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孤舟逐浪潮

我被他一句話逗得心撲通撲通亂跳,難道我往日看人的目光過於熱辣,很容易招人誤會?仔細回思,深刻檢討,怎麼想也沒發覺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小屁孩定是雞蛋裡挑骨頭,故意找茬,我大人大量決定不和他一般見識。
他的聲音渡過水麵遠遠送了出去,從小舟的烏蓬中走出個披髮男子,魁偉身材,身上衣服滿是塵土。我心中一驚,差點叫出聲來,對面船上那男子正是前一日賣棗的漢子,還曾在客店中贈了我幾隻大棗。
「撲通」,「撲通」兩聲,我和他同時扎進水裡。
他點頭,輕緩地靠在艙壁上,閉眼假寐養神。
「啪」地一聲,江水四處飛濺,將斷木推了開去,離那刀鋒遠了幾分,我驚得渾身一抖,藉著月光看到那賣棗漢子正再次舉起手中鋼刀,沖我兜頭砍了下來。
玲瓏無理玲瓏心。
「閣下從兩日前便躡在本公子的行隊之後,何以至今夜才動手?莫非閣下是要等我們的船行到虎跳峽一帶,想借險峻地勢發難嗎?」
「公子說笑了,我沒說公子錯了。」懶得和他較真,我順著他的口風回道,又挪開幾分。
那大漢和簡荻默默對恃,我想起方才一聲漫過一聲擾人心神的笛音,自小舟中有人顯身時便嘎然而止……心頭驀地一動,我大聲喊道:「船底有人,當心對方鑿船使詐!!」
這小屁孩翻臉比翻書還快,我還沒完全適應過來,他又拍著我的肩膀說道:「你這丫頭又笨又丑,本公子看你冥頑不靈,打算替天行道收了你,你還不趕快謝恩?」
落霞江幅員極廣,剛才又是在江心駐船,我扎手紮腳地劃了不知多久,極目向岸邊眺望,夜幕下惟有無邊寬廣的江水充斥視野,卻始終不見江岸。
我走出艙篷,立在船板上,抬頭望著天上的那輪孤月,黑沉沉的江心中一點月影,正隨著波浪緩緩浮動。
「怎麼不說話了,難道本公子還說錯了你不成?」他不依不饒地問道,又湊近了些。
我敢打賭此刻臉上的表情一定傻得可以,一邊消化他話里的意思,我訥訥開口問道:「莫非……公子你喜歡我?」
此刻他雖將頭髮披散蓋住面孔,但身上那件舊衫卻甚是醒目,讓我一眼便認m.hetubook.com.com了出來。我側頭看向簡荻,他眼中波瀾不驚,彷彿一切都盡在計算之內的淡定,想必也早已認出那人。
簡荻迎著風坐在艙旁,滿頭長發用根銀白絲帶輕挽在腦後,此刻被江風拖起,徐徐擦過臉頰。
他偏頭看著我,我吐出嘴裏的手絹,猛地扭過頭剛想要發作……霧氣消弭,簡荻一張美勝曇華的容顏近在咫尺,唇邊勾起柔美的弧度,江風穿過船艙,他的笑臉迷濛在絲絲縷縷的烏玉墨發之間。眼前的這個人實在美到讓人屏息默然,我悶哼了聲,將到嘴邊的話咽回肚裏。
他盯著我看了半晌,唇角一勾:「本公子也是看看月色而已,你以為我在想什麼?」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緊緊閉上雙眼,等待著意料中的那一下……
舟行櫓搖的聲音不斷迴響耳邊,江水奔騰擦過船身,兩岸青山不斷向後倒退而去……
他居然……咬了我!?
他連說了四聲「你」,我看著他那張俊俏臉蛋此刻像極了被煮熟的蝦子,兩抹可疑的紅暈染上雙靨……
我嘿嘿訕笑兩聲,收回視線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
這一下他一發得意了,臉上再沒有之前的鬱郁之氣,反而咧出個大大的笑容:「你這笨丫頭終於承認自己好色了?本公子一雙慧眼,早就覺察出來啦!不過是為你留些顏面不捅破這層窗戶紙,你隨侍在我身邊,就是本公子的人了,往後你若再敢肆無忌憚地瞧著別個男人,當心本公子揭了你的皮。」
轉頭看著蓬外的江水,碧綠的水波蕩漾起伏,破碎的漣漪掠過浮光,落霞江上水天相接,一片煙波浩淼景象。望著眼前的如斯美景,我的心也慢慢平靜下來。
他詫異地看著我,小舟上那大漢驀地沒了蹤影,不知是否已潛入水中等待伏擊我們。我的裙角和鞋襪已經濕透了,此刻間不容髮,哪有工夫讓他猶豫不絕,我一把扯住簡荻的袖子,大吼一聲:「跳!!」
落霞江水極是冰寒,我喝下幾口江水,掙扎著蹬了下腿,在水中划動起手腳。一頭破出水面,我焦急地環顧四周,簡荻的隨從中會泅水的早游得不知去向,還有些不會游水的死守在沉船上喊和*圖*書叫。
我一口氣堵在嗓子眼裡差點沒憋死自己,這,這,這人也太不講理了!我抄出袖子里的手絹塞到嘴裏惡狠狠地咬住才遏制住了再咬他一口的衝動,蒼天您老人家在哪兒呢!?
