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記柔蘭閣的玉闌畔,公子蘭凝神望著香雪海,問我是否聽聞過醒月國的迦蘭神女。
帝王的聲音穿透大殿,回蕩在穹窿下,我的雙腳邁上玉階,一步步向華宇深處的那個男人走去。
「公子,你心裏明白連碧是被冤枉的,她為你做了很多事,終究難逃被禁錮在天香閣里。有時候我看著她,就像看到我自己……」
許是這樣吧……
母親目光溶溶地望著我,她不會懂,父親看我的眼神時常透出審視,似是極力想從我的身上攫出什麼人的影子。我害怕這樣的父親,他的注視讓我常自惴惴,彷彿自己的存在即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連慧的警告,我牢記在心上,難得在這宮裡看到會讓連慧費心回護的人,是因為她的尊貴?
依舊是第一次,我與父親同車而坐,他的目光落在母親的臉上,怔忪,掙扎,全部恍惚沉澱在冰冷的審視中。
他的手從我的臉畔滑落下去,指骨勒進我的脖頸,漸漸收攏。我喘不過氣,索性閉上眼,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父親俯身將我抱入懷中,第一次,我可以這麼近距離地看著父親,他的眼底流過冰川一般寒峭的冷光,我渾身忍不住地顫抖,咬緊了雙唇。
「若不是她,夜郎不會亡國!晏平王不會叛逃!我們也不會在這裏受罪!」
我抬頭望著浩翰的蒼穹,天回我無聲,惟有飛鳥掠過天際,撕開蔽日的浮雲。
他可憐嗎?
他不是困坐在龍椅中的跳樑小丑,他是真正手握天下的君王!
小鬟為我換上厚重的常禮服,將披散的頭髮綰進精巧的金冠中,禮服的下擺織綉著斑斕彩蝶,這是夜郎國象徵皇室的圖騰,亦如竹姓的尊貴。我低頭盯著腳邊的彩蝶,蝶翅灼灼閃爍著光華,彷彿隨時會騰空飛走。
我暗自笑他痴傻,想不到冷如輝月的公子蘭,也會相信這種無稽的神話。
「孤的廢太子,如今謫居在陵州境內的含章宮裡。醒月朝堂內外的門閥公卿盤根糾結,勢力遠比孤當初估算的深遠得多。孤若是將雲翊將軍這隻老虎捏成病貓,再將這隻病貓扔進含章宮,你猜孤的太子會怎麼玩這場遊戲?」
我轉頭看向母親,她微微顫抖著身軀,向那張龍椅跪拜下去,父親站在母親的身邊,溢美之詞從他的嘴裏流出,響徹大殿。
我拈起一隻玉杯坐回窗邊,將手臂伸到窗外,任風打在衣袖上,劃過月輪。陡然張開手指,玉杯掉進水中,咚一聲,濺起點點漣漪。
冷月浮上鏡月湖,在湖面傾灑下銀芒,水色寒白,波光瀲灧,岸邊的花樹在水面投下倒影,夜風拂過,洋洋洒洒飛起一片落英如雨。
百草堂外的苗圃里,斷情草挺立著紫色的莖葉。
簡笙與我相視一笑,綢繆多年的珍瓏棋局,于談笑間起手拉開帷幕。只是,這一場權傾天下的珍瓏,誰為棋子,下在了誰的局中,卻要待曲終人散后,方知分曉……
我垂下眼帘,盯著衣擺上的蝴蝶,只願自己立時能夠化蝶飛去天邊,飛入雲霄深處。
「小丫頭出身綠川岡地的花家寨,柔蘭閣里的連真親自將她迎進含章宮,你說,她算不算是貴人?」
柔蘭閣香雪海中,我第一次看到了公子蘭展開那樣的笑顏,他喝著梨花白,醉笑間望著奔忙在花樹下的少女。
舊緣該了難了,連心也埋。
心中不由一悸,想起父親終日嚴肅的面容,我搖了搖頭,求懇地看著母親:「不,我不去皇宮,爹爹知道了會不高興。」
這張臉,就是我的利器,亦是我保命的籌碼,笑吧!就這樣笑,如果不能哭,那麼從此以後我就只有笑,笑給別人,笑給自己。
「孤的這些話,不會說給雲翊聽,但是清清楚楚地說給你明白,你的那些夜郎族人們回去后,從落魄的喪家犬再做回皇族,想必一定深知被人捏在指間的感受。到那時孤要他們叫,他們不敢不叫,而你,將會是孤的兒子身邊最忠誠的一條狗。」
