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雙星眸瞬息閃過我的眉眼間,突然扯出個極是輕浮的笑容:「這位姐姐想必是老闆娘了?」
那身影站起來,輕輕一躍跳進園裡,足下微點,凌空跨水而來。及到窗前,又驀然停住腳步,一張韶華俏臉從融融月色中逐漸顯露,嘴角盈著憊懶笑容:「姐姐好狠的心腸,竟然如此待客。」
少年身型略顯消瘦,一頭長發高高綸在腦後,見我走進房裡,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轉過頭迎面對我展出一抹淺笑。
華叔嘿嘿笑著,露出兩排黃金燦爛的大牙:「如果是一般貨色,斷不會請姑娘出面了。實和姑娘說吧,夥計剛才過去時還好好的,不知怎麼的,一回來臉色變了不說,話也不會說了,竟然成個啞子。」
「哦?閑人也敢來管本少爺的事。」他哧了聲,抄起筷子伸到魚碟里,「本少爺想住就住,愛走就走,你奈我何?」
「蘇沫,你到底是什麼人?」
「公子行走江湖,可曾聽說過[毒聖]的名頭?」
少年慘白著一張俏臉,說道:「原來,閣下就是玄黃毒聖的傳人,栽在你的手下,也不算跌了面子。我問姑娘一句,這香可有名字?」
「身上無錢事小,出手傷人就是公子的不該。既然公子實在拿不出錢會帳,我替公子做個東道,這店錢就免了。」
曲聲無序,卻又極是哀婉動人,時而如幽咽悲慟,時而如竹露清響。我雙手撐在窗上,托腮望著那道翦影。
越說越覺得不對勁,無塵笑吟吟地望著我,怎麼看怎麼覺得他那表情透著詭異,等我回過神時,他早就抬腳閃人躲去后廚,剩下我一個人留在雅間跳腳大罵。
少年一語道破了我深藏數年的隱患,卻也只是給了我一個沒有希望的幻想。這身子已經朽到什麼程度,我自己比任何人和_圖_書都清楚。
蘇沫裂嘴一笑,舉起手裡的長笛:「以此笛為證,我定為姐姐醫治好身上痼疾。」
「誒呀,這戲不配合好了怎麼演?對付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就要用最卑鄙無恥下流的手段才行,我還沒用人肉燒包那招嚇唬他呢……」
「姐姐那瓶子香料里,怕是加了不止一味[好]料吧,迷香是對付江湖下九流的手段,招徠客棧的管事大伯還得再練練。」少年想了想,續道,「姐姐進門時,鬢角戴著一朵九里香,想來自是解那香氣的引子。」
那人逆月而坐,高高綰起的髮絲亂入夜空,絲縷影動。他的手中執笛,正在自顧吹奏著一曲不知名的俚調。
「公子是江湖上的人,自然來去自如無人敢管,但這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公子不會連區區幾兩銀錢都要賴了小店的吧?」
自從離開東皋那日,體內半解不解的殘毒更是開始肆虐,有時背過無塵,我強忍著噬心劇痛,卻不敢在面上露出半分不妥。
「這位公子可是最近才來無缺城嗎?」
少年單薄的雙唇動了動,眼眸半眯著,纖長眼睫在臉上投下淡影。偏過頭看了我幾眼,最終一個字也沒有說。
「好個無賴小子,你當招徠客棧肯讓你白吃白住,我也會如此禮遇你嗎?」冷笑連連地瞪著他,少年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摘了朵梅花別在鬢角上。
「哦?」我挑眉,斜了華叔一眼,「不過是個想要白吃白住的貨色,你也打發不了?」
清風明月相伴來。
我與他互相打量了片刻,真真是沒想到,這麼個清俊的少年郎會是想要白吃白住的無賴,看他舉手投足間的氣度,分明透著大家風範,絕不是一般市井流氓的流里流氣。
