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篇 人生若初見——華容番外

一場繁華一場夢,耳邊,隱約響起暮笳聲依依……
她竟在笑!
願使丹青酬碧血,不辭鏡中凋朱顏。
唇邊,忍不住浮起笑意,原來寒冰,也終有會溶化的一天。
亂箭成雨,將那枯顏老者釘死在宮牆上,我下令將那具屍身倒掛去飛廉台上,正對著香柏殿的長窗。
竟有人將櫟煬皇宮視作無物,那人是誰?給她的又是什麼?
將杯緣傾斜,她不抗拒,亦不順從,張口喝著盞中的蓮子湯,只是在重複著喝的動作。
「恕你無罪,說吧。」
她不說話,我亦不需要她的回答,習慣成自然地俯身枕在她的膝頭,她沉靜地令人安心,褪盡浮華,沒有敷衍和諂媚的笑臉相對。
紙下,是我未曾作完的詩,如今已被填補完整,兩種異樣的字體交織在一處,襯著斑駁血痕,滿目蒼涼。
「這些年孤一直派人下到絕命十三峰的崖底,尋找鎣帝的屍首,可惜總是無功而返,聽聞醒月國亦是連年派人尋找。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鎣帝從這個世界憑空消失了,又像是他從未出現過一樣,很有趣,不是嗎?」
二十弱冠解書劍,五陵風流出少年。
世事雲千變幻,這是於他來說多麼諷刺的結局。
「從此以後,孤只為你一個人畫眉,只為你一個!」
「怎麼你從來不說一句話,你討厭看到孤嗎?不,你就這樣不要說話,安靜地聽孤說就好,這個世間能夠安靜聽孤說話的人,惟有你一個。」
洗天池畔綠水漣漪,她躲在蘆葦叢蒿深處,我轉身的瞬間,陽光照耀在她的臉上,那時的笑容,亦如此刻明媚。
心,怦然一動,她的眼不再是平日里的混沌晦暗,像是璀璨光耀的珠玉,將我的視線捲和圖書入她的眸底。
杯盞見底,從她的唇邊移開,我從袖中取出絹帕,輕輕為她拭去唇角的湯漬。
就讓時間停頓在那一年,那一天,我從菱花鏡里望見,你展露的笑顏。
那個以蘭為名,以蘭為居的醒月公子,我還記得他。
我走到她的身邊,枕在她的膝頭。
我從龍椅中起身,一步一步,踩踏著斑駁的光影,踱到她的面前。她無動於衷地坐在椅中,我拿起案上的潛龍海青盞,放到她的唇邊。
西出玉門非吾土,馳行蒿里無人煙。
我從舊夢中醒來,身邊已沒有她的身影,略動下僵硬的身子,一件錦袍自肩頭滑落,覆在一地落花上。
啪一聲,我捏碎了手中的酒杯,酒水混著血水滴落在錦袍上。
我緩緩闔上雙眼,雙手,不覺握緊她的指尖。
落花繾綣,你一笑,醉了紅顏,碎了前緣。
話說完,小心翼翼地窺看她的反應,她的眼睫動了下,一瞬間,我彷彿在那雙眼中看到狂掀的波瀾,卻又在瞬息之後歸於沉寂。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
將飽蘸濃墨的狼毫在雪浪紙上揮灑下滿腔豪情,我正要叫她來看,心口驀地一陣鈍痛。用力咳了幾下,墨字旁濺上血痕,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我放下手中硃筆,抬眼看向御窗下靜默的女子,她仰首望著窗外,連一絲生息也無。
是……毒藥嗎?
陣前擲碎琉璃盞,金戈揮斷五十弦。
那是多少年前的舊事了?
