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書房裡的墨畫被無塵徹底翻檢了一遍,他每看一張,臉色就黑上幾分,到最後我幾乎是奪門而出,逃之夭夭。
「如果他的臉變回原來的樣子,就再不是我的無塵,我也不再需要他伴在身邊。蘇沫,你懂了嗎?」
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或許是無可辯駁。他突然冷笑起來,扯得那張臉詭異中透出哀決。
蘇沫每講一句,我的心便跟著痛上一分。無塵什麼話也不說,只是拉著我的手一遍一遍摸在他的臉上。
新生出來的皮膚很滑,每摸過一道舊傷痕,我就忍不住沖他笑一下,怕眼裡強忍的淚水落下。
無塵淺淺地笑了,將我的手拉過去,拂在一張不再凹凸起伏的臉上。心裏咯噔一下,想看,又怕看,掙扎得難受。
無塵那張臉不知被蘇沫折騰成什麼樣了,無缺城裡的江湖人很多,時常總能看到缺胳膊少腿或者整張臉傷得亂七八糟的江湖過客,之前他那副尊容,倒也不惹眼,只怕被蘇沫一番拆零補缺后,哪怕只是恢復成原來的四五分,也夠引人矚目了……
「阿、阿蘇,他的臉……」
無聲地對望了很久,我才猛然想起自己被他抱了太長的時間,他的手緊緊箍在我的腰間,絲毫沒有放鬆的意思。
無塵拍掉蘇沫的手,臉上掩不去厭惡的神色。蘇沫也不在意,走到我身邊,笑得有些詭詐:「姐姐好會說笑,以他的容貌氣度推斷,未受傷前定是個頂尖兒的人物,若是能夠妥帖用藥,再修整一番,或可略復當日風采。」
一連幾日,蘇沫拉著無塵天不亮就跑去荒郊野嶺,明說著找藥材治病,私下裡搗鼓了些什麼,兩個人都避著我一字不提,倒顯得我成了外人。
「姐姐這個不許那個不讓,我只給他泡了幾個月的葯,再把受傷的頰骨規正,人還是從前的那個人,臉還是那張醜臉,姐姐有什麼話別來怨我。」蘇沫沒等我說完,搶和_圖_書先把話說了明白,「他之前的臉因為受傷日久,所以我將他的頰骨重新敲碎再拼回去,迎風流涕的毛病算是沒了。不過啊,他那臉……」
這些罪,這些苦,換作旁人,只怕早就死過千遍萬遍了,可你卻忍了下來,我還能說些什麼,我已經無話可說。
蘇沫撇著嘴回眸掃我一眼,似是怪我不該打擾。
我生我死,又與你何干!?
我轉過身,嘿嘿訕笑地望向他:「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無塵還是無塵,卻又不像他了,我說不上他哪裡變了,只覺得整個人彷彿是脫胎換骨了似的,渾身上下散發著和以前截然不同的氣度。
退步走到案邊點亮了蠟燭,逐漸明亮的書房裡到處可見鋪散的墨畫。我不敢再看無塵的臉色,只覺得後背上被扎了無數眼刀,一尊鎮獸正齜牙咧嘴地要咬我。
我看了看無塵,他利落地回了句不必,從蘇沫手中拿去那捲畫軸,卷好后扶起立瓶插了回去。
現在想想,他時常鎖在眉間的淺愁,時常會不自覺發出的嘆息,都是……因為我?
這世間沒了我,你不是可以更逍遙自在?
蘇沫還欲開口,被我揮手打斷。
我掙了下身子,他將手鬆開,卻依舊冷著臉盯著我看。頭皮一陣發麻,黑暗中他的一雙碧眸像極了貓眼,幽幽地投來凜冽視線。
梅花開到荼蘼時節,終也有敗落的那一天。我將落花掃到院子的角落裡,一股腦都扔進了荷塘。
「姑娘一聲不響地走了一整天,可想過有人會心急?」
他的胸口起伏不定,不知是被氣的或急的,他的手托在我的腦後,五指輕柔地插|進我的髮絲間,滑到背上。
「你想走,我不攔著,除非我死在姑娘面前,否則你別想甩脫我。」
你可以是天下人的碧華,卻只能是我一個人的無塵。
我點點頭,說道:「六七分已屬過了,你只需治好他那https://m•hetubook•com•com總是流涕的毛病,其餘一概不用管。」
無塵,無塵,無塵!
