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姐笑道:「都是自家人。」
祝纓道:「我沒有啊。」
祝纓道:「是。」
一夜無話。
「我今天回去就寫。」祝纓說。
她並不在意刺史對她的態度,刺史下面還有知府,下面才是縣令,跟人家差著那麼多級呢。刺史漫不經心一點才是正常的,想讓高官們都如王雲鶴那般待她才是不正常的。總不能遇著一個上官就十分欣賞她,維護她,要抬舉她吧?
一群人還算給魯刺史面子,都說:「這個品級的事兒,你慢慢想,總能想明白的。」又勸著說要散會。
祝纓道:「魯大人吶。」
「是個很懂禮數的樣子。」
小吳、曹昌將車趕得飛快,花姐和杜大姐在裏面顛得不輕。
吳、曹二人心中是不忿的,即使是在京城,祝纓見丞相也沒吃過這樣的閉門羹!他們兩個肚裏罵罵咧咧,想到這是州府,又不好將這不滿說出來,憋得兩人臉都歪了。
他也不想管了!祝纓說得確實是有點道理的,這位刺史大人確實是挺喜歡打壓人,揉搓一通之後給你馴得乖巧了再給點甜頭。
祝纓笑道:「那可不是。」把今天的事兒說了,又跟花姐分析了。「他也忒好笑了,戶口減少可是在我來之前,是他的治下。是他欠著我解釋呢!是他這一州的戶數減了,他不得向朝廷解釋嗎?倒想做成是我的錯一般了。客客氣氣的,咱們心裏都明白,一道把這個事兒平了。佔了便宜還賣乖,他想什麼呢?」
祝纓道:「行。」祝大就這樣,說他是好人呢,他又有小心思,說他是壞人,他還真不夠格。
接著,讓各人彙報。
屋內響起了抽氣聲,大家都看著這個膽大妄為的年輕人。還有人偷偷瞄向魯刺史,只見他的臉色就變得鐵青,南府的那位上司低低咳嗽了兩聲,想讓祝纓趕緊認錯。哪知祝纓根本沒打算再跟魯刺史有過多的客氣。
「您說可以寫信給京里,別斷了聯繫。我到了這兒能有什麼好寫的?外放就寫寫任上的事兒啰。」
祝纓帶著她七拐八拐,到了一處客棧。這裏的氣氛有點怪,說熱鬧,人人只是低聲嗡嗡,說冷清,人又著實不少。
魯刺史道:「藍興派了人來採買海珠,已講定了價,付了款子。賣珠人卻自殺了,珠子也不見了。你將這珠子找到,物歸原主。」
祝纓道:「不知是什麼差事?」
刺史管著四個府,祝纓的上司是個副職暫代,其他三府來的都是知府,他就在各府的末席,他的下面就是各縣的縣令了。縣令座次排序也有講究,無非是照著各縣的地位來排。州城的縣令就在諸縣令之首,其他依次照著上縣、中縣、下縣,各縣的賦稅、位置、縣令是否得刺史的青眼等等。
祝纓灌了半壺涼茶,到後面尋家裡人商議。
一番謙讓,祝纓被讓到了上縣縣令那一堆里,她依舊坐個上縣的末座。又記下了三個知府、十三個縣令的名字與相貌。
祝纓聽到「刺史大人說」的時候明顯地將身體拔了一拔, 坐直了。等魯二說完話, 她才顯出一點放鬆的樣子來, 道:「刺史大人果然思慮周全, 州府之繁華自有原因。」
魯刺史眼都直了:「你寫……」他說了一半,忽然醒過味兒來,「奏本還沒上吧?」
花姐想了一下,道:「那是。哎,對了,回去跟乾爹乾娘說嗎?我是說,告訴他們,他們也好留意警醒些。你公然開罪上司,恐怕會有些危險。再有,說了你別生氣,乾爹又有些飄了,嚇一嚇他還能多安生些日子。」
魯刺史是施鯤一脈,死黨算不上,卻與施鯤親厚。祝纓則是鄭熹引入的,又與陳、王走得近。魯刺史想要拿捏她?開什麼玩笑呢?
