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稱不上,只是久別重逢的故人而已……」話猶未完,最後幾個字沒入一片人聲喧嘩中。
「那日我就告訴你啦,是你信不過我的話,還總是纏我。說幾次也是那樣,並非我有意隱瞞。」嘆口氣,張嘴含住無塵用銀匙挖下的西瓜瓤。
翌日晨起,我和無塵早早在燕歸樓頂層佔好位置,從敞開的軒窗俯瞰鳳陽城的街市,恰好可將雲翊將軍歸城的行程盡收眼底。
那店夥計從窗邊調回視線,續道:「聽老人們閑談,事隔多年後,游商客賈從那片舊跡旁經過,但凡那天上的風颳得略大些,將黃沙掀開,就能看到滿地的死人骨頭。可以想見,當年那戰場上是步步見死人,活人連下腳的地方也沒了,想來真是慘啊……誰人沒有父母需要奉養?沒有妻兒需要倚靠?將個好好的血肉之軀,最後葬送在黃沙下,莫說是棺槨了,連黃土都未及掩面哩!暴屍荒野,盡餵了那些禿鷹豺狼……」
我疼得噝噝倒抽氣,看著他猙獰的面目,忍不住咧著嘴哀號:「這可真是前門拒虎,後門進狼,啊嗷——!」
他挑眉而笑,碧眸宛若月鉤:「難道不是嗎?」
「噗滋」一聲,蘇沫手裡的葡萄被捏得稀爛,絳紫色的葡萄汁順著他的手腕滴到涼床上,染花了我的裙角。
看他不勝唏噓的樣子,我將手中茶杯放下,冷冷說道:「兵燹戰禍,兩軍交鋒,原也談不上慈悲心腸。若是雲翊將軍對敵寬仁,即是為醒月江山埋下了無窮禍患,惟有趕盡殺絕方能永葆天下太平。」
待他出去,我笑吟吟地望向無塵,說道:「小二哥像是有些墨水在肚子里,說起故事頭頭是道,他倒更合適去茶樓里當個講書先生呢。只是這位雲翊將軍身上竟有如許傳奇,倒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無塵忍著笑,又挖了一匙西瓜遞到我的嘴邊:「他也算脾氣好了,照樣一頓數落被你氣跑了,可見我這幾年也不是白白修鍊出來的。」
蘇沫老實不客氣接在手裡,丟一顆進嘴裏,邊嚼邊嘟囔:「姐姐,這都多少日子了?我求也求過了,拜和-圖-書
也拜過了,你就快點告訴我吧!」
他盯著我看了半晌,唇角突然揚起,露出一抹古怪之極的笑容:「又想騙我擔心受怕?以你這般秉性姿色,除了我只怕也沒人敢要你,你以為天下人都和我一樣,喜歡給自己身上攬麻煩嗎?」
我拿起碟子里的雲片雪花糕嘗了口,無塵從袖中取出碎銀賞給夥計,見他轉身要走,我放下糕餅問道:「聽說今日醒月國的大元帥重返都城,你可知道內中究竟如何?」
店夥計長長地嘆口氣,搖了搖頭道:「唉……想來那位大將軍和小官人的想法一致,破了夜郎國后,直趨入皇宮將國君提著頭一劍斬殺了,又將一眾皇親國戚編入奴籍,押解回醒月。許是因他惹下的殺孽太重,得勝班師返朝,非但沒有受到帝君的封賞,反問了個什麼獨斷專權,又是什麼擅殺君王致鄰邦齒寒的罪過,五花大綁推到鬧市上差點砍了腦袋,夜郎國的那些皇子皇孫們,都好好地給送回去了。」
「阿蘇,你不就是想知道那日公子蘭到底和我說了什麼嗎?我也明白告訴你,他不過是說我爹爹不日即將入城,如此而已。」
西風燕語人不歸,
「阿蘇,這麼熱的天,你折騰得我眼暈,快坐下吃水果敗敗火氣。」我笑盈盈地從瑪瑙盆里澇出一大串晶瑩剔透的湛紫葡萄,遞到他的面前。
「哦,莫非仁兄就是傳說中的包打聽?」我一聲詰笑,打斷了店伴的侃侃而談。
清風過處,捲起地上一片花瓣漫過長空,白驢啪噠啪噠馱著青衣人去遠了,惟剩樓上樓下街頭巷尾人人相對愕然。這傳說中的雲翊大將軍沒有迎到,反讓整個鳳陽城的百姓看了出騎驢看唱本的鬧劇。
「玄黃老毒物什麼時候成了普渡眾生的活菩薩?況且你在我的眼裡啊……」我抬手指了下眼睛,擠眉弄眼笑道,「不過是個跑腿的江湖郎中。」
彩幡過後,十數對垂髫俊童手捧寶爐,焚花散麝,將整條官道撒滿花絮,一輛六馬黃金車儼儼馳過,湘簾輕飄,車轅上絲絛翻飛,滾滾流過車壁,金車中卻無https://m•hetubook.com.com人端坐。