「既是如此,待世子殿下回到風蓮,殿下只須備好一場大婚為世子洗塵接風,卻又何來的煩惱?」
「鳳兒乖,讓小鬟給你換上吉服,今日王上要在韶景宮裡召見你。」
風中傳來採蓮女的歌聲,玉笙公子成了水月閣中的常客。
她去了哪裡,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自記事至今,我從未去過皇宮,當皇族裡其他的世子們早已在御花園混得廝熟時,我卻獨自一人在晏平王府里讀書習字。
「誒呀,你就不能騙騙我?說公子天天都問起我,想要連碧再回去呢?」連碧從鳳凰木上跳下來,走到我的面前,抬手在我臉上捏了捏,「你啊,連哄人開心的話都不會說,可惜了這張好麵皮,終究是塊榆木疙瘩。」
沿河十八坊的路邊,我遇到了那個桃花般艷麗的少hetubook.com.com年,他的唇邊挑起輕佻的淺笑,眸底卻深沉晦暗。
伸出手,我極力夠向那隻蝴蝶,冰涼的指尖驀地被裹進一團溫熱,母親碧綠的眼眸遮去了漫天星斗,遮去了那隻晶瑩的蝴蝶。
世子荒唐,太子勤勉,風蓮的大街小巷流傳著這樣的蜚語。
我的……故人?
桃花紅了江岸,唱不盡風流年少花月事,歌不完檀板吳音伶人家。
「碧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連汀時至今日才反叛含章宮?含章宮不是神仙宮閣,裏面住的是形形色|色的凡人,醒月國也並非只有我這一個皇子,連汀的背後自然有支持她的人,牽一髮動全身,含章宮此刻還禁不起。今日連慧讓你送白檀給連碧,為什麼又偏偏是十年?連慧的苦心,出於對我母親的忠誠,亦如身在綠川岡地的雲翊將軍,遮沒一身英雄豪氣,隱居村郭。隱忍,才是我目下唯一能做的,很可笑是嗎?世人眼裡風光無限的神仙人物,也要時刻隱忍自己。」
恍惚間記起,我曾有個名字,叫作鳳池。
是啊,為什麼?為什麼我可以眼看著仇人從眼前消失,卻又無動於衷?為什麼呈恩殿上我看到夜郎國的故人,心底卻激不起一絲感觸?為什麼連汀與連碧二十年情誼,可以毀於一夕之間?
活下去,鳳兒,好好活下去!
「……他去了含章宮,碧華聽聞過含章宮和公子蘭嗎?他從含章宮裡帶出一個女子同行,我想,這次阿荻並不是在玩鬧。」
周圍響起竊竊的議論聲,我茫然拉住母親的衣角,想要從這場夢中逃離。大殿上的每個人彷彿都在笑,笑我,笑母親,笑父親,笑這荒唐的一幕。
他對我講起兒時的往事,說起自小被父親冷落的弟弟,因母親的緣故而受盡責難,他說自己想要替父親彌補對弟弟的虧欠,所以凡事不與弟弟計較,任他恣意妄為。
母親的話像道咒語,禁錮在我的耳邊,我忍不住又看向玉階下那具沒有生息的軀體。
別做夢了,醒醒吧!她不是你要等的神女,她是……
不知是誰低聲咒罵了句,更多的非難夾裹在恨意中,像潰堤的洪水般湧來,將母親與我淹沒。
黑曜石的殿磚映出我的臉龐,一雙承襲自母親的綠眸中泛出獸類的冷光,母親的美麗為夜郎國招致災禍,我不知擁有這樣的一張臉,又會為自己招來什麼。
母親身上的簪環漸漸換盡了,醒月兵將的眼開始流連在母親的身上,那些眼神里閃動著貪婪,像一團團燃燒的鬼火。
「小碧華,你可真嗦,我問你,你最近有沒有去柔蘭閣,有沒有見到公子?公子好嗎?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還吵著要桂花糖嗎?有沒有問起我?」連碧咯咯地笑著,邊笑邊問。
白檀,斷情草,連汀,連碧,雲翊將軍,十年,綠川岡地,醒月皇權,公子蘭……這一次,我只須置身事外,便可親眼看著她被埋入塵土的那一天,含章宮裡有這麼多人盼著她死,卻不用我的雙手染血。
既然心中已有所牽挂,又為何日日都來見我?為何流連在這風月場中不願回家?
