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時,母親將我叫到身前,她的腳下跪拜著虔誠的連慧。
煙鎖重樓,如今望斷天涯,青絲變白髮。
雁鴻後過沉魚盡,開到荼蘼花期老。
「丫頭又亂想了,我什麼時候說過你不該存在?」他在我的耳邊嘆口氣,似乎是在責怪我不應懷疑他的心意,「你是她……不,你和她那麼像,我怎麼捨得?」
什麼都可以隱藏,什麼都能夠埋葬,完美的偽裝。
「夢裡歌盡繁華,殞落煙花,是一生牽挂。」
月簾影動,她美麗的臉龐隱入層疊水晶簾后。
這香醇的梨花白,也並非只有香甜一味啊……
她,就是我的母親嗎?
一天清輝,浮光照映水晶簾。
我唱得不好,有些地方忘記詞,索性跳了過去。沒有抑揚頓挫,沒有聲調起伏,我將心中深藏的悸動唱給他。
「公子,你的話,我不懂。」
煙鎖重樓,如今望斷天涯,青絲變白髮。
「煙鎖重樓,如今望斷天涯,青絲變白髮。」
我凝眸而視,努力想要望進他的眼底:「是啊,公子自然捨不得,公子縱容我與東皋貴人親近,就是為了有朝一日他或許會將我討了去,我是公子埋在公子荻身邊的一顆棋子,一個眼線,公子怎麼捨得我立刻就死?」
人活一世已屬不易,何必受那生生世世的苦惱?
夢裡歌盡繁華,殞落煙花,是一生牽挂。
紅蓮業火,火很美,火中的母親更美。
流年多少春暮,轉瞬而過。花開花落,世事雲千變幻。
他一手指著天上的彎月,點了下身邊的位置。我依言坐下,公子蘭執起手中的玉壺,酌了口濃香的酒漿。
真的不後悔嗎?
她在月下唱了首極怪的俚調,又是青絲,又是白髮,她怎麼有那麼多的古怪,那麼多的心事?
原來,她也終究不是『她』……
一生一次,繞青絲成網。
從此後,誰是我的貴人?我又是誰?
「你究竟是誰,我雖然還不十分確定,但也不妨賭一次。你體內有斷情草,又中過連慧的甲中毒,我這裡有一顆解藥,這世間惟有此葯可以解你的毒,你要還是不要呢?」
「丫頭,好難聽的曲子,你也有臉唱出來?」
我總該殺了她的,但我捨不得。
我盯著他的手掌,這隻手,握著天下,翻手覆掌間,將天下視如兒戲。
她能活到再相見的那一天嗎?她自己也明白,含章宮是待不得了。
我的母親?記憶中,我是從來沒有母親的。
我本是個沒有心的人,卻哪裡去尋後悔?
「後宮重宇,帝君的妃子們爭得不過是一時榮寵,而含章宮裡的女人卻要爭皇權,爭性命,她們不是爭得更辛苦?當她們的公子登上九天時,她們自然也能乘風飛翔,直上青雲。」
她不像我,是個無心之人。她的歌唱完,自己倒先哭了起來。
我喝下杯中酒,任風將衣袂扯入夜空,亂過眼前……
母親滿意地對我笑著,她冰涼的手指徘徊在我的面前:「你想學會喜歡,就要先學會不喜歡。等到你有資格去喜歡什麼的時候,就要努力為自己爭取。這是你生在帝王家的悲哀,也是你生在帝王家的榮耀。」
她的手很軟,很溫,撫在我的額頭上,是種讓人渴求的安慰。
現在的他,卻再不復往日風采……
「公子,為何連慧主上那麼急著要把連心姐姐推到嫻月殿的高榻上去,難道她就不怕再造一個連汀出來?就不怕連心將來有朝一日恃寵而驕,不受約束?」
「公子今日興緻倒好。」我將目光投注在他的臉上,他的五官被銀月照耀,散發著淡淡的光芒,「明日之後,我不能再陪公子了,我走之前,能否問公子幾句話?」
連慧的臉上有綿延不盡的淚光,她跪拜在我的腳下,發誓說要助我得到醒月國的皇座。
你眼中的傷。
她終究還是那個愛笑愛說的她,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貴人。
他看著我,笑容愈發溫和:「丫頭,別學hetubook•com.com會恨人,你的心裏一旦有了恨,就會變得不快活。恨一個人,你的心也會跟著痛,被傷害的不止是你恨的那個人,還有你自己。我喜歡看你笑,你哭起來很醜,知道嗎?」
「你喜歡含章宮嗎?」她的口氣和她的目光一樣清冷,我看著她姣好的面容,點頭稱是。
「那我就留著它,留到你願意吃,求著我給你的那天。」他揚手拂去翩飛的青絲,白衣如雪,衣袂滑入風中,「記得你曾唱過一首曲子,兩年前在竹林那晚,再唱來聽聽吧。」
忘不了,紅顏如月有圓缺。忘不了,莽莽孽火將天香閣化為塵煙。
車卷塵煙,銅鈴叮噹作響,伴著我逐漸離含章宮遠去。
月下,彷彿又聽到她輕裊的歌聲。
「告訴我,你喜歡含章宮嗎?」這一次,我仔細想了想,搖搖頭。
我該感謝她嗎?