醉眼相看共白頭。
難復舊觀又如何?
你是冰晶無塵,你才是值得我挽命的凝晶雪啊。
鬧騰了差不多快有兩個月,有時我躡手躡腳地跑去抱月樓偷看,被蘇沫一掃帚趕了出來,再或者端著清茶點心假意獻殷勤,剛站到門口就被請走不送。
「姐姐可不知道,這幾個月無塵算是吃盡了苦頭。先不論把已經長好的骨頭重新敲碎,那疼鑽進心窩裡,抓不得碰不得,讓人連死的心都有。再後來給他上藥,等皮膚慢慢長好,又是一番罪受,這葯塗在身上,每日里麻癢難當。」蘇沫看了無塵一眼,繼續說道,「我生怕他頂不住伸手抓壞了臉,所以用繩子綁著他的手。沒想到他非但一聲不吭,反而連動都不動一下,就這麼忍了下來。說實在話,我蘇沫這輩子沒服過誰,可對他,我算是服了。」
嘖嘖數聲,他走到無塵面前,伸手挑起他的下頜左看右看。無塵身量高出他許多,蘇沫踮起腳努力夠上去的姿勢極是好笑,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怕嗎?
「阿蘇你個冒失鬼,當心被無塵聽到動靜!」我將手指抵在嘴前,噓著嗓子念他。
他碧綠的眸子里閃爍的光芒極是懾人,我將那聲未出口的驚叫吞了回去。
門口咣啷一聲,蘇沫踢翻了擺在門旁的立瓶,一張捲軸從瓶中滾了出來,綁畫的絲絹鬆散,一卷春情墨畫滾地鋪展開。
無塵剛要開口,我搶前一步問道:「蘇沫,他的臉你能恢復到幾分?」
在心裏告訴自己不要去想,刻意忽略他眼底浮現的哀痛,看著他那樣的表情,我的心也會痛,痛到讓我以為又是一次發作將近。
他終究是那個白馬翠衣,為我痴等在漫天飛雪下的男子。
推開房門邁步進去,我笑著轉過頭正要叫蘇沫,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雙手臂從黑暗中伸了出來,攬在我的腰上將我拉了過去。未及放聲尖叫,隨即跌進了一副胸膛,熟悉的薰草味道湧進鼻子,我怔怔地抬眼,藉著月光看到了無塵那張冷若鬼魅的臉。
千金難換一心人,
無塵放好畫卷,轉過身冷冷地瞪著蘇沫,說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她不願意說,我也就不多問,我的事我自己知道,不用你操心。你若是真有通天徹地的本事,就把她身上的病治好!」
我無言地看著他,不願明白他眼中偶爾閃現的冀望,也不願懂他有時欲言又止的困惑。
回來時,兩人都是滿身滿頭的晨露,鞋上還掛著泥水,很想問蘇沫需要藥材為何不去藥鋪子里買,又怕惹來他白眼無數,拿我當成白痴。
碧綠的眸子依舊靈動,裏面盈著滿滿的一汪春|水望過來,眼角邊的那道划痕也依舊醒目,拉得整張臉歪到一邊。
「今日你是回來了,如果他日你不告而別,再也不回來了,可想過我……」他的話沒有說完,突然拉得我一個趔趄,被他扯進懷裡,「這麼些年,我一直陪著你,你就一點也不顧及我的感受嗎?」
拆了層層白布,蘇沫說了句好了,我沒敢看,緊閉著眼睛。不知是誰的手伸來,捉住了我的指尖,乾暖的掌心裹著我的五指。
走到抱月樓的小書房門前,我停下腳步,蘇沫沒留神撞在我的背上,我誒喲一聲,敲了下他的頭頂。
嘴動了動,一個字沒有吐出來,我緩緩張開眼,一張醜陋的面容映入眼中。
貌丑又如何?
