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鬢髮花白蓬亂、皮膚黝黑的婦人背著一大背篼豬草回來了,走過一叢竹林間的小路,一個土壩、幾間茅草屋,便是杜家的房子。
就在這時,竹林外面傳來「叮噹」一聲金屬敲擊聲,接著有人喊道:「蜂糖,手絹,簪子嘞……叮噹!」
為什麼?從相識到別離,也沒多長時間,但是他的影子,卻深深印在杜千蕊的心裏,恐怕一生也無法忘懷。原因或許是他給了杜千蕊希望,若無期望,又怎能有如此失落?
離家太久了,小娘連鄉音也聽得很吃力。她就是杜千蕊,現在穿著不合身的洗得發白的衣裙,但皮膚又白凈細嫩,看起來十分不搭調。就像是長了一副大戶小姐的皮囊,卻過上了村姑的日子。
……你那時的想法,確是有些稚嫩,貨郎恐怕無法幫你。
「罷了!」老杜開口道,「儂進屋去。」
老杜的聲音道:「李掌柜是開當鋪的,妹頭呢給他做妾,吃香喝辣。儂冇嫌棄了。」
杜千蕊瞧著母親的下場,幻想著自己還在京師富樂院,她尋思,自己再過些年估計比母親好得不多。以色相事人,人老珠黃了還剩什麼?什麼才藝,沒了好皮囊有何作用?往好了過,存些錢、學些為人本事,估計能過成富樂院鴇兒那般算不錯了。
腦海中一個聲音說。每一個字的聲調,說話的語氣,彷彿就在耳際,彷彿剛剛在她耳邊低吟。
……山茱萸?是那種長了許多小小紅果子的矮樹?
hetubook.com•com母親因為做船娘,所以二十多歲才成婚,陸續生了他們姐弟。嫁的人是個嫖客,多次光顧她的生意,後來就變成了杜千蕊的爹。
這時母親聞聲跑了過來,跺腳道:「儂甚麼也不會幹了,餓來。儂出去掃院壩。」
大院壩村離最近的饒州府余干縣,也有數十里之遙。此地水網密集,蜿蜒的河流小溪數也數不清楚。河面上撐著竹竿的獨木舟、划著水的烏篷船隨處可見,一片片水田裡,戴著草帽的農人和耕牛已經開始了一年的耕作。
「喲!喲嗬!」李掌柜十分激動的樣子,「京城官話!可以,老杜啊,儂這姑娘上得檯面喲。餓很中意,開個價罷。」
那個聲音又說。
杜千蕊馬上躲進了一牆之隔的卧房,趕緊將門閂住。
同樣是操賤業,母親現在過成什麼樣了?才剛剛四十齣頭,看起來就像六十歲的人一樣。不過母親也沒法子,她們那些姐妹里,也有沒嫁出去的,現在還在接客維持生存。老了更慘,有時連幾文錢一次的老漢客人也接。
沒錢了,爹或許便會回來種地,母親也不會怪她了罷?杜千蕊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李掌柜不等老杜開口,馬上就利索地說道,「杜姑娘耶!儂要有自知之明,儂爹爹哩,也是為儂好。儂想嫁個何地人?鄉下勒個些泥腿子,儂往後和你姆媽一樣!回去做娼,終不是長久哩。」
小土壩https://www•hetubook•com.com開的門是後門,進去就是灶房。一個小娘趕緊上來給婦人接住背篼。
杜千蕊臉上頓時露出了苦笑,眼角還掛著淚珠。
胖漢也是「嘿嘿」直笑,竟然拿袖子擦了一下口水!杜千蕊見狀,心裏一陣反胃,差點沒幹嘔。
就在這時,她看見院壩旁邊的山茱萸已經發了新芽。雖然還沒有長出那紅紅的小果子,但杜千蕊也是杵在那裡,獃獃地看了良久。
……
外面傳來了爹的吆喝,「婆娘,恰水都冇得,快端水來!」
就像母親,以前就是船娘……在一艘破爛烏篷船上賣身。同樣遭人輕辱,還要接客,而且賣不起價錢。
杜千蕊聽罷,無言以對,只好搶過那一背篼豬草:「我來剁碎。」
南方的春,是大地上的一片嫩綠。野草新生,樹梢發出初芽,枝頭的花|蕾含苞待放。
接著又有母親「嘰里咕嚕」的說話聲,她說話不敢太大聲,隔著牆便聽不太清楚。沒一會兒,傳來爹的怒氣騰騰的罵聲,「餓給大妹找好歸宿!勒么大啦,養家裡頭幹甚麼?」
「我不是娼!」杜千蕊氣道。
杜千蕊拿起一把磨得很舊的柴刀,便枕著一塊木板,開始剁草料了。她的手指上包著兩處布,都是平時幹活划傷的。多年不幹活,此時已變得笨手笨腳,又很容易受傷。
手指被劃破流血,在村民眼裡根本不叫事!杜千蕊趕緊拿袖子乾脆地抹了一把眼淚,一咬牙,把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指拿到嘴裏吸允掉血吐掉。
她見爹臉上的笑容忽然又消失,正皺眉向自己遞眼色。杜千蕊只好微微屈膝道,「見過李掌柜。天色晚了,我不便見客,請見諒。」
她便默默地到灶房裡,拿起掃帚出去了。
眼下稻田要翻耕才能種稻子,又要育秧,正是農忙時候,所以母親急得很。
「啊!」她慘叫了一聲,便見左手食指上劃了一道口子,鮮血馬上便浸出來,不斷往下滴。杜千蕊又痛又傷心,頓時眼淚便嘩嘩往下掉。
「甚麼?」杜千蕊剛想轉身回房,立刻又站定了,她轉過身來,身體也在微微發顫,臉色頓時蒼白,「爹,你又要賣我第二回么?」
竟然爹爹的面,鄙夷母親過得不好,不分青紅皂白就侮辱她是娼妓……但爹卻面無表情。杜千蕊頓時覺得,就算忍著反感,跟了李掌柜,也不會啥好日子過!