「本公子舍下貴人的顏面不要,居然首次開口討個下人回來,你家公子將你安插在本公子的身邊,我可曾稍有不滿?連你這眼線的身份本公子都未曾介意過,你卻心心念念不忘舊主,好一個多情的丫頭,好一個痴心的奴才!你說,本公子為什麼留你在身邊?究竟是為什麼!?」
「丫頭還沒看夠嗎?」耳畔傳來冷峻的聲音,他隔著艙板說道,「昨日的事本公子還沒責罰你,今兒個又開始撒野了?」
行了一整日的水路,直到月上寒江,高懸天際,撐槳的船夫收起槳櫓,將船錨拋進江心。
「我沒有想他,不過是怕公子誤會,才說的。」我收回目光,低頭看著沉寂的江水。
水面不遠處漂來一截斷木,我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拖著他游過去,伸手抓住了那截浮木。有了這截爛木頭,我和他總不會再雙雙上演沉江,等沒力氣時,就隨著它到處漂好了。
「不是公子所想的那樣,我不過是看看月色。」趁他沒發飆前,我先開口解釋。
「花不語,你說本公子該怎麼責罰於你?」他冷冷地凝視著我,神色凌厲,雖然唇角帶笑,眼中卻是欺霜勝雪。
眨眼工夫,那笛聲和小舟已近在眼前,簡荻將我扯到身後,他的一眾隨從早已散作扇形將他圍在中間。一時舟上亂作一團,眾人都涌到船頭,失去重心的船身在江中打起晃來,黑暗中不知是誰喊了句莫慌亂,保護公子要緊,剎那間眾人又都散了開去,分別把守住船身周遭。
「你,你這丫頭果然不知羞!」他恨得跺了下腳,臉騰地一下變得通紅,「這世上哪有像你這般沒有廉恥的女子!你!你!」
我欲哭無淚地仰頭盯著船篷,他見我不回嘴,似乎認定了我是因理虧沉默認罪,那臉上的笑更顯得賊兮兮賤到極致:「你清楚自己的身份就好,其餘的話,不用本公子多說了吧?」
我將簡荻的頭枕在木頭上,累得眼冒金星,彷彿九天神佛正在眼前對著我拈花微笑www•hetubook•com.com……
小屁孩的臉色從昨日起就陰鬱得可怕,在我房裡發了陣瘋后,又摔門沖了出去。我莫名其妙收拾起地上那幾隻棗子,坐到床邊輕輕揉著被磕痛的膝蓋,在心裏把他從祖宗十八代到曾曾孫罵了個透。
他越說越是激動,拽著我的手臂將我扯起來,按著我一把壓在船舷上,猛地低下頭擒住我的唇。
等我回過神時,他早已鬆開對我的錮制,狠狠地盯住我看了片刻,忽然詭秘地笑了起來:「嘿!笨丫頭,這下扯平了,從現在開始,你不欠我,本公子也不欠你,咱們從頭再來過,好不好?」
轉念一想,若不是他在含章宮裡替我左右周全,我現在恐怕早就被連慧她們幾個捏得粉碎了。說起來他也算得上是我「半個」救命恩人,只是此人言談行事蹊蹺難懂,城府又內斂深沉,他究竟為何留我在身邊,我懶得問也不想問,想必將來總有一天會明白吧。
江上的霧很大,即使只是幾步的距離,彼此的臉也看得不很清晰,他的側靨籠在濃深白霧下,偶爾偏頭轉頸帶動著長發翩飛如舞,淺淺的只餘下一抹朦朧的剪影。
男色啊男色!此等絕品男色竟會折服在我這刷了綠漆的黃瓜裙下?還一副萬年純情男的嬌羞不勝狀,我的心快要不勝負荷跳出喉嚨了。
簡荻沉靜地待那小舟靠近船身,才緩緩揚聲問道:「尊駕夤夜前來,不知有何指教?」
心下不免泄氣,我就是把全身力氣都用盡了,只怕也無法帶著他游上岸去。低頭看了幾眼他露在水面之上的臉龐,銀白的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雙目緊閉,憔悴不堪,全沒了平日里霸道張揚的模樣。
簡荻此刻也沒了剛才的鎮定自若,他握住我的手,在我耳邊悄聲吩咐道:「等下待船快要沉進水裡時,你便自行游水離去,萬不可回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簡荻如此失控,他彷彿是為了懲戒我的三心二意,在我的唇上肆意蹂躪,我驚愕怔忪地任他妄為,淡淡的血腥味在我的口中逐漸瀰漫開來。
他驀地自坐處起身,摸進艙內,湊到我的身邊坐下,低頭在我的耳邊吹了口氣,極是曖昧地沉聲說道:「說你是個色女,還真是半分沒有冤枉你這丫頭和-圖-書,看男人時的目光也不知迴避,竟像是要把誰吃了似的……」
想明白了這層,我暗自苦笑了下,對他鄭重說道:「公子的吩咐,我自當銘記於心,自出了含章宮的那日起,我便以公子為主,不敢有違。」
公子荻隨後也走出艙,和我並肩站在船舷邊,他仰頭看了看素月,目光兜回我的臉上,透出瞭然的神色。
我立刻跪下身去,對他恭敬說道:「是不語莽撞了,請公子開恩。」
我沒料到他話鋒轉得如此快,怔了下,隨即說道:「素月清寒,天上人間。」
他泡在水裡朝我划近了幾分,冷冷地看著我,一語未發。
從他身邊挪開數寸,我小心翼翼地與他拉開距離,這人連我平日里看人的目光都嫌好色,若是在他身邊坐久了,還不立時就拉我浸豬籠搞一出「淫|婦罪沉落霞江」?
