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桃花莫淹留

呵呵……
他的眉攏起不悅的弧度,似乎是察覺了我態度上的變化。
他的唇邊漫起曖昧的笑容,雙眼不轉瞬的盯住我。
「一個……人?」他把玩著拇指上戴的碧玉扳指,手指一圈圈地撫弄在上面,玉色碧綠如洗,在他的手中瑩華璀璨,「你喜歡這戒指嗎?」
「軍國大事,我不懂,如若真有那日,我甘願引頸就戮,今日我只求陛下放過伶人碧華。」
「丫頭,我是阿荻啊,你答應過會永遠幫著我護著我,為什麼你要食言?阿荻沒有變,我沒有變。」
金座之上的這個男人陌生、威嚴,他的眼眸中不再只有我的身影,或許,從來也不曾有過。
但我不恨他,我只恨自己,生而為人的悲哀。
「對不起,是我變了,求你放過碧華。」我將視線從他的臉上移開,此刻的簡荻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求我一起回家,他說了那個字,將滿身驕傲卸下,只為了一段早已逝去的情緣折腰。
他波瀾不驚地坐在華宇深處,睥睨看著玉階之下的這場鬧劇。我就像跳樑小丑唱著一出獨角戲,在他的掌心上掙扎跳脫。
抬腳踏上玉階,向著簡荻走去,他笑著等我走過去。我從他的身邊走過,將他臉上的笑容拋到腦後。
我輕聲說道,他咬牙憋住悲鳴,顫著手將眼淚擦去,用力瞪著眼睛看我。
「和我回家,我給你找大夫,天下最好的大夫,一定把你身上的毒解了,咱們一起去放荷燈,我給你綉小雞吃米的荷包,我親手綉,好不好?求你別恨我……」
「你枉稱高手,卻用下三濫的手段刑囚一個伶人,你好威風!」
「你不是一向只將自己性命看重嗎?今日有他沒你,有你沒他,再耽擱下去,於他也沒什麼好處。孤倒要看看,你對他的情義,又能重到哪去……」
風撲面打在身上,冰綃紅衣遮住視線,我的滿頭白髮,朔揚在夜空月輪中。
曾經站在東皋金殿之上親手撕裂的嫁衣,今日重新穿在身上hetubook.com.com。以為此生再無緣相見,想不到如今重逢,他依舊是端坐高宇之上的掌權人。
他沖我遙伸出手,管玉修長的食指點了點,曖昧的笑容越發深印在唇畔。
[阿荻,多年不見,你可好?]
我任憑臉上爬滿淚水,倔強地看著他。
凈字音落,從閣外走進一道身影,黑衣勁裝,正是白日里攔在忘途川腳下的高手。他緩步徐行,手中拖地拉拽著一個滿身血污的人,那人被他握住頭髮一路拉進殿中,頭頸低垂,一點聲息也無。
他滿嘴貓狗,我冷笑道:「貓若無情,也是主人家對它不夠盡心儘力。陛下的愛寵丟了,卻找我來做甚?」
「封丹,對付一個身無武功之人,用得著下如此狠手嗎?」
他是帝王,是東皋萬千黎民口中的明君聖主,他有江山社稷,有滿襟抱負,他不是我的阿荻,那個桃花般美麗的少年已經消逝在我的記憶中。
「想知道理由?好!我說,但我只說給阿荻,不是東皋的王上。」
他看累了,終於開口說道:「玩物就是玩物,不喜歡了,毀了它又如何?」說著,他從拇指上摘下碧玉扳指,指間陡張,扳指從他的手中掉落,摔在殿石上碎成數截。
阿荻,你一定以為我不敢跳吧?