長風萬里追關山,欲飲一杯胭脂淚。
左邊心口的位置,隱隱有些疼,疼,許是因為它還沒有死?
我隨著父親的問話點頭,他的大手拂過我的臉畔,滿意地從椅中起身。我永遠記得那雙手的觸感,粗糙,乾熱,從每一根指骨中迸發出令人折服的力量,警告著一切膽敢不屈從於這雙手的意念。
凄清長夜誰來,拭淚滿腮?
我聽著歌聲,看著他反覆述說,他一定不知道,這座水月閣就是他的弟弟為他設下的風月陷阱,用以羈絆住他馳騁的腳步。
帝王的指甲劃過我的下頜,我瑟縮著身軀,用力點頭。他用最直接的方式讓我懂得了生或死不過只在一念之間,生命如一張網,而收網的線卻握在他人的手中。
「碧華與公子所知的伶人,不同。」
那座華麗的宮殿里究竟有什麼?竟讓父親恨得這麼深,這麼沉?
曾聽人說,母親是昔年夜郎國名聞遐邇的第一美人,盛名可媲醒月國白馬銀槍的雲翊將軍,醒月國君和夜郎帝君都曾追慕過母親的美名。而今,母親是晏平王的寵妃,尊榮高貴,艷羡了天下女子。
相思曲,離人醉,明日還來與君對。
我頹然匍匐在殿磚上,心中的那隻蝴蝶,悄然飛出長窗,消逝在雲霄深處……
像是個夢,我走進金碧輝煌的宮殿,見到了端坐在皇權頂峰的帝王。他是夜郎國的主宰,也是萬千子民仰望的對象,我看著他,只是一瞬間,似乎明白了父親看我的目光為什麼總是那樣冰冷,充滿了恨意。
「孤已經下旨赦免了夜郎國的罪人,但是她卻以死來反抗孤,你是她的兒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你過來,讓孤看看你的臉。」
公子蘭坐在湖石上,靜靜地凝眸望著天際的圓月,一片飛花落在他的肩頭,他伸指拈住花瓣,舉到月光下。
他的手撫在我的臉上,與父親的手不同,他的手潮濕冰冷,微微顫抖地摹畫著我臉上的每一處稜角。
「竹鳳池。」
公子蘭,對她心軟了嗎?
「碧華,你還記得自己以前的事嗎?多久以前?五年,還是十年?」
母親牽著我的手,將我帶到父親的面前,他盯著我上下打量,竟然出乎意料地笑了出來。記憶中,父親從未笑得如此爽朗,笑容柔化了端方的稜角,讓父親看起來不再如平日里那麼可怕。
父親從不許我提到關於皇宮的一切,我暗自猜測,或許那座黃金搭建的宮閣對他來說是個禁忌。偶爾,我會從父親剛正不阿的臉龐里隱約讀出鄙屑,於是將滿懷的疑問埋入心底更深的地方。
「孤不殺你,是為了留著你慢慢學會一個道理,帝君就是你的天,可以成全你,也可以毀滅你。你的條件,正是孤要完成的心愿,孤欣賞你的膽色,所以成全你,但你若是天真地以為這是『因為你』而左右了孤的判斷,孤會讓你清楚地知道什麼是皇權!」
「告訴孤,你的名字,你叫什麼?」
這座冰封的宮閣中沒有溫度,亦沒有活人的氣息,母親的屍身蜷縮在雪玉瑩白的殿柱角落,殷紅的血濺染在柱身上,紅得妖冶,白得刺目。
那麼,她又是誰?