「這瓶里裝得乃是天下第一奇香,hetubook.com.com聞之能夠令人頭昏腦漲,如飲酒數斗。公子現在是否覺得渾身乏力,神志也不清醒了?」唇邊盈上漫不經心地笑意,我端坐在椅中看著他。
午夜夢回,軒窗外的梅影婆娑,我從榻上起身,隨手拿起件袍子披在肩上。畫粱上直垂而下的冰絲幔帳遮去了滿室清輝,我推開窗格,無邊清冷月色傾灑進來,照亮了房內的每個角落。
手指著他,我半晌說不出話,原來這小屁孩不僅是個老江湖,還很擅長裝瘋賣傻,白日里裝出著了我的道,其實肚子里明鏡一樣。
「此香根據玄黃毒聖一紙毒方調配,煉化了七七四十九日方才成型,實是殺人滅口居家出遊的必備之物。公子若再多吸入這香氣幾分,立時便要血脈逆流,七竅流血而亡。」我得意洋洋地說完,將瓷瓶攏回袖中。
少年竭力撐著身子,閉起眼睛歇了片刻,我將蓋子按了回去,待香味散盡后,他慢慢低下頭,臉上再不見半分輕屑不肖。
他咬唇,眉宇間幾分扭捏神色,站起來回禮道:「剛才不過是我與那夥計的一點玩笑,十二個時辰后|穴道自解,就可複原。」說完,幾步走到雅間門口,一挑帘子走了出去。
「賊鳥人明明有辦法還叫我來,分明是藉機諷刺我卑鄙無恥下流,無塵,你給我等著!!」
「有,這香名喚一日喪命散,當今武林中唯一能解此香毒性的便是傳說中的含笑半步跌。」極其認真地回答完他的問話,我起身抱拳念道:「青山不改,綠水常流,少俠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凝神想了想,心裏已有計較,惡人還需惡人磨,對付這等潑皮無賴還用得著客氣甚麼?
少年剛剛出去,無塵端著高深莫測的笑容走進來,開口問道:「一日喪命散?含笑半步跌?和*圖*書莫非又是姑娘搗騰出來的新玩意?」
「姐姐好大的肝火,當心怒火攻心,加重了病情呢。」梅花被夜風吹拂,朵朵梅瓣顫動在他的靨畔。
他沒有招呼我的意思,我老著臉皮自動撿了對面的椅子坐下。目光在桌面上一遛而過,幾盤時鮮菜色,清酒一壺,分明只他一個人,桌上卻擺著兩隻碗兩雙筷子。
能把吃霸王飯住霸王店說得這麼理直氣壯,這小子實在是個人才。
他搖了搖頭,走到我的面前,突然攥住我的手腕,探手從袖中取出那隻瓷瓶:「一瓶子香料也能是毒死人的毒藥了?還有,姑娘什麼時候又變成玄黃毒聖的傳人,改日引見那位高人給無塵開開眼界如何?」
我也不答言,旋開瓷瓶的塞子,一股幽香剎時間縈繞滿室,氣息幾乎為之與奪。少年晃著腦袋,滿頭青絲在背後飄曳,一點星眸含醉,彷彿是被這滿宇暗香醉去了心神。
一把掀開雅間的紗帳,窗閣下坐著個麻衫少年,窗外的日光隔紙傾灑了滿室,將他的身影籠在淡薄日曦下。
我挑眉看他,嘴角含笑:「怎麼,你想嘗嘗看?」
「不過……還請公子高抬貴手放過夥計一馬,收了那些作弄人的手段,否則……」
「姐姐不說話,我當是答應了。蘇府老宅子就這片荷塘月色最得我心,姐姐不介意我就在這抱月樓里住下吧。」少年站起身,彎如新月的雙眸凝視著我,「對了,我名叫蘇沫,姐姐以後叫我阿蘇就好。」
「你說得輕巧,但我如何信你能治我的病?」雖然心裏已經信他並非等閑,但我嘴上仍舊不讓人。臭小子半夜跑人家窗跟底下吹怨笛,擺明了要敗壞我的名聲。
夜風乍起,梅花紛紛飄落,將他的身影埋在落英中。
一曲終了,最後的尾音被長遠地拖入天幕中m•hetubook.com•com,我長長地吁了口氣,望著那道身影笑道:「半夜不睡覺跑來爬別人家牆頭,當心我放狗咬你。」
伸手不打笑臉人,我也露出笑容,緩步走到他的桌前。
「毒……聖?」他驀地收了臉上的憊懶神色,警覺起來,「江湖上人人聞之色變的玄黃上人,你提那人名頭作甚?」