「尋寶。」
「您要得了他,那可恭喜您了。他一個人兒給鄭詹事頂了多少事兒!親生兒子也就頂多這麼有用。那我就靜候佳音了。告辭。」
魯二道:「小人份內的事, 當不得大人誇獎,小人告退。」
刺史府派過來的人官話講得很溜, 小吳與他交談時只覺得身心都是一陣的暢快。口氣也親呢了起來,問道:「兄弟,怎麼稱呼?」
魯刺史鼻子都要氣歪了,怒道:「我什麼時候這麼說過了?」預定要用一用的鷹犬爪牙突然發瘋,魯刺史也吃了一驚。
魯刺史送走來客,又召來魯二,問道:「你這一路看祝纓如何?」
新人想不挨訓,那是不可能的。
祝纓愈發地禮貌,說:「下官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的,言語不通、風俗習慣也不熟知,如何m•hetubook•com.com
查案?轉譯過的話,味兒它就變了,那可不方便。。」
祝纓上前拉下他的手,說:「您也是我的上官,政事堂里的更是我的上官,我聽誰的?要說現管,是您,要說官兒大,相公們還想聽實話呢。」
「好。」
祝大道:「你也聽不懂!」
刺史府收了帖子,裏面傳出刺史的話來:「明日有正事要說,今晚就不見了。」東西倒是收下了。
所有人都摒息凝神,魯刺史臉色已經非常難看了,而祝纓臉上寫著一行大字「你能奈我何」?
按道理是可以的,實際執行起來一來一回的折騰,吏部得罵娘。吏部一旦不甘願,將來會有更多的麻煩事兒。降等的時候裁誰不裁誰?縣裡也容易不安。所以她只是簡單地寫了幾封信到京里,把實際情況私下講一講,並且說了自己會暗中把這個給補上,「使福祿縣名實相符」,就不給朝廷再另找事兒了。
祝纓留了下來,仍然是十分有禮,魯刺史讓坐,她就坐得端端正正。魯刺史索性單刀直入:「戶口的事,我來想辦法,你先辦另一件事。」
上司出了刺史府的門兒,仰頭看看天,哼了幾聲家鄉小調,背著手,也不騎馬坐車,蹓蹓躂躂回會館去了。
魯刺史捋須,矜持地道:「現在我是他的上官。」管他是誰的人,豈能容下屬不聽話呢?
祝纓向他問好,上司道:「不錯,年輕人,有朝氣。一會兒見到刺史大人,不要頂撞。」
祝大道:「那我不去了。」
花姐氣道:「世上怎麼會有這麼不要臉的人?這樣的人也能做刺史嗎?」
第二套方案她會很辛苦,還挺吃虧。因把一個中縣治理成上縣,這本身就是一種能力和政績。執行第二套方案就意味著她要放棄這一部分的功勞。
「是。是有些陳年舊賬……」
「你還有什麼事?」
「什麼寶貝讓你這麼上心?」
祝纓道:「你要想知道,就跟我一同去看看?」
魯刺史道:「休得胡言。」心裏想,是又如何?現在是我的下屬,歸我用了!