連碧笑著說,碧華啊碧華,你越來越美,連公子也遠不如你的俊美,可惜也是越來越笨,這個貴人算得上是你的半個故人呢。
或許吧……
水在荒漠中比金子更珍貴,清水裝在皮囊中,墜在醒月國的兵將們腰間。囚車裡的人渴了,惟有用身上的物件去換,身上的東西沒了,就捨棄掉昔日皇族的尊嚴去求,求來一口施捨與肆意的譏笑。
他說自己等了很久,只為了等迦蘭的出現。
林花兒謝了,連情也埋。
記得曾從書上讀到過殘陽泣血這樣的句子,我不懂殘陽怎麼會泣血,但我清楚懂了心會泣血,被一把不鋒利的刀不停地挖,反覆地割,血會自己流出來。
我聽到父親喉間壓抑的悶哼,父親的手在袖底攥握成拳,我不敢想象這雙拳頭落在身上的滋味。
流年彈指,芳華易老,鳳凰木花開重蕊,連碧說白檀木即將成熟,含章宮迎來了貴人。
呵……
「小碧華,你來含章宮這些年,想必心裏也藏了很多事。我問你,為什麼當年你可以眼看著公子放雲翊將軍離開,卻無動於衷?為什麼人人都知道連汀謀反自毀歌喉,卻沒有人肯為我說句話?為什麼連慧主上分明兩不相幫,卻又私下送這白檀給我?」連碧的問題一個接一個,每一個我都答不出,惟有怔忡地看著她。
……皇宮?
「禍國妖女!」
他用雙手捧住我的臉,附到我的耳邊,緩緩說道:「孤留不住她,但可以留住你,你願意留在醒月嗎?孤放你的族人們回夜郎,可好?」
「你叫鳳池?很好的名字。你的父王是夜郎國赫赫有名的晏平王,盼你長大后,也能成為國之棟樑。」
「她怎麼還有顏面苟活在世上?這個勾引帝王的妖婦,如今又為夜郎引來戰禍,賤人!」
毫無預兆地,我對他笑了,極盡嫵媚地綻開笑顏,他從喉嚨里迸出嗬聲,傾身向我靠了過來。
我不再在乎別人的目光,那些與我一同坐在囚車裡的皇族,他們用鄙夷的姿態看著我和母親,藉此彰顯自己的高傲,卻看不透他們與我本沒有分別。
剩下的事,由我來做就好,你看著我,看著鳳兒怎麼好好活下去,活得比誰都精彩!
「好美的人,你可願意追隨本公子?」
「記得兒時,我曾偷溜出王府,爹爹震怒之餘調動禁軍到處尋我,最後還是他親自騎了追風找到我,我怕得不敢走近他的身邊。後來我被罰跪在樹下補足三日的功課,母親偷偷拿了幾塊雲絲糕給我,讓我去給爹爹磕頭認錯。」
「雲翊將軍居功自傲,大軍在外獨斷專權,擅殺夜郎君王致鄰邦齒寒,其罪當誅。孤擬旨將其斬首示眾,你可滿意?」
「不,碧華唱得極好,我只是在想阿荻的事。」
竹鳳池三個字脫口而出,我側目瞥了眼層層玉階下母親的背影,突然發覺自己並不懼怕眼前的這個君王。他勞師動眾地劫掠來我的母親,卻得到一場以死亡宣告結束的鬧劇,他是醒月國的主宰,也是鎮日困坐在龍椅中的傀儡,比誰都可憐。他的龍椅並不比我坐過的囚車華麗多少,那也不過是個黃金打造的牢籠而已。
「哦?有何不同?」他執起手中的玉骨扇,挑在我的下頜。
「阿荻和圖書此行必經江偃,江偃乃我東皋重鎮,素來富庶風流,不如以流伶唱班為餌,引他前去自尋快活。」
數重飛紗簾幕,卷盡風中蓮花,風蓮城的水渠石橋畔,我坐在翠玉琉璃墜飾的車轅前,揮舞著手中的白羽翎尾鞭裝腔作勢,引來路人頻頻回首顧盼。
囚車緩行在黃沙塵煙中,我看著每一天日起日落,火紅的殘陽懸挂在荒漠的盡頭,嘲笑著困坐在囚欄里掙扎求存的人們。
人若是活著,心卻死了,那是種什麼滋味?