長湖冷月,蘭麝繚繞,這一刻如斯美景,我與他相依相伴。
我喂她喝下濃稠的梨花白,她的淚溶進我的口中,這酒越發咸澀了。
他又呷口酒,緩緩放下手中的酒壺,望著我問道:「丫頭,你不喜歡含章宮,對吧?」
她,死了嗎?
他笑得分外凄清,我不忍再看,垂下眼帘,逃開了他那一瞬間的極致瀲灧。心口狠狠抽痛,分不清是憐惜,亦或難以抑制地悸動,一時間齊齊地湧上心頭。
告訴我,誰是小謝,小謝是誰?
他的神情哀怨,沖我擠了下眼,我忍不住笑出聲。想不到清冷如他,也會促狹揶揄人。
他望著我的目光,像是審視,更像質問,指腹在那點硃砂痣上輕輕摩挲。我忍不住打個顫,問道:「公子心心念念的醒月神女,是真有其人?或者,只是世人杜撰出來的神話?」
柔蘭閣紗綾幔帳開處,公子蘭坐在九曲闌干旁,回頭朝我輕淺一笑。我上前幾步,駐立在他的面前。
那高貴的婦人抬起皓玉白臂,召喚我走到近前,她的手輕輕撫過我的額頭,柔美的嗓音揚起在我的耳畔:「這孩子樣貌不錯,可惜性子不怎麼好。」
「你在胡說什麼?」冰冷的語氣,像刀擦面而過。
只是欠了誰?一滴硃砂淚……
「這梨花白埋在樹下十幾年,味道醇得很。」他贊了句美酒,將杯盞遞到我的面前,「要不要嘗一口?」
他良久沒有反應,我試探地喚了聲,他的手驀地收緊,將我更深地嵌進胸膛。
夢裡歌盡繁華,殞落煙花,是一生牽挂。
什麼都可以原諒,什麼都能夠遺忘,除非你已不再想。
「丫頭,你相信輪迴嗎?」
紅顏如月,月如紅顏。
我的連碧,我的貴人……
我冷冷地凝視他,銀月寒芒,他舉起一隻竹蟋蟀,托在我的眼前。
我喝了一口杯中酒,酒漿苦中微甜,正合了我當下的心意。
他不再笑了,瀲灧絕美的面容凝上一層冰霜,將溫柔淺笑凍結在唇角。我怎麼忘了呢?就是這樣的他,美得徹底,也狠得徹底,足夠我銘記於心。
我對她笑了笑,她的眼中閃過華彩,她是我的母親。
他的手撫上我的額頭,指端摩挲在那點硃砂上,我本能地向後撤身,他的手伸過來攔在我的腰上,將我攬入懷中。
想不清,於是我端起酒灌進口中,去恣意品嘗那苦中微甜的滋味。
心頭針刺般銳痛,我終究和這宮裡人一樣,也學會了害人。
記得,我曾拖起她的青絲,信誓旦言道:「此生願為卿挽青絲,描鬢眉。」
他的胸膛輕緩起伏,雙臂將我緊緊攬在懷裡,霸道的力度,彷彿在宣誓著擁有的姿態,讓我不禁產生錯覺,他是將我看作了一件無上珍寶。
什麼都可以原諒,什麼都能夠遺忘,只要開口對我講。
誰是小謝?
暮雪千山浮雲且試天下,白衣染霜華。
「今兒個別見禮了,陪我看月亮。」
踏出這場繁華到極致的神仙夢境,今後我又該何去何從?