魯刺史道:「識破姚春的祝纓想必你是知道的,他現在任福祿縣令,本該過來半年一會,現在正在路上了,我命他為你尋物破案,你還不放心嗎?」
「哎,咱們什麼時候回去?我有點擔心乾爹乾娘。」
祝纓絲毫不被騙,道:「大人,下官初到,發現有什麼就說什麼,不能耽擱。一拖二拖,拖到了收秋糧之後,又得欠稅了。舊賬沒平,您還讓我背新債?一天多少利息啊?還不起怕不是要去打劫。到時候再問我一句早幹什麼去了,是不是治理無方才委過前任,我可就填進去了。」
這一晚,有種種肚腸的人還有許多。諸知府、縣令看了祝纓今天的表現,都打算觀望觀望。誰想伺候一個「極具威嚴」的上司呢?上司這種東西,頂好是沒有,如果有,隱形的也能接受,如果不能隱形,和藹可親,給大家帶來許多利益的也可以。
兩人再拌嘴,祝纓已與花姐去準備禮物去了。這一回她就沒有什麼重禮好送給刺史了,就選了點本地的山貨野味,幾隻野雞、一些干菌之類。又給魯二備了一份禮物。
魯刺史微微一笑:「那便好。」
花姐道:「公廨田也不在你的手上,稅也不齊,你看這……」
「那你……」
祝纓不是最早出京的那一批人,路上還因為案子又耽擱了許久,再回趟老家。後來緊趕慢趕的赴任,現在福祿縣又遊盪了小半個月,眼瞅今年就過去了一半兒。
「一樁失竊案。」
「他還就做了呢。比起來,鄭大人真算是個好人啦。」
「慢走。」
魯二小心地看了魯刺史一眼,低聲道:「他……是鄭詹事的人吧?」
祝纓道:「不急,我自有主意。」
上司道:「別裝傻!咱們到了這裏,平安無事是第一的。我知道你年輕,想干出些政績來。可是,得罪了刺史,你幹事會更吃力的。」
祝纓道:「總是條路子。這東西只要在這世上,必有個去處,不在這裏,就在那裡。它又沒長腿,還得著落在人身上。還得是街面熟的人。究竟在哪裡,就不是下官能知悉的了。」
那一邊,祝纓回到了驛站。她知道自己這回肯定得罪了魯刺史,不過她也不怕,至於藍興的家人她就更不怕了。花姐問她:「是今天回去,還是明天?」
祝大心思有點活絡,他也有點想去州城再逛逛。這個福祿縣小還在其次,方言讓人聽不hetubook•com.com懂才憋屈。州城方言雖然也難懂,但是懂官話的、往來客商也不少,總比福祿縣自在些。
她絲毫沒受影響,趕了幾天的路也累了,這天夜裡她早早就睡了,睡得還挺好。
鄭熹天天讓她「滾」來「滾」去的,但是給了她戶籍身份,給她讀書考試的機會,一路保駕護航讓她一個神棍出身的人在二十歲的年輕做到六品官。她滾得很值。
張仙姑鬆了一口氣:「哎喲,那我就放心了。花兒姐,幸虧還有你。」
祝纓是計劃執行第二套方案的。
祝纓道:「後天。」
南府的上司確實頭疼,他不便在刺史府里說祝纓,咳嗽了好幾聲,跟祝纓回到了驛站。摒退了僕人,上司說:「小祝啊,你怎麼叮囑你的?你怎麼就忍不住了呢?他是刺史啊!」
魯刺史已然給祝纓安排了些額外的差使,並且決定明天就要調|教祝纓老老實實地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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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誰不替前任收拾爛攤子呢?汪縣令給她交賬的時候,她也知道這裏面有虛頭,問題是當時她是無法逐戶清點人口的。都是陳年狗肉賬。
祝纓坐回位子上,說:「我平這個賬,是因為我是個好人,別人是得了我的好處的。不是我欠了誰的,必得給誰背這項債!您往大街上指一個人,說,來,舔我的鞋,不舔你就是賤人。您看挨不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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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刺史氣得要命,提筆給施鯤寫信,請求把人調走。然後叫來魯二,說:「你再去一趟福祿縣,去把福祿縣的縣丞和主簿召來。」
見魯刺史在沉思,祝纓趁機告退,讓魯刺史隨便頭疼去了。
正事說完, 她才對魯二道:「你遠道而來著實受累, 且先去歇一歇喝口茶用個便飯。天已不早了,今天就在這裏歇下,明天再回去也不遲。」