當她的死訊傳入醒月王都中那座雪玉宮殿時,那個坐在華宇深處的男人會作何感?他的心,是不是隨著流月夫人一起死了?
多麼荒謬!他已經藉助神話讓含章宮聲名遠播,聞達天下,莫非現在連他自己也要身陷在這個彌天大謊里,終日幻想著神女轉世?
簡笙低頭思索著我的話,我彈指挑了下弦音,錚一聲,將商角羽徽宮肆意打亂。
帝王的目光投落在我的臉上,隱隱透出憐憫和輕屑。
「公子想在大庭廣眾下把碧華扒光了嗎?找個地方談談吧。」將扇子擲過去,他穩穩接住。
「美人當前,談錢,俗氣!我能給你的,遠比你想的要多。最後問你一次,你可願意追隨本公子?」
我轉過頭,將容顏清楚地映入帝王的視線中:「如果王上肯答應我的條件,鳳池願意一生一世留在醒月,否則我必會追隨母親而去。」
小鬟趴在我的腳邊,她已經沒有力氣挺直脊背坐在車裡,她的雙唇早已乾裂,夢囈般一遍又一遍地喃喃叫著「水,我要水」。
我妖嬈著笑顏,坐在車轅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東皋的公子荻。
她笑吟吟地站在鳳凰木下,紅花楹樹,如火如荼,她身上的翠縷宮裙在晨風中招展,綠絲飄曳翻飛。
哀大,真的莫過於心死?
「碧華很貴,怕公子出不起價錢。」
「哧!太子殿下倒是對世子的性子摸得透,知道他年少愛風流,偏好這些風月之地。碧華自問深諳此道,必會為殿下覓來幾個絕色妙人,讓世子殿下決計逃不過這場桃花劫。」
含章宮天香閣里,終日囚禁著一個名叫連碧的女子,她喜歡穿碧色的衣裙,喜歡坐在如火熾烈的鳳凰木上,盪著蔥綠的繡鞋。
「含章宮裡的人……不,不止含章宮,就連醒月皇宮,夜郎,東皋,櫟煬,甚至這世間的每一個人,誰又能真正恣意任性地活著?你的母親會偷拿給你雲絲糕,而我的母親卻一次次地推開我的手,是她教會我想要喜歡什麼東西,就要先學會不喜歡,想要擁有什麼,就要先去放棄,只有將這顆心挖空了,才可容納更多。」
我要親眼看著,看著她怎麼死!
「竹鳳池,你不再是尊貴的夜郎世子,從此以後,醒月帝君才是你的天!鳳池歸去,碧落無華,孤會將你送進含章宮,送到太子的身邊,而你今後的名字將是——碧華。」
「孤從不受人要挾,但是為了你的這份膽色,孤准了。」
帝王的叮囑還沒有來得及實現,醒月國的鐵騎已經踏破了夜郎的國門。君王的人頭被高挑在雲翊將軍的銀槍上,夜郎國的萬萬臣民長跪于地,從此對醒月國俯首稱臣。
母親,你還是做不到吧?累了嗎?累了就躺下睡吧……
想不到水月閣中第一個迎來的貴客,竟是東皋的太子殿下。月白的長衫掩不去他一身皇胄貴氣,超然飄逸的姿態,恍若方外之人。
冕旒影動,帝王從陰影中顯出形跡,我看清了他的臉,他的臉色蒼白幾近病態,清癯的五官平淡,眼神犀利卻凌亂。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簾幕之後,月光照在棠梨木桌上,敞開的錦盒裡端端正正放著一把玉壺,數只翠玉杯。
不!尊貴,只是可笑的謊言,若耶花溪埋枯骨,她也不過是公子蘭登天路上的又一塊基石。
帝王高高端坐在華座上,九重珠暈的冕旒擋住他的容顏,我跪在冰涼的殿磚上,看著磚面倒影出自己的臉。
他嗤一聲笑出來,玉骨扇滑到我的頸間,輕輕一挑,鬆散的領口泄出無限春光。
活下去,鳳兒,好好活下去!
