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摘下樹梢上的一片梧桐葉,捏在指尖轉了幾轉。葉脈清晰流暢,鋪展在葉面上。我將那片葉一點一點地撕碎,轉腕間全灑在了樹下的鐵牛頭上。
爹爹倒是不以為意地笑了幾聲,窗上的剪影輕搖,爹的手拂在娘的背後,撫過她的寸寸青絲。
自從被我的飛石無辜蹂躪后,隔壁家的鐵牛再也不敢公然從我家門前的土路上走過。每次他牽著老黃牛路過時,總是先警惕地左右張望看看附近是否有我的身影。
娘紅了臉,有些神思恍惚地看著爹。我在娘的懷裡咿咿呀呀地掙動,堅決不要夾在中間防礙雙親濃情蜜意。
他看我正盯著他瞧,咧開嘴巴嘿嘿傻笑起來。
青山開外,綠水其間,梧桐樹影婆娑搖曳,正映著花家寨世外仙源般的寧息溫煦。
娘的歌唱得並不好,但那一聲漫過一聲的輕唱卻足夠送我入夢。窗外的竹影婆娑,落在她的臉上,我緩緩閉上眼,在唇邊挽上一抹笑。
我時常坐在門口的竹凳上,默默注視著水盆中自己的倒影。紅潤的小臉因為尚在孩提時,所以看不出型,但秀美的眼眉和薄唇,想必長大後會是個美人吧?心裏偷偷這麼冀望,於是每每臨水照影,會不由自主地笑出來。
鐵牛的鼻涕幾乎成為標誌,看他傻呼呼地樣子,我忍不住露出一絲壞笑。順手丟過去一隻桃核,正中鐵牛的衝天辮。他立刻全身一顫跳了開去,抬頭瞄了半天才看到趴在梧桐樹上的我。
「我就是討厭你盯著我看的傻樣子,所以我就是要欺辱你。」我的口吻輕柔,全沒有半絲惱意,鐵牛仰著頭怔怔看著我,我沖他溫婉而笑,「你說,我好看嗎?」
「哇——!!」
娘的一聲嘆息被爹掩進唇齒,我扭過頭專心啃手裡的梨子,提醒自己眼前已屬少兒不宜畫面。
驚天動地的嚎哭驚動了整個花家寨,娘從屋裡邁著碎步急趕出來,跑到臟小子身前,抬起綃白水袖擦去他掛在臉上的眼淚鼻涕和_圖_書。
「若她是個男娃子也罷了,可偏又生了女兒身……」
爹的手不安分地纏上娘的腰,臉上的神情足以讓我這小小嬰孩看了都會不好意思。趁著娘低頭看我,他飛快地在娘的頰邊親了口。
「不行!我討厭你看我。」我繼續笑著說。
「呵呵呵呵!算你識相。」我拍拍手,將掌心裏的碎屑拍乾淨。
其實我並不清楚她是否為我的娘親,只是自睜開眼的那刻起,我滿眼所望就是這個美麗的女子,她的身影,她的青絲水袖,她的溫婉淺笑。
是誰在哀愁地唱著歌?
是誰在皚皚白雪中痴立?
「你剛剛就用這東西打了我!」一聲多麼充滿辛酸血淚的控訴,鼻涕蟲的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你不看我就是說明我不美,我不高興。」我坦誠地說道,他的臉色從黑到紫轉了一圈。
油盞里的光暗了,她放下手中的活計,走過去撥了撥火星,踱步來到我的身前。一雙修長似玉的縴手伸來,她將我抱起摟在懷裡輕輕搖晃著,嘴裏哼唱起催人入睡的曲調。
一擊不中,再接再厲,一口氣扔出去三顆石子,終於正中目標的禿腦門。
「你撿那桃核做什麼?難道想要種桃樹嗎?」
紅羅裙下露出一雙粉絨綴珠鞋,我低頭盯著自己的雙腳,這麼小,這麼軟,踩在地上仍會感到土礫的冷硬。及肩長發被娘用一根絲絛綁在腦後,淡淡的一層髮絲遮住前額,也隱去了定在我眉間的一點胭脂色淚型痣。
經這大嬸的嗓門一嚷,眾英雌開始紛紛討伐我平日里的劣行劣跡,看她們說得口水橫飛無休無止,我禁不住反思起往日里曾犯下的種種滔天罪衍。
「又胡說!哪有人說自家娃兒傻氣的?」娘嗔怪地瞥了爹爹一眼,有些好笑又有些氣地從他手裡抱過我,細嫩的指端刮著我的臉,「不過咱娃確是好看得緊。」
娘還在給挨了飛石的臭小子擦臉,她的臉上盈著淡淡的愧疚和無奈https://www.hetubook•com.com,回眸看了我幾眼,嘆口氣又轉過頭去。原本憋了一肚子的鬱憤,被娘的幾眼瞪了個煙消雲散,我可不想惹她傷心。
我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這點特別,也許再大點的時候,可以讓娘給我用硃筆描個花鈿點綴。
他的嘴裏含著一根手指,口水順著手指滑到了手腕上,敞開的衣襟沾滿了塵土,踩在地里的一雙腳丫也沒穿鞋子。
是誰的心口汩汩流出熱血,滴落在潔白的雪地上,瞬間綻開一朵冰晶雪蓮?