那漢子還保持著持刀欲砍的姿勢,但此刻口中噴出無數血沫,他的背後,君亦清冷凝著面容,手中握著柄尖銳的匕首。
我惶恐不安地盯著他,忽然恍然大悟,這小屁孩竟不會游泳!
我默默咽口饞涎,正要仰天狂笑大吼快來親吻我的腳趾吧,江上忽然傳來勾魂攝魄般凄清的笛聲,我和簡荻同時望向江心,遠處一葉扁舟逆水行來,速度竟是極快。
「當日在含章宮,是誰為你找來聞香翠鳥,渡你過劫難?是誰去柔蘭閣將你討了出來,帶你出含章宮?是誰一次又一次的在你危急關口為你鋪路架橋?你以為就憑著你那點微末道行,公子蘭真的會放過你的性命?」
水聲隆隆,良久都沒有刀鋒落在我的身上,我稍微睜開眼看過去,忍不住「啊」地一聲尖叫。
千江有水千江月,
次日清晨辭出客店,沒行幾里路程已至渡口,一行人棄岸登舟,我擇了船篷一側最靠近角落的位置坐下,刻意忽略身邊那張黑碳包公臉。
「公子好聰明的心思,猜得半分不錯。」
用力反握住他的手,我不容他辯駁地說道:「少廢話,等下船沉了,你就伏到我的背上,我馱你遊走。」
「沒有想?沒想你又怕本公子誤會什麼?掩耳盜鈴自欺欺人而已!」他咄咄逼人的口吻回蕩在水面上,江心的月影愈發蒼白凄清,「你心中總是想著他,便是對本公子www•hetubook•com•com不忠,你分明在想他卻說沒有,便是對本公子不敬,你分明對本公子心懷不滿,可又裝出冷漠面孔,便是該死!」
將目光在江水上兜了一圈,我將手腳緊緊地貼在身側,生怕一個不小心再對他犯下什麼作風問題。
我擦了把臉上的水,也分不清是冷汗還是落霞江的江水,啞著嗓子說道:「……君亦清,謝,謝謝……」
水將他的全身打得透濕,他果斷拔出插在那漢子背後的利刃,那人口中咳咳幾聲怪叫,喉頭忽然骨碌一聲,就此沒了聲息。
此時座船已沉下半個身子,如果再不游開,等下定會被下沉的漩渦拉進水底。沒心思管其他人,我恍惚看到身邊不遠的地方浮起一片黑色衣角,一猛子扎過去,到近前扯起那件衣服,簡荻蒼白的臉被我從水裡拽了出來。顧不上他此刻是死是活,我拉住他的胳膊半架在身上,用力蹬著水向岸邊游去。
心底剛有些安慰,背後如感鋒芒,罡風襲背而來,我慌忙側身避開,忙亂中又嗆了口江水。一口氣還沒緩上來,面前寒光掃過,一柄鋒利的長刀從我鼻樑前堪堪落了下去,劈起無數水珠。
話音剛落,船角的眾人紛紛鼓噪起來,我凝神看去,發現船板不知何時開始滲出水來,水越滲越快,船身在左右搖晃了幾下后開始緩緩下沉。
簡荻是頤指氣使慣了的貴公子,在他眼裡,人命賤若草芥,我和君亦清不過是他玩弄在指掌下的螻蟻而已,他要殺便殺,要留便留,今日他能對我另眼相看,他日何嘗不會對我痛下殺手?只盼有一日他對我膩了厭了,再不想見到時,能放我一條生路,到那時我才能真正天高地遠,自在逍遙。
「媽的,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你個……死小屁孩,呸……小屁孩,佛祖,佛祖保佑……」我凍得上下牙打顫,忍不住抱怨了句。
「開恩?你可曾對本公子略上過心思?本公子救你憐你惜你,將你捧在手心裏,拿心暖著,可你就是這麼回報本公子的嗎?」
暗夜中,那人的聲音聽起來竟似梟嚎,嘶啞猙獰。公子荻的手下紛紛點起燈籠,將附近的水域照如白晝般明亮。
他點點頭,幽幽開口:「公子蘭在你的心裏就扎得如此深如此重嗎?為什麼你總是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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