我親手推www.hetubook.com.com
開了那雙曾經溫暖過我的手,她沒有流一滴淚,只是柔柔地望著我,說了句保重。
「我也不信,不,以前不信,不過……」他的指尖點在我的額上,輕輕向下拖動,「還記得香雪海中的那副畫嗎?畫中的女子,世人都叫她迦蘭,她親手開創了醒月國,卻也親手葬送了冠雪書生的性命。凌雪生死的那一刻,便發誓不論輪迴百轉千回,總要把她找出來,親手討還她欠下的命債。只是人海茫茫,卻去哪裡尋她呢……」
風聲細碎燭影亂。
一生一次,繞青絲成網。
他……生氣了?
他曾滿臉忿忿地將燈籠送到我的手裡,嘴裏說著本少爺不稀罕這匹呆馬,卻又滿眼惋惜。
「當年連碧因寵而驕,終於埋下禍根,你責怪我不念舊情,我也無話可說,我原本就是個絕情無心的人,又哪裡有舊情可念?」他說著,喝下口瓊漿,淡淡的酒香滑過我的皮膚,引起一陣顫慄,「那麼你呢?你在花家寨里十二載有餘,想來那君家少主也是伴著你長大,你又是怎麼待他的?」
她笑起來的樣子,與我夢中的女子如出一轍。
故人剪燭西窗話,
不悔……
我不喜歡這個名字,連碧,連碧,韌草如碧,她說這不是她原來的名字,我可也不在乎,她叫什麼又有何關係呢?
那時候,她正是韶華青春,含章宮裡的宮人們每每看到她,總是恭謹地稱呼一聲連碧姑娘。
公子蘭,你的心,在哪裡?
他低下頭,幾乎貼在我的耳邊柔聲細語,他的氣息吞吐在我的耳廓上,一瞬間麻癢難擋,連脖子也燒熱了。
我怔了下,後悔嗎?
我喝了一口梨花白,望著柔蘭閣外朦朧的月光。
在流逝的那些歲月中,我也忘了。
一剎那,我以為看到了久違的故人。
為什麼他變了,為什麼我也變了?
「你也喜歡看它?」他將手伸到闌干外,彷彿是要攬住那輪月,放下手臂時,似有意無意地擦過我眉心的硃砂。
誰是小謝?
無窮大漠,似霧非霧,似煙非煙。
「你終於來了。」
他的雙唇與我的緊貼,輾轉纏綿,我用力抓住他的手,與他十指緊扣。
我微微一笑,公子蘭望著我的目光幽深如兩灣泓水。玉欄上的曇花驀地動了下,綻開一朵花瓣,他的側影,比曇花更美上幾分。
心下有些後悔問他這句話,風動林梢,他靜默了很長時間才回過神,垂下頭對我展顏一笑。
她,會是她嗎?
他曾滿臉嚴肅訓誡過我不該欺負鐵牛,卻在憨小子牽著黃牛離開后,學著我的樣子丟顆桃核過去,拉住我跑得老遠。
他側頭望向闌外的銀月,夜風將他披散的長發吹過眼前亂入風中,他一動不動地痴望,宛若一尊完美的玉雕。
青絲亦情絲,她回我一個溫婉淺笑,點著我的額頭說道:「蘭兒又說傻話了,我可沒有這份福氣。」
母親坐在火中,她笑得妖艷菲糜,她高唱著醒月昌盛,成者為王敗者寇。
願君莫為妾身悲,紅顏如月有圓缺。
「此生願為卿挽青絲,描鬢眉。」
她的悲傷又是什麼?她的淚落在我的指尖,我喜歡將她攬在懷裡。
公子蘭的胸膛寬闊溫暖,我貼近他的心口,聽著他沉穩的心跳。月色一瀉千里,柔蘭閣中飛紗橫漫,香雪海旁的煙雨湖上煙波浩淼,泛起層層寒氣氤氳。
我凜然了悟,她是在為我而哭。
是含章宮的錯?還是我的錯?究竟是誰錯了?
輪迴?