是誰在反彈著幺弦,對酒當歌,留下相思復牽連。
這個出身山野的女子,她的人生自走入天下馳名的含章宮柔蘭閣那一天起,徹底改變。
是誰和圖書在為誰一生畫眉,寂寞空庭,碎了芭蕉,醉了春宵。
這具身子,許是到了極限啊……
窗外的飛花飄零,灑落在她的眼底眉梢,我將她身上的花瓣一片片拾取乾淨,俯身枕在她的膝頭。
香柏殿外,一莖新荷鑽出橫塘,宮中女子們乘著蘭舟泛波碧池上,將採擷下的蓮葉含進口中。
傳報的宮人驚懼地回稟,她在香柏殿里和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私會,那人給了她一粒丸藥,她想也沒想吞了下去。
將前塵往事,一劍割捨,要她永遠都無法再追憶。
「孤很好奇是什麼樣的女子,竟能讓陛下覆盡天下。孤還有一事要向陛下請教,醒月國的鬼將軍,真的被陛下剝皮製燈?只怕又是多方的謠傳吧?」
呵……
從椅中起身,細碎的衣擺拖過地牢骯髒的地磚,從他身前走過時,他空陷的眼窩正對著我,雙唇微顫似乎囁嚅著什麼。
聽那一聲暮鼓晨鐘,獨上西樓。
我等了許久,他一言不發,彷彿一具已經失去了生命的軀殼立在眼前。案上的油燈剝地一跳,我挑高眉梢,再也沒有耐心陪他耗下去。
不!
她實在太過沉靜,有時我會忘記了她的存在,只在偶爾抬頭的剎那,看到窗下她的側顏。
細雨霏霏,雲樹繞堤,繚亂了心醉,不問這一生是與非。
看著浮白月色下她的笑容,我的心中驀忽劃過似曾相識的感覺,快得一閃而過。
那麼,我要親手揉碎她心中最後的殘存,讓她徹底成為我的……成為我的,什麼呢?
我還不許她死!我還沒有準許她死!!
他以帝王之尊趕去幽泉谷時,可曾想過那裡將是他葬身的絕命崖?是什麼讓他放下江山和皇位,執意孤身犯和圖書險?是為了那樣的女子?
「喝了它,孤便告訴你。」
御案上還有堆積如山的奏章,我卻一動也不想動,就這麼靠在她的身邊,直到華燈初上。
我在她的臉上,看到了沉寂之外的神情,卻獨獨沒有我要的。抽出長劍,我一劍揮落,斬斷了她的滿頭白髮,亦是斬斷了她這一生的情絲。
早一日我曾賜給她最華麗的宮裝,要她今日前來,她不是一向最聽我的話嗎?
我清楚記得那一夜,風蓮城墜入無邊煉獄,頃刻間被大火吞噬,風攜雨裹著腥臭砸向人間,卻無法澆熄地上的烈焰。
我拈起妝奩中的一支螺子黛,在她的眉上輕輕托出遠山的痕迹。
鳳陽戰鼓如蟄雷,驚破含章流雲亂。
「她為什麼不喜歡孤?孤要為她畫眉,她卻推開孤的手!」我一掌揮落了案上的茶盞,茶碗扣在地上,滾熱的茶水潑在她的腳邊,「孤的新后,看孤的眼神那樣陌生,滿是憎惡,你肯讓孤畫眉,她卻偏偏不肯!」
她悠然枕在窗下,望著宮牆一角繁密的重瓣玉蘭,忽地綻出笑顏。
她任我擺弄,我將螺子黛拋到案頭,抬手撫在她未施脂粉的半張臉畔。
「從幽泉谷傳來的消息,聽說當年鎣帝並沒有死。」
心底掀起狂熾的怒火,我點起御林軍,衝去禁錮著她的香柏殿,她在長窗下與那人有說有笑。
「好,孤便如你所願,讓你見她最後一面。」
她去了哪裡?