「阿蘇啊,豈不聞古人曾經雲,非禮勿聽?」我仰天打個哈欠,夾手拿過無塵手中的摺扇,撲啦啦用力扇開,「明日鳳陽城門戶大開,鎣帝親迎二十二年前銷聲匿跡的雲翊將軍歸朝,這個時辰你不去宮裡添亂,卻跑來我這裏偷嘴吃,是何道理?」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問道:「你希望我如何回復?」
話音甫落,他人已經消失不見,我抿唇一笑,靠進涼床的綉墩上,悠哉扇風納涼:「呼!終於走了,這老鬼羅里八嗦的,難怪人家說上了年紀的人就愛碎嘴。」
無塵笑了笑,問道:「時常見你和他一說一合,想不到你原來這麼煩膩他?」
贊了聲好茶,我望向無塵,眨眼笑道:「今日雖說是帝王親迎,不過是擺個虛架子,大將軍歸朝必定還有宮宴,蘇沫這陣子許是沒空來聒噪,耳根子也能清凈幾日。」
「是是是,你說什麼便是什麼,這些年跟著我讓你受了不少委屈,是我對不住你,你大人大量就別和我計較了吧?」
「你要去將軍府嗎?」無塵深深看我一眼,一語中的。
抬頭望著夜空下飄來盪去的滿棚絲瓜,我粲然一笑,輕聲自語道:「不知這位雲翊將軍,又能給醒月帶來什麼呢?」
隨著一聲吆喝,店夥計端著錦盒跑上樓來,依次從盒中取出四色點心放在桌上,又將茶壺裡儼儼倒滿滾燙的熱水。
我和無塵同時探頭向外望去,自鳳陽城正門前緩緩行來一隊儀仗,雪翎戎甲的輕騎尉坐在高頭駿馬上,手持彩幡招搖而過,靜街鳴鑼連響二十四下,街面上雖是人頭攢動,卻再不聞一絲聲息。
說到精彩處,他悠然神往地望著窗外,我用力咽下糕餅,開口問道:「據你說來,這位雲翊將軍實實在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啊,怎麼會突然銷聲匿跡了二十余載?」
「那你,是如何回復的?」
我拿腔作勢要給他賠罪,他伸手捏在我的臉畔,狠狠擰住,獰笑道:「你能糊弄過玄黃可糊弄不了我,給我老實說!那日鎣帝究竟和*圖*書對你說了什麼?」
我「切」了聲,一推他的肩頭:「是啊,公子蘭一心等待的人是迦蘭神女,而醒月鎣帝英明神武,又怎會無故想要娶個草頭皇后?與其想這些個沒影子的事,我倒是更好奇明日那位驚動了帝君親迎的將軍,究竟是何方神聖呢?」
笑指蓬萊一望間。
「既然你一定要聽,那我可就直說了?鎣帝說……他說他等了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終於等到我現在又等我的美人爹爹回到鳳陽城后就下旨迎娶轉世神女為帝后從此風花雪月伉儷情深就這麼回事。」小心覷著他的臉色,我一口氣說完,差點沒憋死。
蘇沫長吁一口氣,指著我說道:「姐姐啊,你也算是我見過最懶的人了,吃個西瓜都懶得吐籽。」
「咣當」一聲,無塵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跌得粉碎,驚得我和夥計同時轉頭去看,他彎腰欲撿,那夥計已搶先一步跪到地上,將碎瓷片斂在手裡,嘴裏一迭連聲地說大官人請寬座不勞動手。
「正是如此。」我微笑著緩緩點頭,吐出含在口中的西瓜籽。
蘇沫狐疑看我幾眼,一撇嘴角:「就這麼簡單?」
我點點頭,拿起一塊松子糖塞進他的嘴裏,邊笑邊說:「是啊,多年不見,我回家看看總不過分吧,你就別臭著張臉了。」
我抬眼向他看去,嘿嘿乾笑了幾聲:「你要西瓜籽幹嘛?難不成是預備著種西瓜?」
「你的意思是……」我皺眉含住西瓜,嚼了幾下,囫圇將西瓜籽一起吞下去,「這幾年一向是你在忍我咯?」
帝王的鑾駕之後緊跟著御林軍列隊隨行,錚亮的戎甲折射著日光,森冷刺目,百人劃一,盡顯皇家威儀。待儀仗過後許久不見動靜,人人翹首期盼的雲翊大將軍卻遲遲未曾露面。
無塵隔桌掃我一眼,嗔道:「別胡鬧,聽他說下去。」
「阿蘇,等下走的時候記得將荷包留下,」我低頭看著裙裾上漸染開的紫汁,慢條斯理說道,「賠我的新裙子,啊……還有床。」
「誒呀呀!好無情的姐姐,吃這點子水果就開口要錢?怎麼不想想當初是誰三番五次救你于危和-圖-書難,還……」他下面的話被我冷眼瞪了回去,委委屈屈地低下頭啃葡萄。