只道年少不知愁,羌笛一曲曇華碎。
「若我是殿下,我會在世子身邊安插下眼線,時刻盯著他的動靜,不過手段倒要做得巧妙,不然恐怕弄巧成拙。」
綠川岡地,花家寨,雲翊將軍,貴人……
我記得那場火,那場焚毀了含章宮大半宮閣的孽火,流月夫人就端坐在火中,憎恨的眼神幾乎將我洞穿。
可憐嗎?
我搖頭,將裝了白檀的錦盒放到鳳凰木下:「公子每日里就是讀文章,並沒有問起你。」
香雪海中藏著公子蘭的秘密,她懵懂無知地闖了進去,卻又毫髮無傷地走了出來。
父親是在恨我嗎?還是恨母親?為什麼父親可以對母親笑,卻在無人m.hetubook.com.com時瞪著我?我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就藏在父親冷冽的視線後面。
「孤的太子一定會放虎歸山,在別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培植屬於他的勢力。經歷過劫後餘生,才能激發最執著的忠誠,孤要雲翊一輩子對孤的兒子感恩戴德!流月呵,流月……當年你說孤負你,孤就為醒月國的廢太子掃平一切妨礙后,再迎你們母子回來。先滅夜郎,再除門閥,孤怎能亂了陣腳?孤惟有用這個方法方可成全他,成全孤的兒子!」
我夾手奪過那柄扇子,拿在手中把玩,自投羅網的少年,你的心中又在算計著誰?
明月夜,軒窗外透進輕寒,望著天上的那輪孤月,我開口挽留他,話一出口,我自己先怔住。
我微微側仰起臉頰,用眼角溜過他的視線,這樣的動作,我反覆對鏡演練多次,足以惑住任何人。
母親帶著我坐進被羈押去醒月的囚車中,其他皇族的目光隔著木柵射來,像是劇毒的利箭,刺在母親的身上。
帝王的目光並不冷冽,直直地從金階上投來,落在我的臉上,我身不由主地跪了下去,他沒有父親可怕,甚至比父親的眼神里更多了些屬於活人的溫度。
「小碧華,女人的心啊,就如同海底的針一般。明知道是假的,卻也喜歡聽些假話騙自己,除非哪一天,到了再也騙不下去的境地,才會心死吧……」
連碧,你這是想要看我的笑話嗎?還是因為這位「貴人」的到來,讓你感到了威脅,所以想拉我一起趟這渾水?
我在鳳凰木下抬頭,連碧的笑臉隱在蒼鬱的枝葉間。她愛笑,天香閣里總能聽到她歡悅的笑聲。
檀板胡琴的曲調穿透門扉,捲入一團凝煙中氤氳,窗下懸挂的綠頭鸚哥忽地聒了幾聲,似是合著調子鳴唱。門下的小鬟從睡夢中驚醒,順手抓起一把百合御香,扔進鎏金猊爐中。
我撥弄著瑤柱間的幺弦,東皋的太子殿下斜倚在錦榻上,細耳聆聽。一曲唱完,他沉默許久,臉上滿是猶疑的神色。
「如此,倒讓碧華費心了。」
「鳳兒,你是爹爹的骨肉,是我晏平王府最尊貴的世子,你要記得這點,永遠記得,知道嗎?」
心死嗎?