「贏了天下,卻輸了她……」 他望著我喃喃自語,雙手越來越緊,將我的臉握到變形。
話出口,夜風乍起,吹亂了高閣中懸吊的飛紗,將他的身影裹在一片靡麗莫測中。
看他乖乖將凝晶雪咀嚼咽下,我站起身,轉頭冷然望向簡荻。
「碧華不過是爺們手裡的玩物,高興的時候拿來取個樂,不喜歡了,一腳踹開就是。陛下為個伶人大動干戈,不怕被天下人恥笑!?」
「丫頭,阿荻最後問你一次,和我回家好嗎?」
直到胸口中最後一絲力量耗盡,我才收聲,緩緩直起脊背,傲然投過視線望去。
「這世間,好東西只留一件就夠了,既然是已經丟了的東m•hetubook.com•com西,不如徹底毀了乾淨。」
就像當年,我為他的種種作為而痛……
「丫頭,沒有話對我說嗎?」
他頷首以示,我一字一字說道:「因為,他是這世間唯一一個,肯為我以命抵命的人!」
我淺淺地笑了起來,將心中殘留的最後一摸淡影徹底抹去。
「……誰也不欠?呵,呵呵,花不語,你可真是讓孤不知該說些什麼了。你有情有意,他以命抵命,倒是孤在枉作小人。好,孤給你一次機會。孤身後的長窗下是千年寒潭,如果你肯從這裏跳下去,孤便將碧華毫髮不傷地放下山去。」
他的話說完,一聲漫過一聲的淺笑驀地響起,迷跌回蕩在穹隆下,他的眉峰擰立,看著我無法自抑地笑彎了腰。
「我曾經也有過這樣一件玩物,碧綠的顏色,很漂亮,很討喜。可惜玩物就是玩物,總歸是件用不上的東西,原先它丟了,我也不上心,丟就丟吧,去了一件,總還能再弄來一件新的。不過如今我把原先丟的那隻找回來了……」他淡淡地掃我一眼,繼道,「丫頭,如果你是我,怎麼選呢?」
雪閣中一片寂靜,直到一雙鍛面錦靴出現在身邊,比玉石更為冰涼的指尖挑在我的下頜上,逼迫我抬頭與他對視。
靜默充斥在我和簡荻之間,夜闌如水,長窗外的月輪漸沉。
額頭抵在冰冷的殿磚上,我將尊嚴雙手奉上。
他沒有變,只是我已兩鬢霜白,發如雪。
我被他瞅得渾身不自在,下意識地蹉後半步,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阿荻丰神俊朗,幾年不見出落的更標緻了。」
屈辱的淚從眼中湧出,落在他的衣袖邊,他將手抽了回去,將手指上滴落的淚水含進嘴裏。
驀地,他撤回手掌,我的臉上一陣刺痛,失去了他掌心的溫度,隨即又是一片冰涼。
你一定以為我今日重披嫁衣,只為了撿回曾經被我扔在腳下的那頂后冠吧?
「記住,男兒有淚不輕彈,為了我更不行和-圖-書。」
站到窗前,回頭看他,他驚愕地喚了聲:「丫……頭?」
他略偏過頭,將眼角的餘光投在我的臉上。雪閣后鏤空的長窗外掛著一輪滿月,映襯在他的背後,月輪碩大,他坐在一片月華正中。
「不,求你放過碧華。」
他的眉緩緩淡了下去,眼眸中一抹孤絕,唇角微弱地扯動了下,臉上的神色依稀便是當年的少年模樣。
他的話未說完,我幾步走到無塵身邊,伸手掐在他的頜骨上,他咳咳幾聲想要咬緊牙關,我手上用力,直掐得他不得不張開嘴,我將袖袋中的凝晶雪一股腦兒塞進他的口中。
牙根隱隱作痛,直到嘴裏嘗到了血腥味,我才發覺竟是咬得太過用力。心中的銳痛凌駕在身體之上,我已經不再有痛覺。
他的衣袂在身側輕顫,目光如炬地盯在我的臉上,我搖了搖頭,輕輕地說了聲[不]。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十指逐漸握緊成拳。
抽刀斷水難斷愁。
我默默推開他的手臂,抽身退步。
「哪個更合手,陛下自然該選哪個,我不是陛下,無法替陛下決斷。」
你一定以為我是為了走到你的身邊,才踏上玉階吧?