「本公子的心,就是這個。」
有人嚮往,有人期盼。
她的笑容凝結在唇邊,她拂過我額頭的手指冰涼僵硬:「那你就要學會克制,學會什麼都不去喜歡,把這顆心掏空,才能裝下更多的東西。你,明白嗎?」
「丫頭,我們來賭一局如何?就以這天下做賭注。凌雪生要迦蘭以命抵命,醒月國原本是她一手所創。若是你贏了,我便放你自由,若是我m.hetubook.com.com贏了,你就將命輸給我。」
我笑了下,但那笑容映在他的眼裡,竟比哭還要難看。
我抬頭望著柔蘭閣外的一輪新月,月回我無聲,我舉杯邀月共飲。
連慧說,她不是小謝,含章宮留不得。
她的神色那麼凄絕,一片血霧濺開,灑上她的眉心。
總是在午夜夢回時驚醒,她的容顏糾纏腦海,揮之不去。
他輕輕頷首,將頭擱在我的肩膀上。我暗自回憶了幾句,記憶早已斑駁模糊,忘了是在何年何月,在哪一生哪一世,我曾聽過這首歌。
一隻枯槁的手握著我的,我抬頭望向手的主人,她說她叫連慧。我點點頭,她說她只是個下人,我母親的下人。
是你湮滅的絕望。
我忍不住沖她笑了起來。
「丫頭,你後悔將君亦清卷進這含章宮嗎?」他停下不再靠近,緊緊盯著我問道。
這一切都是夢,惟有今夜清冷的月光為證。
她眉心的硃砂,像極了迦蘭。
青絲長,多牽絆,坐看月中天。
我究竟是否為了看她?
恰似湘江逝水流。
我將含章宮裡一對璧人放出宮去,兩年後,醒月國流傳起關於柔蘭閣的神話。
從此後,每到月圓之夜,天香閣中有她,鏡月湖畔有我。
我搖頭,望著靜夜下孤懸于天的那輪月,公子蘭順著我的視線望了過去,清麗容顏上浮起柔和的笑。
滿庭院的芳菲,滿庭院的春花暮雨。下雨了,雨絲纖細,淋淋洒洒地從天上飄了下來。
什麼都可以原諒,什麼都能夠遺忘,只要開口對我講。
她還有很多歌沒有唱給我聽,還有很多淚沒有流乾淨,我又怎麼捨得殺了她呢?
什麼都可以隱藏,什麼都可以埋葬,完美的偽裝。
「不要,這解藥還是公子自己留著吧,我也是個絕情無心的人,不需吃那解藥。況且我吃與不吃,公子都不會放過我,何必白白糟蹋東西?」
我記得那場火,那場焚天滅地,將一切都延燒乾凈的業火。
「暮雪千山浮雲且試天下,白衣染霜華。」
他的話像柔和的夜風,拂過我的心扉,將我心中的痛一點一滴帶走。只是他的笑傳達不到眼底,他的心思,沒有人懂。
他含一口酒到嘴裏,忽然低下頭擒住我的唇。我張開口,嘗到了甜美的酒漿中隱約咸澀的味道。
只是坐在湖心石上,望著那輪無言的月,我會獨自笑起來。
我,只是公子蘭。
「在你眼中,我是高高在上的貴公子,將旁人的性命當作兒戲。為了達到目的,可以毫不憐惜地將身邊人一個個剪除,是不是?所以你怕我,也恨我,恨這座含章宮。」
而我,只是公子蘭……
「我不恨公子,只是不喜歡含章宮,宮裡的每個人都在整天琢磨著害人,我不害人,人家就會來害我。我沒有想過害謝姐姐,連汀主上,她們卻都想要殺我,我也沒有害過連浣,流觴,她們也不放過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我究竟害過誰……」話說到一半嘎然而止,再也接不下去。腦海中浮現君亦清仇視的目光,是啊,我害過他,是我欠了他,我要怎麼償還?要怎樣才能還得清?
是你湮滅的絕望。
小謝是誰?
再相見,又是何年?
我,該明白嗎?