曹昌上前執壺給祝纓斟了一杯涼茶, 低聲問道:「三郎, 要收拾行李么?今天都六月二十五了。」
花姐道:「我就知道你好心。」
「我閑的。」祝纓說。
小吳追上去說:「魯二哥, 這邊請。」
祝纓起身一禮道:「下官年輕,又是初來,理當敬陪末座,向前輩們請教學習。」各縣令也都與她謙讓。州府之縣令苗縣令說:「來來來,大人叫你過來,你就過來坐嘛!」
「不得無禮!」上司很想拂袖而去,卻又不得不繼續勸說,他頭疼極了,一邊是魯刺史,那是頂頭上司,另一邊是祝纓,看著是個小無賴。
祝纓想找出這珠子,能還給賣珠人的遺屬是最好了。
終於,六月二十九日的傍晚,他們趕到了州城,夜間就宿在驛館里。花姐等在驛站安置。祝纓帶著曹昌、小吳,兩人挑著禮物,趕著還沒有宵禁到刺史府投帖、送禮物。
祝纓不再勸他,祝大這人就這樣,他沒辦法很老實很穩重。好在能力有限,也闖不出大禍來。張仙姑則毫不客氣地說:「你連這邊話都聽不懂哩,還要去哪裡?」
「會怎麼樣?你一定是得誇獎的。」
眾人坐下,刺史魯大人就開始訓話。先說上半年的情況,說上半年整體不錯,還算太平,惡性的案件也不多,都是大家努力的結果。接著,話鋒一轉,又說起了一些不足來。譬如某兩縣的道路因春天的時候雨水大被沖壞了,維修不及時等等。
先批評指點一下,指出缺點,再給一點許諾表示自己要幫忙,對方的短處捏在自己手裡,自己掌握著主動權可賜予可不給。這個時候再派個任務以示考驗,這人必然誠惶誠恐,做事竭盡心力。有了一次,以後漸漸就會習慣,用起來也是隨叫隨到了。從此上下相得,順理成章。
苗縣令與魯刺史最好,他說:「祝大人慎言!上縣縣令從六品上,中縣正七品上,中下縣就只有從七品上了。不可意氣用事啊!」
輪到福祿縣的時候,魯大人說:「福祿縣本是上縣,如何戶數少了這許多?」
福祿縣的情況她也摸著了一些,當然知道這戶數已經不配做一個上縣了。原因也知道了,一方面是熟番、百姓逃走,另一方面則是……看看汪縣令也知道了,朝廷都不管了,還不許人家跑到財主門下求庇護么?這就是所謂的隱戶了。
這個賣珠人是自己過來的,住的也不好。他們須得到一個集中的珠市上去,那裡有最好的鑒定師傅定價。否則誰知道是不是假的或者以次充好的呢?
魯二汗濕了衣服,他在門外整了整衣襟, 端端正正進來給祝纓行禮hetubook.com•com。祝纓見他三十來歲年紀,人也整齊,先說:「一路辛苦。」再問他過來是為了什麼事。
花姐嗔道:「就你個兒高呢。快走。」
祝纓也一臉的無所謂,她的上司心裏把她祖宗八代都罵了,說:「胡鬧!誰教你這麼乾的?」
上司無法拿這個來說服祝纓,祝纓看著是能通天的人,確實不用在乎魯刺史。魯刺史這是遇到硬茬子了,他沒必要替魯刺史填坑。
他在書房踱了半夜的步。
祝纓說:「何必補齊呢?上表如實陳奏,降成中縣、中下縣即可。為官一方、代天牧民,下官不敢欺瞞朝廷、蒙蔽聖聽。奏上去了,您和下官都不必再為這個破事兒操心了。咱們從頭開始。」
魯刺史皺了皺眉,問道:「這就能問出來了?」
魯刺史道:「福祿縣的事押后再說。還有呢?!」他帶著火氣,將接下來挨個縣都批了一通,這些縣令沒有祝纓這來歷與脾氣,都灰頭土臉地挨著他的訓。這才讓魯刺史的心氣順了一點。
祝纓親自給他端了杯茶,說:「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您看今天那樣兒,我要今天叫他鎮住了,接下來且有提心弔膽拉磨的日子過呢。什麼上縣下縣的,我可不在乎。」
祝纓也不惱,依舊禮貌地說:「那就明日再來領訓了。」帶著吳、曹二人又離開了。
祝纓心道:你又胡說八道了。什麼叫「已講定了價,付了款子」?我在街上聽的可不是這樣的,街面上說他們強買強賣,扔了幾個錢就讓賣珠人把珠子送去。賣珠子只得自殺,臨死前發誓讓他們找不到珠子。他們連人屍身都搜了,還是沒有找到東西。
珍珠雖貴,但是採珠人和頭道販子都賺不了什麼錢。就像左丞當年去買人蔘一樣,產地一向便宜。出了產地,十倍、百倍的價賣出去,也與採珠人無關了。
祝纓道:「反正現在已經這樣了,我還什麼都沒幹呢。」
祝纓道:「啊?」
原因也簡單,第一套方案。上縣降級,縣裡各官吏的級別、各種名額也要減。能不動還是不動的好。再來,她到這個地方也是為了干出一番事業的,治理得好了,戶數必然會增多,到時候再申請升為上縣?