天井的涼棚下垂著成熟的絲瓜,隨著夜風搖擺不定,我和無塵坐在藤蕈涼床上,一邊吃著用井水湃得沁涼的瓜果,一邊看著蘇沫上竄下跳彷彿掉進熱鍋的螞蟻。
不到半刻工夫,陸陸續續地街市兩側擠滿了圍觀的民眾,左右樓閣上也多是湊趣看熱鬧的人。
過了半晌,官道上傳來「噠噠噠」的蹄聲脆響,一匹白驢仰頭闊步行來,間或嘶鳴兩聲,驢背上坐著一名青衫客,頭戴蓑笠,面目被遮擋在齊胸長的白紗下,一派悠然自得的神態。
店伴見我不再插話,口若懸河地開始講道:「說起這位雲翊大將軍,那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昔年他曾率萬人隊破了夜郎國的十萬精兵,那時咱們醒月軍心渙散,人人都說以十擋一,只怕性命是要送在夜郎國的無邊荒漠里了。沒想到雲翊將軍白馬銀槍往陣前一站,一人獨挑了夜郎國的五員大將,殺得再無人敢出來叫陣,將那夜郎國君逼得在城門上親挑了白旗,結果咱們的大將軍拉開手裡的狼牙弓,搭上梟羽箭,一箭就將那面降旗給射下城樓。嘿!那一身霸氣,那一身威風,生生將兩軍齊給折服了!大將軍一身白翎子戎裝早就染成了暗紅色,也不知他身上究竟有多少處傷呢!」
蘇沫倏地站起身,將爛葡萄扔進花圃中,忿忿說道:「一肚子壞水的小丫頭,以後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他見我吃痛,終於鬆開手改捏為拍,邊拍邊笑:「你就乖乖地從了我吧,掙扎沒好果子吃。」
「西瓜籽呢?」
「不是煩膩,只是嫌他有些多事。」我淡淡說道,沉思片刻,續道,「聽聞新近在金谷巷起了一座豪宅,是御賜給這位雲翊大將軍的府邸,你回家后和華叔知會一聲,今夜我不回去了。」
他挑眉,低頭睨著我,手又抬了抬。我一縮脖子,只得坦言道:「那個……我怕麻煩,咽了。」
天氣暑熱,風吹在身上半分不覺爽快,我懶懶地歪在無塵懷裡,他將冰碗往旁邊一放,伸手到我的嘴邊。
「誒hetubook.com•com!我不信,姐姐你一定有事瞞我!他……他怎麼可能只為了告訴你這麼句不相干的話,刻意在月夕節以鳳鼓朝凰舞迎你?你就乾脆點告訴我吧!」
蘇沫仰天翻個白眼,握著那串葡萄擠到涼床上,和我並肩而坐:「我是濟世救人的神醫誒!不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隨從,姐姐你怎麼從來沒拿我當回事呢?」
「這天家的行事啊,斷斷不是我們這些百姓能夠妄測的……」店夥計朝天虛指了下,乍舌不已道,「後來也不知是哪位使了神通,讓帝君收回成命,將雲翊將軍撥給了一個不受寵的皇子,這事才算完了。再後來,一些也聽不到關於這位將軍的消息,這不是過了二十二年,大將軍才又重回鳳陽城嗎?倒更讓人摸不著頭腦了,不知今上對這位大將軍是個什麼……」
那夥計得了賞銀,滿臉堆歡地湊到桌前,洋洋自得地說道:「小官人這可是問對人了,若說鳳陽城裡的新鮮事,咱推聲不知道,也再沒有第二個人能清楚了。就說這位消失了二十二載又突然現身的雲翊將軍吧,他本是……」
我立刻斜他一眼:「喂!你吃了我家的水果,還不留下錢走人?要賴到什麼時候?」
這一來反勾起我的好奇,刨根問底道:「雲翊將軍既然已經問了殺頭的罪過,怎麼又沒死呢?如今倒好好地回來了?」
我一口香茶盡皆噴在窗欞上,咳咳數聲喘不過氣來,想不到一別十余載,美人爹爹的古怪脾性絲毫未改,更累得全城百姓起了個大早,皇家御林軍壓陣,結果卻生生地只迎來了白驢一匹,孤家寡人一個。
坐在雅間的臨街長窗下,我叫來一壺上好的香茶,吃著零碎茶點,眼睛盯著銅壺滴漏里的浮舟一點點向上升起。
無塵眸光微轉,沉聲說道:「你對這位將軍倒有心。」
聽我說完,他眉宇間神色驀地凝重起來,怔怔地出了會兒神,再抬頭看我時,眼尾處的花蔓微微顫動。
縮頭回來,重新斟上茶,我輕輕啜了口,只覺滿齒余香,茶色也清湛,實在是極上乘的佳品。
「哦。」我一撇嘴角,老實抓起雲片雪花糕塞進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