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侍童現在叫「稻秋」,出生時的名字,已記不清。以下是他的自我介紹:小時候我在家門前玩,被一個路過的姑蔑人虜去,帶到血吸蟲叢生的越國西部,獻給一個很有些勢力的男人,我必須叫那個男人「我的將軍」。得知您要獵殺鯨魚,就向姑蔑君說動:假如自己參加獵鯨,也能令「我的將軍」更添榮光,併發誓將鯨魚的舌頭獻給他。姑蔑君答應讓我前來,還派一名老家臣跟隨(監視我不讓我逃走)——這就是稻秋眉間的陰霾吧。
山麓呼吸蜃氣又噴吐雨幕,等待捕鯨隊的,還有大禹陵吐出的更大難題。
「那你們去填飽肚子吧,」仲雪撿起一支竹簡,「我選的是第四者,先寫一封信。」寫給他在吳國的田獵官,讓忠誠家臣帶狍子肉、鱸和*圖*書魚乾和糯米飯來!為介入越國,他必須當上護法;為充任護法,必須屠殺鯨魚;屠殺鯨魚是他的事業……事業輝煌!
「我想……」阿堪紮緊繃帶(綠萍發出一聲痛苦幹嚎),頭也沒抬,「飢餓、寒冷和戀愛三者相比,首先是不顧廉恥也要填飽肚子!」
除綠萍一陣陣呻|吟之外,五人抬著擔架,走得默然無語。分不清誰和誰是一夥,誰又要反對誰,他們分享同一種溺水感,對緩慢而毫無益處的日常生活擠壓造成的焦躁和無力!
魁梧的大男人們緊盯侍童的背簍,看他變戲法似的掏出稻穀、腌雞和熏魚,就裝模作樣地說:「那麼進來吧。」又吩咐「紅汀,去把稻米舂一舂。」紅汀就瘸著腿,哽咽著去舂米。不請自來的侍童,說是搭夥https://www.hetubook.com.com其實是給餓鬼們送吃的,巧妙地照顧了飢餓同盟的面子,他脫了木屐上樓來,一下就笑談開了。他挑起話題的方式,充滿技巧和圓滑,又有讓人舒服得直爽,是在複雜處境下成長的結果吧?
布滿瑕疵的獨木舟,一旦吸飽水,就無可挽回地下沉。
侍童朝老人做了一個手勢,老人便一言不發地上台階,脫了斗笠行禮,而後一言不發地幫阿堪處理綠萍的傷口。
「姑蔑,那是越國以西的屬國。」多虧阿堪上的地理課,仲雪對越國的東南西北有了模糊認識,原以為是深入東海捕鯨,卻讓他一再和四面八方發生糾葛。
「那個……下這麼大雨也沒法野炊,能向你們搭夥嗎?」一個侍童趴在吊腳樓前詢問:穿著絢和_圖_書
麗的紫色綢衣,鬢髮纏入白麻垂到兩肩,臉上淡淡施了粉黛。被雨沖刷出一條一條痕迹,卻更有趣了,這是一個被寵愛著的人,眉角又有一股充滿聰慧的哀傷。
六人又冷又累又餓,滿懷挫傷,一道道木門廊也長得離奇。好不容易回到乾燥的火塘旁,分到陶瓷碗里的只有稀粥,湯罐里是清水筍片,「混蛋!只能啃竹簡了嗎?」他們揪住紅汀大罵,紅汀很瘦小,但紮上頭巾。用細帶捆起袖口,巧妙舞動湯勺,就像是廚房裡的王子;現在卻畏縮得像被踩的田鼠,「不能怪我……」紅汀帶著哭腔討饒。
「見鬼,那是很難找的柏樹,紋理均勻!」獨木舟鑿得很漂亮,阿堪還特地畫上咒語,可惜用樹根鑿成,難以浮水……他們遭受第一次重大打擊,一個人的離隊也令他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倍感失落,又不得不冒雨步行回會稽山,泥漿橫流,每走一步都變得艱難可憎。
不潔的孌童,會敗壞獵鯨隊的名譽。仲雪應該拉攏「有威望」的能人,而不是讓宵小之徒混進來;但只要有才具,又何必在乎聲名狼藉?
「我等捕鯨隊歸來,已等了兩天。」侍童對著仲雪,正式伏地跪拜,「我是姑蔑君的侍童。」他毫無隱瞞地開場。
「那是你的僕人嗎?」仲雪問。大夫有陪臣,陪臣有家臣,連僕人都有僕人,這就是春秋戰國的等級森嚴。
「你怎麼想?」仲雪斜睨看阿堪。
他們的對答如此彬彬有禮,鄉野男人們尷尬起來,乾咳著。不由自主地退到一邊團坐,只有小浦晶亮的雙眼,緊盯仲雪與侍童的嘴唇。
大禹陵沒撥給仲雪任何錢糧,卻讓他召集最會吃喝和*圖*書的勇士,阿堪的小神殿很快破產了。阿堪為綠萍的斷腿固定夾板,一眼都不瞧鬧劇。在衝突的頂點,往往是騙子阿堪,表現出高度的忍耐力。仲雪看著其他人摔飯盆、踢飛食案,陷入更深的沉默:「這是他能完成的任務嗎?英傑佔有更大地域,吞吐更多資源,支配更多的人。在危急時刻,甚至能救援他人,就像夫鐔!而他呢?遠離家鄉親友,和一幫莽漢廢人混在一團,連飯都吃不飽,到底在幹什麼鬼勾當?!」
樓下,卻有一個戴斗笠的乾瘦老人,如松柏般孑然佇立。警覺地盯著侍童,他的目光如此銳利,讓在場者都不自在起來。
這時紅汀端上盛滿米飯的食案,隊員們吞咽口水,又偷偷瞅仲雪。等他開飯的命令,飢餓是一種誠實的反應,只要涉及肚皮,就無法欺騙任何人,也無法被欺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