「仇家?莫非是因為這張臉以前太美,在外面招惹了風流債,才被女人砍壞了?」蘇沫又開始自說自話,趁著無塵背過身去,我迅速地朝他做個鬼臉,擺手示意他少說少錯,蘇沫假裝沒看到,繼續說道,「我看你時常迎風流涕,只怕是傷及頰骨,若不及時修整,於你自身只損hetubook•com•com無益。」
「無塵,我……」
「誒呀呀,姐姐好福氣,身邊有這麼真心誠意待你的人,不知是哪世里修來的呢?」蘇沫撿起地上的畫卷,就著案上的燭火細細端詳,笑道,「這畫中的人從背影看分明覺得很美,可惜啊,可惜了這張臉。」
月掛梢頭,落梅成陣鋪散了滿院,踩在梅花殘屑上,只怕雙腳也要染上露香。
蘇沫瞪眼吐了下舌頭,裂著嘴無聲而笑。
「無塵,放手。」
十指下意識地握緊,直到掌心傳來銳痛。
從此後,再沒人拴住你的手腳,你便可化身飛鳥,在九萬里長空下振翅高飛,又何苦為了一個行將就木之人,自縛羽翼……
窗外的梅影橫斜,我不敢想,也不敢認真地看他,如果等到有一日,讓他親眼看著一切發生,不如在此之前我選擇離開。
畫中的人翠衣濃展,立在桃樹下,對面的花樹間露出一角不屬於他的衣衫,沒有容顏的春情圖,一切都包裹在朦朧的曖昧氛圍中。
「這就夠了。」我打斷了蘇沫的話,只要面前的這個人還是無塵,已經足夠。
無塵低頭看著那張畫卷,突然笑了,那一瞬間,我彷彿又看到了當年水月閣中風華冠世的美人。他的臉和記憶中的瀲灧容顏合在一處,讓我分不清眼前這人究竟是誰。
無塵,你這又是何苦!?
柳枝上的嫩芽剛發,梁底的雙燕已經飛回來趕著築新巢。蘇沫說今日無塵的臉就可以見光,敢情之前他一直是見光死。
蘇沫想了想,說道:「雖不能和原來的樣貌完全一致,總還能有個六七分。」
蘇沫盯著無塵,臉上神色竟是從所未見的認真:「她的病,我眼下無能為力,但是你的臉,我卻有十成把握,及早修好了,也省得你整日清湯掛水有礙觀瞻。」
「好好的一張臉,竟然毀得如此徹底,恐怕是醫仙再世也無法挽回呢……」他頓了下,刻意等著我接下文。
他踏上一步,抓住hetubook.com.com
我的手腕扯到面前,口氣冷得讓我打了個寒戰。
他的手指向我,我一怔,原來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以來隱忍著不說。我不提,他一概不聞不問,只為了讓我自以為騙過了所有人,讓我心安理得的過著自欺欺人的每一天。
心若無塵,塵自無心。
五內糾結之餘,偷偷慶幸了下,那些極具特殊愛好的私藏,所幸沒被他翻出來毀了,不然我可真要老淚縱橫無語問蒼天了。
我故作遺憾地嘆道:「是啊,不過他原本就貌丑,後來又被仇家斬了十七八劍變成現在這副怪樣,實不相瞞,我們是躲到無缺城來避禍的。」
蘇沫悄然跟在我的身後,今日在忘途川瘋玩了一天,此刻我和他的衣衫都有些濡濕,我扔了個雪球在他臉上,於是蘇沫也不再客氣,和我對打起雪仗。
好久沒有這麼快樂過,我笑得肆無忌憚,那時看天縱高地縱闊,也難抵這一場真心開懷。
我的無塵,我的碧華……
葯湊齊了,蘇沫又和無塵天天在抱月樓里閉關不見人,前面招徠客棧的華叔差點以為老闆換了人,無塵人間蒸發。
「姐姐,怕什麼呢?」蘇沫站在一邊,聲音里透著古怪,此刻不用看我也知道他肯定是在憋笑。
「阿蘇,謝謝你。」我轉過頭,懇切地對蘇沫道了句謝。
他是貌丑無塵,也是絕美碧華,他是長伴我身邊的碧眸伶人,也是這世間唯一關心我生死的人。
我站在門外仔細聽了聽周圍動靜,確定無塵不在附近,許是還在招徠客棧里忙活生意。
灰白如絮的頭髮,儘管用藥汁浸泡成墨黑,卻也擋不住這具身體正在潰敗的事實,每次洗髮時,都是他親歷親為,將我的滿頭長發,一根一根在水中揉去浸染的葯漬,看著水中逐漸呈現白色的髮絲,他的手腕會濺起無數漣漪。
趁他和蘇沫出門時,我再回去翻看,除了幾張曖昧有餘露骨不足得還健在,其餘的估計已經被他拿去毀屍滅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