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果你們楊家的後人做了皇帝呢？」
楊老太爺微微一笑，搖頭說道：「你能想到這些，就已經比我家裡兒孫都強得多了，不過還是有些過於理想天真。說起兩百年前，那無非也就是天災人禍而已。這天下間的土地總是不夠用的，糧食總是不夠吃的。你祖父的想法自然是所謂政通人和的那一套東西。可是我也跟你講過了，以如今大明的疆域之遼闊，朝廷根本管不過來。但如果你換一個角度去想，土地不夠用，糧食不夠吃的原因，會不會是人太多了呢？」
「此乃大逆不道之言！可不敢亂說啊！」
「那是兩萬萬人！」
然而這種失態也就維持了一瞬間，楊老太爺的眼睛轉了轉，身體里似乎又有了力量，強撐著站穩，彎下腰來，以最謙卑的語氣柔聲說道：「楊某自知罪孽深重，萬死難辭其咎。不過若林公子真有這般志向，楊家願以全部家財傾囊相助。若是……您還覺和圖書得楊家是國家蛀蟲，積重難返，那不如直接……下嫁於楊家，等我死後，你就是當家主母，楊家上下，悉聽遵命。以我楊家之人力物力，至少可以給公子的理想節省數十年的苦工……」
楊老太爺使勁揉了揉眼睛，快步走到林滄瀾面前仔細打量，突然倒吸一口涼氣，彷彿若有所悟，下意識地倒退了兩步，扶住桌角，顫聲說道：「你……你莫不是……」
「自然是皇權，皇帝的權力太大，也管得太多了。你看那海中鯊魚獵食，只有跑得最快的魚才能活下來，又或者是長得足夠龐大，讓鯊魚無處下口，這就是最基本的自然之理。」
林滄瀾冷聲問道：「那要照你所說，只有楊家的人對你來說或許才可以被稱之為人。可真要到了那種時候，你怎麼敢保證你的族人就不在那兩萬萬之人之中呢？」
楊老太爺原本都已經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沒想到她卻要起ｈtｔps://ｗwｗ.hｅtuｂｏoｋ.cｏm.cｏｍ身告辭，彷彿真就是故人子嗣前來送信一般，眼看著她轉身就要離去，突然神使鬼差地開口叫道：「孩子，你可知道，這話也只有皇上才有資格說的。」
楊老太爺搖頭道：「用不著等到那個時候，新皇登基，一道聖旨，楊家就得被殺得人頭滾滾。雖說自古皇權至高無上，可只要能活下去誰又願意死呢？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場上來看，就會發現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證家族的延續，增添保命的砝碼罷了。至於說未來的長遠目標，呵呵，我今年都一百歲了，那不是我該考慮的問題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辛苦一輩子留下偌大家業，他們就算要敗也得多敗幾年。為人父母，一生奔波勞碌，所求無非如此而已。」
「所以你認為問題在於皇權？」
林滄瀾悚然一驚。
「如果換作是兩萬萬印度人死了，你會有什麼感覺嗎？」
楊老太爺恍hetubook.com.com然大悟。
沉默良久，他緩緩開口道：「你想做什麼？你又能做什麼？如果朝廷想要降罪于楊家，只需要一句話就夠了。如果朝廷不想降罪于楊家，你祖父就算寫一百萬字又能怎樣？」
原來人家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清楚，而這一次前來真就只是想問一句——時至今日您仍不後悔嗎？
林滄瀾點頭道：「對於楊家來說確實沒有意義，這一點我祖父心裏比誰都明白，而他不明白的是，楊家如此倒行逆施絕非長久之計，早晚必遭報應，以您的經驗閱歷不應該看不出這一點。廣東一地良田已經被你家佔盡，如今已經開始侵吞江浙福建一帶。天王神教叛亂過後，南方各省十室九空，表面上都說天王軍屠城滅國殺人如麻，可背地裡有多少田產被楊家私吞，多少農戶成為你家雇奴？如今東南一帶幾乎已經收不上多少賦稅，朝廷國庫空虛，幾十年過去連新艦隊都造不出來。長此以往，和圖書兩百年前舊事說不定又要重演，這對你楊家來說真是好事嗎？」
林滄瀾睜大了眼睛，被楊老太爺的神論驚得差點心神失守。
楊老太爺微笑道：「你自然是不會有感覺的，可能你連印度在哪裡都不知道吧？這個道理其實是一樣的，大明朝四萬萬子民，你這一輩子才見過多少人？你可能從來都沒見過他們，跟他們沒有任何交集，甚至都聽不懂他們使用的語言。他們也不知道你的存在，不會恨你，也不會愛你。但就因為有人告訴你，他們和你一樣都是大明子民，所以你要與他們共情，這不是太可笑了嗎？」
看著楊老太爺嘴上說著不要，臉上卻寫著你快來問我的樣子，林滄瀾站起身來，正色說道：「多謝老太公為滄瀾解惑。祖父如果泉下有知，想必也能安心了。在你眼中除了家族血親之外，芸芸眾生皆為螻蟻。但在滄瀾眼中，我大明四萬萬人皆為族親，不要說四萬萬人，就算是十萬萬人都不嫌多ｈｔtps://m•hｅｔｕｂｏok.cｏm•cｏm！老太公之言行，滄瀾雖不敢苟同，但經此番討論，也多有感悟。我若為族長，當效仿老太公，讓每一位族親都吃飽穿暖，平安喜樂。今日談興已盡，就此告別。」
楊老太爺笑道：「如今我大明號稱四萬萬子民，其中卻有九成九都是大字不識一個，只知道一輩子種地生孩子的愚民懶漢。越生越多，越多就越窮，自己家裡就兩畝地，卻非要生八個兒子來分，那自然是誰都吃不飽的。吃不飽飯就去做強盜，搶別人家的糧食。這才是每逢飢荒之年天下大亂的真正原因。南北各省，年年災荒，朝廷官府費時費力賑濟救災，最後還要落得一個罵名，何苦來哉。你說要是一場大災荒直接餓死兩萬萬人，那所有的土地問題不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嗎？」
林滄瀾笑道：「老太公想得很美，可惜這不是錢的問題。」
林滄瀾轉過頭來，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倒覺得，這是每一個大明人都應當有理由，有勇氣，有資格來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