「小碧華,我說的這些你現在還不懂,等你將來長大了,遇到心愛的女子,總會明白的,只是你會喜歡上什麼樣的女子呢?」
孤日卷盡熾熱自天邊滾落,荒漠中的夜晚寒冷刺骨,我躺在縱橫交錯的木欄上,身邊沒有了母親的身影。
「母親,是小鬟打盹睡迷糊了,放多了香料。」
他錯愕了片刻,輕輕笑著說,家中還有獨守空閨的妻子,他不想惹來她的傷心。
公子蘭說,碧華,你去東皋,用這張臉助我奪取天下,屆時我給你想要的自由。
我以為,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比這更難以忍受的經歷,白天我像人一樣挺直脊骨坐在囚車裡,夜晚我化身成獸,吞噬著母親的血和淚。
「殿下想是嫌我唱的不好,糟蹋了這大好時光?」
連碧的話諱莫如深,我搖頭說不懂,她坐在鳳凰木上,盪著繡鞋,笑顏閃爍在日華下,明媚靈動,與十年前沒有絲毫分別。
連慧說,碧華,她是你動不得的人,別去自尋死路。
他驀地鬆開了對我的箍制,我軟軟垂坐在他的腳下,大口大口地喘息,他的指尖伸來,挑起我的臉,迫我抬頭看著他。
沒有水,沒有食物,脊骨在一夜之間被抽空,我再也堅持不住,趴倒在母親的腳下。母親看著我落淚,輕輕撫摸著我的臉,沒有說一句話。
原來,他也可以真心地對著誰笑……
她說這話時,臉上的神色異常認真,她望著窗外的苗圃,說斷情草與白檀同是十年前備下的,荏苒匆匆,想不到連草木也已長成。
蝴蝶兒飛去,心亦不在。
「鳳兒別怕,王上知曉今日是你生辰,特意在韶景宮裡安排了宮宴,你父王帶你進宮謝恩。」
我撲進母親的懷裡,擋在她的身前,想要為她擋去那些視線,母親用力地抱住我,無聲飲泣。
母親攥著我的手,哭著要我活下去,努力活下去,不要輕言放棄。我咬緊牙關,將尊嚴撕成碎片踩在腳下,對車欄外的魔鬼諂笑,向他們乞求憐憫。
他自稱玉笙公子,我將百鍊鋼化作繞指柔,與他儘力周旋。
「小碧華,你又來了,這一次連慧主上托你帶了什麼?我向主上討的白檀呢?」
我撤身退後,看著連碧:「明知道一切是假,為什麼還要騙自己?明知道受冤枉,為什麼不說出來?明知道公子的心是空的,為什麼還要……想著他?」
「鳳兒與我幼時幾乎一模一樣,連性子都差不多,悶葫蘆一隻。」
母親回來了,帶回了食物和水,我像只獸一樣趴在車上,將食物塞進嘴裏,不敢咀嚼,怕嚼出噁心的味道。
「連和*圖*書慧主上說,白檀需鳳凰木或相思木托生,十年才可成型取心煉香。連碧姐姐,你要這白檀木做什麼?」
「……這世間有很多事,並非努力就可以做到,你或我,只是凡人,凡人總有難以企及的願望。你努力想取悅你的父親,連碧努力地取悅於我,而我,也有即便如何努力也無法實現的心愿。」
書上說,哀大,莫過於心死。
前世?今生?
她的出現,一次次地打破了含章宮裡的禁忌,或許,她真是公子蘭的貴人?
情愛?那是剜心噬骨的毒藥,這一生,我都不會飲下這份毒。
他日春燕歸來,身何在?
記憶中,公子蘭是高高在上的冷月,他的笑,他的怒,都被冰封在一張浮華面具下。
為什麼我想留下他?因為他可憐嗎?
我垂下頭,塵封的回憶因為他的話驀然湧上心頭。
「看他那天生的狐媚相,早晚和他娘一樣不知廉恥!」
貴人?
母親的手放在我的頭頂上,輕撫而過,我看著她美麗的臉龐,母親有一雙蒼碧如洗的眼眸,淺顰輕笑時會彎成兩鉤細細的新月。
父親曲意逢迎地頌揚著龍椅上的男人,他的手緊緊捏住我的肩膀,我疼得皺眉,卻不敢發出一聲哀鳴。
在他的眼裡,我才是掙扎跳脫的小丑,無論如何做作,他只是冷眼旁觀,間或鼓掌喝彩,卻並不入戲。
還有太多太多的為什麼,都被含章宮這座神仙宮閣吞噬掩埋,或許在這煌煌宮牆下,沒有人會問為什麼。
我找不到答案,連碧也找不到,含章宮裡,又有幾個人心中有答案?