原來以為在富樂院賣笑賣藝,總是遭人輕辱,已經夠慘了。她現在才發現,早已過不慣家裡的日子,在京師操賤業,似乎也挺好,而且還不用賣身。
杜千蕊馬上要把房門關上,不料他爹馬上就惱了,「砰」地一掌拍在破舊方桌上,「冇管教!不出來行禮?」
杜千蕊一臉無奈,但在家裡,哪能忤逆著爹爹?她只好慢吞吞極不情願地走了出來。
李掌柜立刻接過話頭,「妹那些物什,都在餓鋪子裡頭,儂跟我走,那些物什都還予儂。」
剛到別人家,就盯著人的家和*圖*書眷瞧,這人也是全無禮數。不過爹那種人,能交到甚麼正經人?
……或許,原來就該珍惜京師的好日子。畢竟不是所有女子都能進教坊司、富樂院當樂伎的。
杜千蕊愣在那裡,目光從幽深的竹林小徑投出去,彷彿穿過了一道光陰的廊道,回到了多年前的兒時,那個想著貨郎的挑擔里甚麼都有的年紀,想著有個貨郎把她帶走的好笑期待。
她獃獃地坐在床邊上,周圍一片漆黑。這種噩夢般的日子是一天接一天……她似乎從來都很倒霉,但這一回被賣之後,那樣的日子似乎是沒有盡頭了。
正如母親平素嘮叨的,爹以前只是跑附近的集鎮賭錢、找船娘,晚上還幾乎要回家;現在得了錢,已經去縣城了,快一個月看不見人影,晚上也不回來。
「風寒要吃藥!」李掌柜一本正經道。
……幾乎所有的首飾、帶回來的全部稍微值錢的東西,全給了爹還債。現在杜千蕊只剩一個翠綠的和田玉鐲子,藏在內衣里沒拿出來;這個鐲子真的漂亮,爹拿去又當得很便宜,她實在捨不得。
一隻手掃不動,她只好雙手拿著掃帚,剛剛受傷的手指血還沒止住,很快染紅了草柄。杜千蕊含著淚水,誰也沒法怨……她回家后,只幹了些輕巧的活,這都干不好,還能怪誰?
杜千蕊只好打開門閂,藉著一盞豆粒大的油燈,她看見爹帶了一個陌生的胖漢回來。那胖漢穿著長袍服,戴著巾帽,估摸著四五十歲以上了,臉上的肥肉已經和*圖*書有點下垂。胖漢聽到門響,馬上轉頭過來,眼睛竟然看直了!
婦人馬上開始嘮叨起來,「儂那時還是細嗯子,爹爹要賣你,餓哭了好幾場。眼底下儂生得白|嫩,在外頭過得好,還回來作甚?儂瞧鄉下的里寧都過得甚麼日子。」
「這個是李掌柜。」爹指著旁邊的胖漢,一臉笑容道。
杜千蕊撲倒在粗糙的被子上,將頭蒙在裏面,忍不住大哭起來。為防被人聽見,她捂得很緊。很快就透不過氣,她只好忍住哭聲,敞開被子透了口氣。
然後又是母親模糊不清的說話聲。爹又說道:「餓曉得,犁田幾文錢?餓不是在想法么,李掌柜給了錢,餓還了債,剩幾個請人。」
「餓冇事。」杜母搖頭,「只是儂爹爹與弟郎,得了錢,跑縣城嗬。眼底下各家在耕田,儂爹爹不回怯家,今年吃甚麼?」
她穿回來的衣裳也都被當了,所以只能穿母親的衣服。雖然拿了財物出來,爹和弟弟很滿意她,但母親不滿意……
難怪爹認識,稍微值錢的東西,估計就是到李掌柜的鋪子里當了。
夜幕降臨時,外面一陣狗吠,隱隱傳來人聲。很快母親就在堂屋裡敲杜千蕊的門,「快出來,儂爹爹回來啰!」
杜千蕊聽罷,便輕聲問道,「我回來,姆媽不高興哩?」
杜千蕊甚至記得那古銅色脖子下方,那一塵不染的白綢里襯。還有那若有所思的眼神,沉靜卻又銳利。
杜千蕊暗自呼出一口氣,「我有點風寒,實在支撐不住了,讓我回房歇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