「你哪隻眼睛看到是我丟你了?小鬼!」我有恃無恐地笑著,兀自狡辯。
她的側臉極美,讓我看得疏了神,她手中的絲線上下翻飛,時不時轉頭看看我,在唇邊綻出一抹婉和的笑容,她的唇只淺淡地揚起一個彎弧,那笑便彷彿會攝魂般迷展開來。
牛鳴聲打斷了我的孤芳自賞,隔壁家那個還在流鼻涕的小鬼牽著他的黃牛走過我家門前,我抬頭皺眉看他。他頭頂上的胎髮被紮成束,像只衝天的爆竹,小小的眼睛,塌塌的鼻樑,總是從鼻中掛下兩道青涕。
是誰入了誰的夢中?
我怔怔地看著她,她美好得一如誤入凡塵的仙人,讓人不敢輕易褻瀆。
「娃乖,娘哄娃睡。」她是我這世的娘親,正對著襁褓中的我喃喃輕語。
半是青山半是裁。
是誰在我的夢中流淚?
「你,你又要欺辱我了?」他的小肥手指一顫一顫地指著我,嘴角輕輕抽搐。
他幾乎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小黑臉蛋上浮起不協調的紅暈。
為何我會因夢而痛,卻又看不清夢中人的容顏?
我一個怒目瞪過去,她家狗子縮了身子直往自個兒娘的身後鑽,估計他是明顯看出了我的眼神正預示著下一個倒霉蛋就是他。
鐵牛叼著手指,看看我,又看看身後的黃牛。嘴角咧了幾下,終於又是哇地一聲號啕起來。
她的歌聲低婉柔美,一如她的人。
頭頂上挨了爹爹的一記爆m.hetubook.com.com
栗,我抬頭幽怨地瞪過去。爹收起笑悠哉走進屋,指尖輕揚,一朵山茶正落進我的鬢髮間。緋紅的花瓣上隱約幾道金線,襯著我鬢角的青絲。
「那,那我以後總是看你。」他又叼住了手指,努力吸吮起來。
我的嘴一下子咧得更大了,尷尬莫名。
我的眼皮漸感沉重,卻捨不得閉上錯過她滿目的溫情。她凝視著我,點點水潤明眸,巧笑嫣然,雲絲般柔細的長發飄垂下幾縷,擦過我的臉頰。
「這不是記掛著小娃子嘛。」爹的手指刮過我的臉,略微粗糙的指腹讓我感覺不適,但並不討厭。
我實在找不到孩童所該特有的那份天真爛漫來掩飾心性,而天生就喜歡捉弄人的惡趣味也始終無法隨著年齡的增長磨滅。
是誰說喝過孟婆湯,便可將生生世世統統遺忘?
我沖爹爹咧嘴一笑,他的眸光中閃過驚詫,似是讀懂了這笑容里的含義,又恍惚是覺出我的笑容過於詭異。
是誰的白衣翩躚,佇立在雪峰極頂上回眸顧盼?
「我說這是怎麼的,二郎家的娃又在欺負人了?」隔壁花老三的娘子拉著她的兒子站在人群外圍,半冷不淡地開了口。
爹爹有時戲謔地說,這傻娃子定是太中意自己的容貌了,別是把自個兒的心神迷住了?