自說自話的本事,天下當屬這個蘇沫為第一,我無奈地點點頭:「你喜歡就住下吧,記得不許去招徠客棧搗亂,更不許隨便把人弄啞。」
最後一個賴字,我刻意咬得很重,他慢條斯理地咀嚼著魚肉,再細細地將魚骨頭吐在小碟子里,又舀起一勺湯喝了,才從麻布內襟中抽出條上好的絲絹手帕擦去嘴角的油漬,張口說道:「這點子錢放在兩天前根本入不了本少爺的眼,只是今非昔比,我如今身上半分銅子兒也無,哪裡給你錢會帳?」
「姐姐這話錯了,有病就需醫治,一味地諱疾忌醫,枉送了性命豈不冤枉?」少年取下鬢角的梅花,探手過來別在我的耳邊,「我看姐姐的病還未入膏肓,尚有幾分餘地迴旋,姐姐若是信我,三個月之後我保證姐姐藥到病除,到那時只怕想留還留不住我呢。」
角案上的萬年青盆栽崢嶸扭曲如困頓的虯龍,伸展著枝椏妄圖掙出土去。我走到案前,窗外的花園裡竹聲細碎,矮灰牆上坐著一個身影。
無塵拽著我走到大堂的櫃案旁,華叔湊過來,小聲說道:「雅間里的那位小爺,住了兩天上房,今兒個說是飯後就走,夥計去會帳,他卻想賴。」
「我是誰,姐姐日後自會知曉。」
滿眼雲山畫圖開,
我抽回手腕,夾手從他指間取回小瓶,扮個鬼臉:「哈!這瓶里雖然沒有毒藥,卻也是我精心調配多日的上好薰香,摔破了我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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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句敲在我的心頭,兩年時光,多少次午夜被病痛折磨,我未敢讓無塵知曉,一來怕他擔心,也知道他於此事無能為力,知道了不過是徒然多一個人煩憂而已。
他的修眉一軒,笑問:「否則如何?」
「客?」我哈了聲,看著面前這位白日里被我[請]出招徠客棧的少年,「天下哪有半夜來訪不走正門的客,況且招徠客棧不在此處,就算是客也不該擅闖別人家後院。」
我搖頭:「不是,我只是招徠客棧里的一介閑人。」
我無言地看他片刻,又將目光投入夜色中:「生死有命,老天註定了我無法延命,也無須強求。」
「公子不願意說,我也不多問,只是聽說公子要離開,能否先把欠下的帳會了呢?」
一席話說得我牙根痒痒,這欠調|教的小屁孩居然在我面前充起大爺來了,我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臉上的笑容越發和藹可親。
當年大婚前夜,我吃下君亦清從醒月帶來的半枚丸藥,解去了身上所中泰半毒性,但連慧甲中毒畢竟太多霸道,在體內隱忍了數年慢慢沉積,日夜侵肌刮骨,早已深入骨髓。
「嘿嘿,姐姐說得是呢,只是我身上無錢,住不起客棧,所以只好來姐姐家的後院里消磨一晚了。」少年不知進退地說完,乾脆坐在窗下的石凳上,抬眼與我對望。
「變啞巴了?」怔了下,我轉頭看向無塵,他默然點頭,「過去照個面的工夫就讓人做了手腳,那位果然不簡單。」
他伸指在我額頭點了下,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你啊,就知道胡鬧,幸虧方才放香時華叔在雅間的穿閣里放了把迷煙,要不你以為人家能輕易著了你的道?」
我從袖中取出一隻小小瓷瓶,瓶身瑩澤,高不足數寸,胭脂色的瓷面上幾許血紅纏絲貫穿,托在掌心裏呈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