曾經醉花蔭下紅顏剎那,菱花淚硃砂。
青絲,亦情絲。
我迷惑不解地看向他,搖頭。
她,不過是我的連碧,我的貴人……
意綿綿心有相思弦,指纖纖衷曲復牽連。
碧落黃泉,紅塵里難尋她。
浮生玲瓏,我彷彿是作了一場久睡不醒的夢。夢中,花樹下巧立著嬌笑嫣然的綠衣女子,她的滿頭長發烏黑,總是輕盈地在腦後綰個髻。
雁鴻過後沉魚盡,開到荼蘼花期老。
好吧,我不殺她了,我放她自由,我要她離得遠遠的,再不能左右我的心緒。
「醒月國的公子蘭,該是個神仙夢境里的人物才好。現在,你明白了嗎?」
我的袖口被雨打濕,同樣的春華hetubook.com.com
時節,她也曾經笑說:「蘭兒還不快進來呢,當心傷寒,又要鬧著桂花糖吃了。」
鏡月湖畔,我第一次見到她,她翠綠的衣裙迎著風舞動,滿頭髮絲在腦後輕巧地挽起。
他的眉宇中閃過片刻的恍惚,隨即悵然一笑:「神話或真實,有那麼重要嗎?就連你,此刻就在我的面前,我卻已分不清是真是假。你不是她,她比你更狠心,你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忘了也好,忘了才可以重新來過。」
我抬手拂起額前的碎發,髮絲輕輕落下,遮去了那一點朱紅。
我望著母親,最後送給她一絲微笑。
記不清有多少個這樣的夜晚,淺酌獨眠,風過簾櫳,我獨自靠在九曲闌干旁,安靜地望著天上的一輪滿月。月回我無聲,我便也無須多言,與它遙廂對看。
他曾被花家寨的無數少女圍堵在村口,臂彎里抱著數不盡的香包錦盒糕餅綉品,而我躲在樹后偷偷笑到肚子疼。
她手中的劍,刺進我的胸口。
「也許會很難聽,公子別笑我就好。」
相思濃時心轉淡。
珍珠簾開明月滿。
我美麗的母親,如月清冷的母親。
心口驀地一陣銳痛,迦蘭,迦蘭,反覆不停地念著這個名字。
從來只聽新人笑,誰人聽到舊人哭。她將自己封存在風華正茂的時光,只為人們心中留下美麗的倩影。
只是欠了誰?一滴硃砂淚……
「曾經醉花蔭下紅顏剎那,菱花淚硃砂。」
心口漫過一陣痛楚,終讓我明白了這一刻的真實。
我在寂靜長夜中醒來,窗前的珠紗簾被晚風拂動,傾瀉下滿室月光。
她美如輝月,冷勝冰霜。
他曾站在川原花海中,無限嚮往地談起含章宮,說那是他畢生的幸福所在。那時他滿眼異彩,意氣風發。
連慧盯著我看了良久,緩緩與我說道:「公子今後莫再露出剛才那種神情,否則夫人看到會不喜。」
這個丫頭,她不是我的貴人啊……
「如果他是尋常人家的孩子,自然不是壞事,可若是作為咱們醒月國的未來國君,恐怕就不是甚麼好事了。」那端莊的女子盈盈淺笑中,對我投來淡漠的目光。
我笑了笑,那是多少年前的往事?她坐在床前為我抹去額角的汗漬,滿目憐惜地望著我,想說些苛責的話來,可看到我唇角輕挽起的淺笑,她便又掩了口。
當時明月在
天高水遠,前路漫漫。
春花哪堪幾度霜,秋月誰與共寒光。
她的一雙明眸里滿是震撼,艷羡,她的唇邊沒有溫柔的淺笑。
我怔了下,接過那隻蟋蟀,止不住大笑起來:「哈哈哈——!想不到公子的心竟是只小小的竹物?只可惜竹絲易損,公子還是收好了你的心吧。」
靜夜思,驅不散。
「是,夫人。」連慧恭敬地跪拜于地,「公子在柔蘭閣中日夜有人悉心照料,心性是過於單純了些,但也總不是壞事……」
一滴淚划落他的指尖,他彎起手指,看著那淚化開,復又跌落。
長驅赤火入珠簾。
惟願此生,自在逍遙……
「那麼公子呢?公子為什麼總是笑,卻又不開心,公子的心裏恨著誰?」我輕聲問道。
她總會露出憐憫的目光,在她自己也毫不知覺時就望著我。我可也不喜歡她的目光,就好像當年不喜歡連碧的名字。
兩根纖細手指掐住我的下頜,強迫我抬起頭,他的臉慢慢壓到我的面前,我有些恍惚地看著他的眉眼,那雙眼中盈著我看不懂的神采。
當時明月在
她,看得透我嗎?