魯刺史不好說自己沒拿捏住祝纓,硬著頭皮說:「地方上的事還沒說完,他新任,還有些事要辦。只要那一樣事辦好,自然不會誤了你們的事。」
祝纓道:「爹要想去,自己慢慢去。我得在正日子趕到,等不得你。」
「哦。」
「嗯?」
「明天好像還有會,要不後天?我明天問問吧。」
祝大道:「刺史大人召的哩,怎麼能不去呢?你啥時動身?」
二、苦一苦,把前幾任的破爛攤子給收拾好了,括隱、招徠流亡,把真實的戶數填滿了。
應付這種情況也有兩種辦法,一、破罐子破摔,直接奏請把福祿縣依實際戶數降級,不再做上縣。這樣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它就不用再按照一個上縣的情況來繳稅、徵發了。
「誒?」
開了幾年的會,挨了幾年的罵,頭回見著這麼頂的。縣令們肚裏又是害怕又是偷笑,知府們則想:虧得他不是我的縣令,現在就叫南府頭疼去吧。
————————
「既已交割完了,怎麼可再尋借口?」魯大人嚴厲地說,「要補齊!」
花姐道:「你又來!多少正事不夠你操心的。這個東西離了枝頭兩三天就壞了,就算快馬,也得跑個幾天才能到京城。哪裡還有別的法子?又要多少錢才能辦得成?在這兒吃個差不多就得了。哎,對了,真喜歡這個味兒,我看他們有荔枝幹、荔枝蜜,什麼時候方便了,給京城他們捎一些。」
魯刺史算個什麼東西?!她又不指望魯刺史幫她陞官!她已然給足這位刺史的面子了,讓在門前等就在門前等,說不見就不見,什麼好處都沒給就先這麼訓著?訓得有道理就罷了,王雲鶴沒少指出她的缺點和不足,有些話她也覺得沒有道理,比如女人不能做官什麼的,但是王雲鶴也沒把陳年狗肉賬扣她頭上非得讓她去平賬!
賣珠人帶來極好的大粒的走盤珠,巧藍興要娶兒媳婦,派了人來採買。然後就出事了。
南府的上司更害怕了,忙說:「祝纓!你不要輕舉妄動去惹獠人!」
祝纓道:「好。」
第二天一早,祝纓早早地起來,穿戴整齊,又收拾了換洗的衣服。花姐帶著杜大姐過來將她的包袱接了。祝纓騎馬,花姐和杜大姐坐車,小吳、曹昌輪流趕車,行李包袱都放在車和*圖*書上。
祝纓捏起茶盅說:「當然。」
他是上官,下屬應該順從聽話,老實領訓,這有什麼問題嗎?
等眾人依次彙報完,魯大人就開始點評了。祝纓聽他點各府的事,挑出若干的毛病,什麼案子結得不及時,什麼某些地方又欠了租賦要及時催繳之類。下面的官員也都唯唯,也有幾個稍作解釋,譬如「已納完了,因道路不通,在路上耽誤了兩天,數目並沒有少。下回下官一定提早兩天出發。」
半年一會,掐准了日子就是六月三十日,州城到福祿縣有幾百里的路程,如果不想疾馳狼狽,她明天就得動身了!
當上司,容易么?
魯刺史也有忌憚祝纓這個刺兒頭,琢磨著也得給施鯤寫封信,含糊地寫一寫祝纓之不服管教,希望能把祝纓給調走。調去京城當縣令他都支持!看祝纓厲害還是京城的權貴厲害!