「小野貓,我想你了,這些年你想過我嗎?」
一瞬間,心口彷彿被人用利刃穿透,無法抑制的恨意銼斷了理智,我渾身顫抖起來,瞪圓雙眼,驀地看向恭身站立在玉階下的黑衣男子。
詭麗的夜色下,他的側影美若曇華。
他故意頓了下,等我接下去,我看他半晌,吊個白眼接道:「我當初如何,現在又如何?」
他的臉上凝起狠戾,唇邊綻出一絲艷若桃李的笑容:「孤可以放過他,但他身中劇毒,無葯可解。除非用你手中的凝晶雪餵給他吃,否則過不多時,他自然毒發身亡。」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我細嚼著這首梳頭歌,垂目看向嫁衣上殘破的襟口,「阿荻,你如今手握天下,還有什麼得不到?放手吧,我不值得你執著至此。」
「陛下視天下人為掌和-圖-書中玩物,我與碧華本沒有分別,我不敢自高身份,求陛下放過他。」雙膝砰然跪地,我直挺挺地矮下身去,對他匍匐叩首。
春去桃花莫淹留,
「如果孤不親自前來,如何知道養在身邊幾年的小東西竟會跑到這麼荒僻的地方逍遙自在?丫頭,你說這貓兒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叼去了?」
我點頭,說道:「它很美,和陛下很般配。」
我的目光隨著那圈碧玉落地,碎渣飛濺,散落在他的腳前。
他的眼中流光閃爍,撲哧一聲悶笑出來:「以為這些年下來,你那性子多少會收斂些,想不到還是當初那樣兒……」
他端坐在重樓玉宇深處,我立在階下抬眼望去,恍如隔世。
他的眸光燦若辰星,幾乎與手中的碧玉不相上下。
「花不語,為什麼你對一個伶人,比對孤還要重情重義?為什麼在你的心裏,孤還比不上個醜臉廢人?你的心,被鐵水澆了嗎?」
月影擋在我的身後,我的眼角閃過簡荻驚慌失措的臉龐,他的手探過來,抓到我的面前,我回他一絲決絕笑顏,躍窗而出。
他猛地將我攬進懷裡,一手挑起幾縷白髮,貼到胸口。
我還沒有回答,無塵躺在地上啞聲喊道,掙動著身子想要起來。我看著他,他慢慢不再掙扎,碧眸中的淚水如珠玉斷線,越流越多。
他看我半晌無言,突然拉起我的雙手,握進掌心,急切地說道:「丫頭,別恨阿荻,好不好?阿荻有苦衷,有不得已的苦衷,求你別恨……」
「不……」
「家?不知陛下說的家是哪裡?是當年皇世子的紫宸府,還是如今陛下的皇宮?陛下錯了,我沒有家,我從頭至尾都是孤身一人。」
我不忍再看下去,將臉別到一邊。他的雙手捧住我的臉,強迫我面對他。他的視線望進我的眼中,他的眼眸里交錯著深藏的痛楚。
「花不語,你當知曉,三年之約轉眼及期,屆時孤將率軍踏平醒月國土,連你一起殺了。」我望著他的背影,他漸行漸遠,終於坐回和圖書椅中,「孤言出必行,你盡可以將這番話轉告給醒月鎣帝。」
「無塵,不許哭,我不喜歡。」
我沒有說話,心中翻騰咆哮幾欲破胸而出的波瀾,在尋找著宣洩的地方,如果這感覺就叫做恨,他說對了。
物轉星移,一切恍如昨日。
「……丫頭,你恨我?」
他為我而痛了嗎?
「不,我只是將從前虧欠他的,都還給他。他為我毀去容貌,我用凝晶雪換他性命,從此我活在這世間誰也不欠。」
他唇邊的笑意不減,點頭嘆息道:「你果然對他一往情深,甚至連性命都不要了。」
玄黑大袖漫揚在眼前,將他的身影遮去,他拂袖轉身,一步步踏回玉階之上。
我與他相顧無語地對望了很長時間,銅鶴嘴中的香氣逐漸飄散,終於在最後一點火光明滅后,化作一片虛無。
一聲熟捻的稱呼入耳,心尖上彷彿被他的指尖點住,微微疼了一下。我深吸口氣,吐出一聲無奈的嘆息,該面對的終究還是逃不掉。
「陛下日理萬機,怎麼會有空跑來這冰冷刺骨的無缺城?」
「不語也知道碧華不過是孤手裡的玩物,當年他背叛在先,此刻孤留下他的性命,已屬開恩。你居然為了一個小小伶人指責于孤,就不怕孤殺了他嗎?」
轉頭望向簡荻,他看戲似的目光和笑靨,讓我恨不得立時撲過去撕個稀爛。
「給我咽下去,否則我立刻死在這裏。」我以死相脅,無塵一雙碧眸怔怔地看著我,眼角落下破碎的淚水,滑過臉上早已乾涸的血漬,滾進耳畔的長發間。
「我找你,是想問問這無情的貓兒,可願隨孤回家了?」
黑衣人鬆開手,那人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側仰的臉正撞入我的視線,遍布在淋漓血漬中的臉孔上,縱橫著深深淺淺的傷痕。
抬起眼,將目光鎖正在他的眉目間,細細端詳。他的容顏瀲灧如昔,但舉手投足中已經凜然不同往日,透出獨屬於君王的威不可侵。
他的話消失在無聲的哽咽中,臉上滿是從所未見的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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