母親曾說,要我將心掏空,才可容納更多。
我極輕地搖了搖頭,幾乎看不出幅度:「不,後悔對我來說並沒有用處,這世上既沒有好人,也沒有壞人。我不知道自己屬於哪種人,但我明白我很自私,凡事都會先為己打算。有些感情對我來說太奢侈……後悔?我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想,我害怕自己將來有一天會因為軟弱而送掉性命,我也害怕今日之後,公子會將我視和*圖*書作不該存在的人。從一開始我就沒的選擇,不是嗎?」
「公子利用虛無的夢境將自己推到了九天之上,受盡世人仰望,但那高處也有高處的寒冷不堪。我想問公子一句,謝姐姐當年真的那麼罪無可恕嗎?你看今夜的月,就應了那句紅顏如月有圓缺,它不可能長圓不缺,花不能常開不敗,人亦是如此。你不及時憐惜,莫等到後悔的時候才覺悟。」
我不想對他說謊,他的白衣上綉滿蘭花,一枝一葉纏綿不盡。我靠進他的胸口,耳中靜靜聽著他的心跳,默然點頭。
為何而生?為何而死?
那日,醒月國少了流月夫人,卻多了章蘭公子。
我埋葬了過去,竹林里,她問我是否後悔。
這一場浮華的夢,無人沉醉。
「唱得這麼難聽,我又不會罰你,怎麼又哭了?既然不會唱歌,那就陪我喝酒吧。」
因為那歌?還是因為我?
綠紗裙,白羽扇。
他安靜地等我唱來,我清了下嗓子,慢悠悠起了個調子:
面前月色中的他,美好的彷彿流雲清淡,俊美無端。我看著他,自然而然地跟著笑了起來。
天上的那輪新月,彎似銀鉤。
「不懂嗎?是啊,你把什麼都忘了,怎麼會懂……那些都是千年前的舊事了。」他摟在我腰間的手緊了緊,幽幽開口,「自始至終,最狠心的那個人都是你。凌雪生忘了一切,獨獨記得你。你記得一切,卻獨獨忘了他嗎?你已經……忘了嗎?」
小謝是誰?
從來良宵短,只恨青絲長。
「公子既然知道我心性不純,何必多此一問?」
我忍不住抿唇而笑:「公子曾說,女子即便手中無刀,也可成為殺人的利器,這原本是女子可怕的地方。東皋貴人屢次在背後出手助我,想必他的一舉一動,公子早已知悉。這一切真的是我在胡說嗎?如果是的話,為什麼東皋貴人昨日向公子開口討我?為什麼公子毫不猶豫就答應了?為何今日公子要我來柔蘭閣?公子,世人都說你是天人降世,說你美若輝月,世人都冀望得到公子的垂青。只是,公子,你有心嗎?」
他雖是在問我,口氣卻不含質疑,我老實點頭,他看著我愣了片刻,輕輕嘆口氣:「其實我早就知道,何必多此一問。丫頭,天下人都說我聰慧過人,其實,這世間最笨的人恰恰是我啊……」
二十年彈指一揮間,物是人非。
「在想什麼,這麼入神?」公子蘭抬起我的臉,我望入他的眼中,他的眉峰微微蹙起,抬手為我撫去頰邊的淚水,「怎麼哭了?還說不恨我,被我抱一下就嚇成這樣嗎?」
眉心上一痛,指尖最終停頓在硃砂印記上,再也不動。我仰頭望著他,他的呼吸與我的連成一片。
我知道自己唱得不好,斷斷續續,邊哼調子邊念詞,他安靜地聽著,毫不介意我的魔音穿耳:
連慧將我帶進宏偉的宮殿,華燈映彩,飛紗橫漫,我看到黃金雁翅榻上端坐的女子。
「公子已經定下局,我有說不的權利嗎?公子總說我是她,公子口中的她是誰?若我不是那人,豈不死得冤枉?」
她口中的夫人,是醒月國國君最寵愛的妃子,是天下馳名的流月夫人,卻不是我的母親。
他斜身倚在玉闌畔,翩躚衣袖擦過我的裙角,我出神地看著柔蘭閣外的那輪弦月,輕聲說道:「那曲子我忘了,今夜的月光很美,公子,我給你唱支家鄉的曲子,好嗎?」
「公子……?」
將蟋蟀塞回給他,他的手瞬間捉住我的指尖,我掙了下,掙不動,任他握進掌心。
清晨的第一縷朝霞照耀在含章宮的重樓高閣上,我坐在東皋貴人的宮車裡,掀起帘子,最後看了一眼那九重宮闕。
她用死掏空了我心裏最後的一點殘存,也帶走了國君的心。國君為她的兒子封送尊號,卻在幾番風雨後將她輕易遺忘。
他的聲音悶悶地傳進我的耳中,或許是因為月光太凄清,他平靜的音調下藏盡了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