魯刺史不是沒遇到過頂撞自己的人,但他最後都能將人按住了,祝纓這樣前恭而後倨、翻臉翻得毫無徵兆的,他卻是頭回見。
次日,祝纓按時到了刺史府,將隨從都留在了大門外面。她到的時候,已經有不少人也到了,有些人乾脆在州府就有房子,並不都住在驛館里的。她在刺史府里還見著了自己的頂頭上司,那位南府的上司打破規律,這天也不病著了,衣著正式地過來。
「那……好吧。」
小吳道:「三郎,來者不善吶!據魯二說,半年一會的的確確是有的,魯二又特意叮囑,要恭敬再恭敬!刺史大人說什麼,您就聽著,讓您幹什麼,就幹什麼。他氣兒順了,您的日子也就順了。可小人聽著刺史大人不像是個好相處的人。要不,就是他在針對您。您是新來的,他總得給您點顏色看看……」
上司目瞪口呆。
挨了魯刺史一頓:「要你何用?你這樣,我怎麼能放心薦你做南府的知府呢?」之後,上司心道,隨你怎麼說吧,我看你就欠祝纓收拾。他原是認為祝纓一個下屬,公然頂撞長官是極為失禮的。現在卻覺得,抱著手看戲也挺好的。熱鬧、解悶兒,興許心情一好,他的病也能好了呢?
魯刺史有他自己的盤算,他對下屬也就那麼幾招,打一棒子給一甜棗,以他的經驗,連打幾棒子再給半個棗效果會更好。做官的,誰沒點本事呢?要麼是有好爹,要麼是有好乾爹,要麼是有好腦子。
魯刺史怔了一下。祝纓道:「大人應該問一問街面上的人。」
她也禮貌客氣地說:「不敢勞動大人,下官已然安排了。做下官的,怎麼能讓上官多操心呢?」一如概往地令人省心。
上司捂著耳朵說:「他是上官。」
陳巒多有回護,王雲鶴更是指點她良多,這兩人連句粗話都沒罵過她。
魯刺史就難受了。
此人雖坐在魯刺史的下手,身後卻站著兩個一臉橫肉的侍從。他問道:「刺史大人,五天過去了,您究竟能不能找到東西?要是找不到,我們自己去找。總不能驚動藍大監他老人家吧?」
哪種都不容易對付,當上司的也是得花心思的!一人一個念頭,那不是內訌么?得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都聽一個上司的統籌,做事才能有效率,才能不出意外。
他們都有些驚疑。
——————
「回大人,下官新到,正在走訪……」
回到驛館,花姐已給祝纓找出了換洗的衣服,又把飯也擺好了,說:「來,吃飯吧。吃完了早早歇著,明天未必好應付呢。」
祝纓有家有業,又帶了父母家眷上任。顧家的人,總是容易對外兇狠、對內溫順的。所以國家徵兵,良家子最好。
大家被他提醒,也都害怕了起來。前面就有個傻子幹這種事兒,鬧得多少年不得安寧。
等刺史大人來了之後,掃了一眼,看到祝纓說:「怎麼坐到那裡去了?你且上前來,與大家認識認識嘛!」
花姐道:「這是?」
他說:「散了吧,明天再來。」
「你……」
魯刺史見她油鹽不進,匆匆結束了這次半年會,下令散會之後將祝纓留下單獨談話。府、縣官員們彼此使著眼色,心中都有些想法。
眼下他卻一臉慈祥,號稱要為福祿縣申請減免逋租。祝纓心道:我用你說?
兩人穿著身輕便衣服,踩著木履,花姐撐著把傘遮陽,舉高了手給祝纓也罩著。祝纓比她高不少,在南方這個地界,祝纓甚至比許多男人都高一截。她從花姐手裡摘了傘,撐著給她遮陽:「小矮子,怪費勁的。」
這話主要是沖祝纓說的。祝纓現在這個樣子,不提https://m.hetubook.com.com前說說,弄不好明天一早她真能拍拍屁股走了。
「他?祝三?哎喲,他可是鄭詹事的人,您倒使得動他。」
祝纓乖覺,主動往末座去坐了。
魯二道:「刺史大人說, 祝大人初來或許不清楚一些慣例。我們大人並非只在州府里高卧, 也時常出來巡察。又定例,凡本州縣令每半年要往刺史府去敘一回職。今年過去快半年了,各縣縣令該著時候到刺史府去了。所以特意命小的過來知會祝大人一聲,以後祝大人自己算好日子, 不要誤了時辰。」
縣令們都被她這樣驚著了,一個縣令當面駁一個刺史,委實膽大,不是傻子就是驕子——有後台的那種。想想祝纓的來歷,又或許她不是被發配,是真的被扔過來歷練的?