清風流兮,絲絛亂舞,山茶花輕顫嬌靨,我看著盆中的翦影,不住嘴地偷笑。
爹清了清嗓子,用足以讓無數女人傾倒的溫聲柔嗓說道:「眾家嫂嫂今兒個集聚吾家門前,想是這娃又惹禍了?我定不輕饒了她,還請嫂嫂們散了吧。」
美人爹爹盯著我看了半刻工夫,轉過頭對娘親叫道:「咱家這娃娃的笑透著傻氣哩。」
「為什麼!?」小鬼齜牙咧嘴地怪叫起來。
「莫擔心,這娃自有她的福分。過於聰明些也不是壞事,只要細心調|教防她走了歧途,假以時日必有大成。」
我常自想笑,對著天,笑出我的悲歡愁苦,笑這些錯亂的記憶。但我不能
和_圖_書,我只是個稚齡弱子,我還不想被人當作妖孽轉世早早拉去投胎。
「夫郎,這娃秉性狡黠多智,又是這麼個性子,我怕她將來……」
我趴在自家院子的梧桐樹上,鬢邊綴點一串淡紫藤花,手裡握著干桃核上下顛玩。娘一雙巧手為我細細梳就了雙環髮髻,天青絲帶垂在腦後,高束至腰的石榴羅裙上織綉著松翠雙飛蝶。
是夜,爹娘在窗下私語,我躺在竹畔的軟榻上啃著梨子。娘的話音雖不大,但字句斷續飄入我的耳中。
「咱這女娃要是有你一半美就夠啦,我可不想以後整天拿著犁頭趕些個楞頭小子。趕了大半輩子,累咯!」
我從竹凳上跳下來,還沒等衝過去繼續教訓那小鬼,一陣繁亂的腳步聲如列隊般湧向我家門前,寨子里花花綠綠的娘子軍們都趕過來看熱鬧了,手裡還拉著自家的娃。
幽暗燭光下,斜倚在床畔的翩翩佳人正低垂蠕首專註于手中的綉工,千尋青絲垂在身後,披于枕席之上。
我從漫漫長夜中醒來,窗外的月色橫波如練,幾點竹影搖曳,竿竿亭亭,如立如泣。
或許在他們眼裡,我是個委實難以管教的頑童,尚在稚齡就幾乎將整個花家寨翻過來。今日這陣仗也不是見識過一兩次了,在我來說早已習慣成自然。被困在這孺幼身子里的靈魂時刻都在叫囂著要衝體而出,如果不生些事端排解,我怕早就鬱悶而亡了。
一瞬間我彷彿看到無數顆芳心鋪天蓋地向爹湧來,空氣中到處瀰漫著粉紅色。有個美貌爹爹的最大妙處就在於抬他出來往人前一擺,絕對不會再有人追究我這個小屁孩的過錯。
感覺有些癢,我忍不住握一縷在手心裏不放,她笑著撥開我的手指,將垂髮挽到鬢后。
「咱家的小娃子算得上是花家寨里頂靈俏的,我看長大了定是個惹人的小禍水。」溫煦的語調在娘的身後響起,我還沒有看清來人,已被抱入一個寬厚的懷抱。
曾聽寨東頭的老寡婦說,誰的身上天https://m.hetubook.com.com生帶有痕迹,是因為前世虧欠了別人,而那人就會憑這點印記尋來討債。她邊說邊擠出個鬼臉,嚇得我渾身哆嗦,跑回家用鍋底灰把額頭塗成了黑炭色,惹得爹爹看到后引為笑柄,常常藉此事嘲弄我一番。
[哞——]
「娃又在發痴了?」
門扉開處,我那高大俊美的爹爹踱步走了出來,他先是看了看聲浪頂天的娘子軍們,隨即極是哀怨地低頭瞥我一眼,用眼神責怪我又給惹下如此大的爛攤子。
爹爹的目光流轉,已經有幾個大嫂的腳步開始移動。是金子總會發光,爹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愈發光輝燦爛起來,我無比信心地抬頭仰望著他。
「你!你——」他氣得說不出話,只能使勁瞪著我。
鐵牛彎腰從地上撿起那隻桃核,滿臉驚戒地看著我。我扯著嘴角,似笑非笑回視他。
流芳身在浮萍外,
「今兒個倒早,怎麼沒在義學堂里管教弟子?」 娘走過來,為爹爹脫去外袍,笑問。娘親看爹的目光就像波瀾不驚的古井水,深幽不見底,矜持而又多情。
我極力睜大眼,對上一雙朗目星眸,裁開的劍眉斜飛入鬢,原來是我那俊美的爹爹回來了。
「傻小子,誰有工夫欺辱你?」我眨眨眼,故意裝出副無辜模樣。
「臟牛,做什麼盯著人瞧?」我隨手撿起一塊石子丟過去,傻小子扭著肉葫蘆般的身子躲了開。
「那我以後不敢再看你了,你還會欺辱我嗎?」鐵牛低頭碾了碾腳丫,又抬頭問我。
為何我記得那些曾經絢爛繽紛,也曾經黯然銷魂的過往?卻獨獨忘了在這些一瞬而過的記憶中,匆匆走來邇后遠去的身影?
我立刻搖頭:「不行,如果你以後不看我,我會更甚從前地欺辱你。」
其實我自知和寨里其他的小孩子也沒什麼不同,粉粉|嫩嫩,看起來都差不多。只是天生在雙眉中有一點淚型痣,殷紅勝血,像是被誰的血濺在上面。
我走過奈何橋,喝過忘川水,當我重回人世時,我記得很多,也忘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