自那日起,風蓮城中多了一座水月閣,多了一個名滿東皋的伶人碧華。
「母親是夜郎國最美的女人,爹爹只要看到母親,就會笑得很開心,可是他看到我卻會生氣。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總是惹爹爹發怒,我儘力做好了一切,卻永遠得不到爹爹的讚許。」
亡國,即是一切的毀滅,傲骨可以挽留尊嚴,卻無法拯救生命。
自由?這是多麼令人渴望卻又不可及的字眼。
繽紛花淑劃過眼角,公子蘭掬起一捧落花,揚手灑向天際。鏡月湖上浮起氤氳水氣,一縷縷白霧將他的身影朦朧其中。
他們,選擇各自不同的方式,成全著公子蘭。
醒月國的皇城遠比我所能想象的宏偉壯觀,白玉為壁的宮牆不染纖塵,彷彿孤立傲世的雪閣冰宮。
連碧的眸光凝在我的臉上,我微微一怔,隨即笑著轉身走出天香閣。
我遠遠地站在角落,隱約看到她的背影,她就是雲翊將軍的女兒?我仇人的……女兒?
一句隱忍,寥寥兩字,道盡個中酸楚,這世間原本沒有人可以恣意任性地活著呵!
渾渾噩噩間,我又聽到了笑聲,每個人都對著我笑,我慢慢睜開眼,漆黑的天幕上灑滿了星辰,我看到一隻閃爍著月光的蝴蝶,翩躚飛舞在冷月下。
「鳳兒,你又頑皮了是不是?弄得屋子裡這麼熏人?」
他從椅中起身,站到玉階前,睥睨著殿外的長空萬里。一瞬間,他的身影布滿了我的視線,空曠的大殿竟像是裝不下他的鵬翼。
含章宮裡,不該有多餘的感情存在,十年前的小碧華許會同情你吧,十年後的我,卻不再是被你們玩弄于指掌間的戲物。
我微挑唇角,嗤笑出聲,含章宮除了柔蘭閣里的一溪明月,哪裡還有貴人?
湖藍色的紗衫被春風挽動,衣擺被我故意地踢飛,流蕩在腳下,腰間的絲絛上系著銀鈴,鈴聲一搖一晃間清脆迭越。
「哦?世子殿下又做了什麼讓您煩心的事?難不成這次又搶了誰家的名伶,還是砸了哪座酒樓軒館?」
灰哥挑起碩大的琉璃宮燈,將水月閣籠進一片斑斕光影中,我在月窗下對他回眸展笑,他的神思瞬間恍惚,卻又在片刻間恢復清朗。
溫柔的嗓音傳進耳中,我從案前抬頭,轉身一笑,冰綃織錦的宮裙漫入眼帘。
「阿荻若是真心對那女子,自然是好,就怕他是在暗中策劃著什麼。碧華,若你是我,你會如何做?」
「從來沒有人敢和孤講條件,竹鳳池,你是第一個。很好,你以為靠著這張臉就可以迷惑孤嗎?孤平生最恨自作聰明的人,你娘,你,還有當年的流月,以為靠這點手段和美色,孤就會對你們俯首貼耳?孤今日若想取你的性命,易如反掌,你拿什麼和孤講條件?這張臉?呵呵,真是個孩子……」
連碧的笑臉模糊在晨曦薄光中,我看著八重玲瓏的天香閣,心中浮起母親碧綠的眼眸。
「春花哪堪幾度霜,秋月誰與共寒光。」
她的笑聲遠遠回蕩在蒼穹下,凄厲哀絕,她用生命當作最後的籌碼,為公子蘭換來追封的尊號。
所有的人都在笑,我是該跟著笑,還是該哭?
「真是什麼樣的娘,教出什麼樣的孩子,好一個晏平世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