我坐在角落的椅中,看著懸吊在刑架上早已面目全非的男子,昔日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今日他是即將化為腐肉的階下囚。
「昔年孤曾助陛下奪得東皋皇位,陛下卻未曾按諾言履約,害孤白白蹉跎了三年光陰,讓醒月鎣帝坐穩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皇位。雖說江山美人不可多得,但陛下為了美人,竟將與櫟煬聯手進犯醒月的盟約視作兒戲,陛下此舉不嫌背信棄義嗎?」
「剛收到個挺有趣的消息,你要不要聽呢?」
永延宮宮宴席間,我在衣香鬢影的宮嬪中尋找她的身影,隔過層層疊疊的香肩綠鬢,我沒有看到期望中的那抹沉靜。
「最近有人傳聞見到過鎣帝,可惜都是捕風捉影的事。孤權當是個笑話聽聽,這天下早晚盡歸櫟煬,看不透天命所歸,實在是愚笨之極。」
「陛下,陛下體內的寒毒乃先天自胎中所染,如今已轉入五臟六腑,非藥石……藥石可治……」
我隨手翻檢著桌案上的詩冊,一張紙自書頁夾角中翩然落地,我撿起紙,看到上面幾行娟秀的字體。
我向她走去,每近一步,那個我從所未見的「她」便清晰一分,直到我端然站立在她的面前,她的目光又變得晦澀不明。
玉釵敲斷金鈿冷,鐵甲凝霜青鋒寒。
為她撲散開柔細的珍珠粉,畫上一個半面妝,鏡中的她,一半明媚,一半素凈。
我抬眸掃一眼窗下的女子,為了她,值得嗎?
傳來太醫診視,望聞問切把脈之後,太醫瑟縮著跪倒在地,不敢將實情說出口。
紫檀雲紋雕龍案上鋪陳著冗長的奏摺,上面記載著國夫人一生跌宕起伏的傳奇,霖淵閣學士竟上書求旨要為她著書立傳。
她將目光從窗外收回,第一次主動迎上我的注視。
宮中女子多寂寞,春日游湖,已是於她們來說最快樂的消遣。
可惜我不是鎣帝,所以永遠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人生若如初見,爭若不見。
「前些時日那場火燒風蓮的好戲,倒略微彌補了孤這些年的遺憾和-圖-書,原來還有人如此厭恨東皋,連一草一木都不願留下。若不是陛下執意將敵國戰將的夫人掠到身邊,又怎能給了櫟煬和醒月裡應外合的機會?那夜若不是有人持令牌開啟上游閘門,數萬石脂水也不會輕易灌入風蓮的河道,自掘墳墓這四個字,真該送給陛下了。」
我閉上眼,她身上淡淡的花香湧入鼻腔,繚繞在胸口,透窗而入的日華柔灑在肩頭,一切皆是溫暖寧馨。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王圖霸業,功名半紙,天下一統歸於櫟煬,從此再也沒有了醒月和東皋,經歷了烽火硝煙數年征戰,河山已是滿目瘡痍。
活死人一旦有了生的意識,就會變得不再聽話嗎?
看那一場杏花春雨,月上林梢。
「東皋的帝君陛下,竟有興緻賁臨櫟煬的地牢,實乃貴客。」
「夫為妻畫眉,是不是表示伉儷情深?孤親選的帝后,是個賢良淑德的女子,大婚後,孤要日日為她畫眉,君王畫眉,許是會被傳為佳話吧?」
杯酒高歌輕紅袖,一壺能更幾回眠。
韶華燈滅,風起,雲散,將這一生盡付……
那一場天降血雨,不久之後即被列入史訓,謂之慘絕人寰,生靈塗炭,更以美色誤國警醒後世。
我停下腳步,仔細辨認他的話語,他的聲音自幽明中斷斷續續地傳來:「我要……見她……見……她……」
幽泉谷絕命十二峰,被公子蘭一劍裂作絕命十三峰,迄今依舊矗立在蒼茫天地間。
什麼!?
淡淡的失望劃過心頭,我蹲在她的身邊,抓起她的雙手握進掌心。
含章宮,柔蘭閣。
或許下一次,你就會開口對孤說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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