自己願意辛苦是一回事,魯刺史這個態度就讓祝纓不開心了!
兩人輕鬆聊了一會兒,花姐雖然擔心,但祝纓在官場上一向遊刃有餘,她也就不再啰嗦了。
祝纓心道:你誰啊?我給你臉了是吧?
魯二在前面引路。
張仙姑馬上說:「不行!你怎麼能……」帶倆男僕出去呢?
更要命的是,藍興的人又來了,興沖沖地問他:「怎麼樣了?」
花姐機敏,插言道:「正好,福祿縣太小、東西也不全,我正缺些絲線繡花兒。我陪小祝同去,帶上杜大姐,怎麼樣?只是要麻煩祁小娘子與乾娘操持家務了。」
這邊禮物準備好,那邊小吳安頓好魯二回來,在二門上喊祝纓。祝纓出來問道:「怎麼樣?」
魯刺史深吸了一口氣,道:「你!此事先放一放,咱們再想辦法。」
留下魯刺史發愁,思前想後,第二天還是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樣子,又召集了各府縣的人來開會,布置下半年的任務。下半年最大的事就是秋收、收租稅,然後州里要去京城「入計」即參与考核。
「賣珠人住的地方。」
祝纓道:「明天。我帶小吳和曹昌去,侯五身手好,留下來看家。」
她進入夢鄉的時候,魯刺史正在與人會面。
「新來不是借口,既然已經到了,就要干好你自己的那一份差使。不要像你的前任那樣,不在縣衙理事,反跑到府城裡『養病』!你那福祿縣,歷來欠了多少租賦?!如何填補虧空你有什麼計策?」
百試百靈的招式,他想不明白哪裡出了錯。
他們也有點想看魯、祝鬥法接下來會是什麼樣子。
魯刺史不怕一個管事,卻不得不忌憚一下藍興。藍興號稱「內相」,不是丞相,卻與皇帝朝夕相處,能進言的時候多著呢!
他笑眯眯的,心道:靠近了坐才好挨訓吶。
魯刺史跟藍興的人也交不了差,只得派了個班頭去街面上繼續訊問。藍家人道:「還以為刺史可靠,哪知也是這樣,支使不動一個縣令。」
祝纓按下他的手指,說:「我說不在乎,就是說,我不在乎福祿縣是上縣還是下縣,我都會把它弄成個上縣。我不在意給前任、前前任、前不知道多少任的人收拾這個爛攤子。事兒嘛,都是這個樣子,誰他娘的不替前任收拾爛攤子?哪裡有一分不錯的賬?都是靠大家互相幫襯。大家心裏都有數兒,糊得過就糊,糊不過就傳給下一任,最後砸在誰手裡誰倒霉。」
他當然知道祝纓的來歷。祝纓是鄭熹的人又如何呢?他又不是要跟鄭熹搶人!只是要祝纓在做他下屬的時候,與其他的下屬一樣聽話、任驅使。祝纓雖有些凶頑的名頭又是乾的刑名一類的事,但是據他的試探觀察,此人猶如鷹犬撕咬起來是凶,對握住頸間繩索的主人卻是很依順的。
祝纓的心情也不錯。
「魯, 魯二。」
「魯二哥,請。」
她剝著荔枝,說:「這是個好東西,可惜他們說不好保存,運往京城太費力。早晚我想個法子弄些新鮮的回去。」
先是各府長官,然後是各縣的。祝纓聽他們報出的一串一串的數字,也都記了下來。不多時就輪到了她。她才到沒幾天,所能報的也只有:「下官初來,才辦完交割,福祿縣人口共計若干戶、田若干畝……」
上司渾渾噩噩地離開驛館,又昏頭脹腦地去見魯刺史,道:「大人,那就是個……下官是管不了的。他門兒清。」
上司心裏也是解恨的,誰沒被魯刺史馴過呢?區別在於如苗縣令,人家不等魯刺史揮鞭子,早早地蹲下汪汪了。別的人,但凡魯刺史認為「不馴」的,都難免要被「馴」一下。
她不動聲色,說:「下官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祝纓道:「知道了。你也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