嚮往的家國天下?!
其中那夜巡遊神的牌位微微偏轉了一些。
說到這裏他猛地一個激靈,下意識抽了自己一個嘴巴:「我這又喝高了,瞎說什麼屁話呢,不聊這些,來來來吃魚,吃魚!」
殮房平時專門用來安放屍
https://www.hetubook.com.com體,陰森又晦氣根本沒人看守,只在門外掛了一把大鎖。地方官署本來就有諸邪辟易之能,倒也用不著再請和尚道士來作法鎮壓陰邪凶煞。
徐世傑對於州府衙門是極熟悉的,小時候就沒少去鄆城縣衙門裡面玩耍,各種建築布局都瞭然於心。
旁邊老衙役勸道:「我說你就該吃吃,該喝喝,嘛事兒別往心裏擱!人家焦大爺明擺著就是殺人滅口還用得著你來尋思?人家背靠著洋神父,那誰能管得了,在外面殺幾個人算什麼,回教堂里一懺悔,那就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跟你說這事兒可沒完呢,過兩天保不準還得死人!」
這還是在天子腳下不遠,朝廷三令五申禁煙,城內不許公開販賣鴉片的情況下尚且能搞出如此的地獄繪卷。他根本不敢想象,已經公開種植鴉片的南方地區如今又該是怎樣一幅景象。
「呵呵……」
那後門一間房裡,正有幾個差役當班守夜,支起一口鍋子,裏面燉著新鮮河魚,一邊吃一邊閑聊。
年輕衙役驚呼道:「不能吧,他還敢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