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李氏

趁著採石場有服役的人,讓他們多采些石頭,都堆在舊營那裡。再徵發另一輪的徭役來修流人營。
里正忙說:「這媳婦娘家姓李。」
此時,里正等人已攔不住村民了,張翁等人也過來湊熱鬧。他們又不太敢進來,就怕再看到一個像常命那樣的屍體。都在老宅的院門外面站著,抻著頭,又好奇又害怕的樣子。里正被村民們慫恿著推為代表,進來看看情況。
「哎~」
她心裏難得緊,不敢再說,就怕說下去會在花姐面前哭出聲來。花姐卻先哭了:「不挨打,也不一定能過得好。看命。當年,大郎死了,娘待我當親生女兒一般,還是要坐產招婿,還是要掙命。我知道不該抱怨,我的運氣已然足夠好了,可是我們憑什麼要遭受這一些呢?」
她與花姐頗有點「動如參与商」的味兒,花姐聽到她來找自己,驚訝地說:「找我?」
「我向來不計較這個,」祝纓說,「走了。」
這個活兒高閃、小吳等人會幹,一頓喝斥,再舉起皮靴棍棒等一陣驅趕,場面就安靜了下來。
「我想驗證一下,萬一是這婦人替人頂罪呢?看看把刀是不是兇器,能不能那麼樣的砍人。」
高閃尤其不解,常命的妻子李氏被放到村裡征來的一頭驢上。她的雙手被捆著,安靜地坐著,也不哭、也不鬧,更不喊冤。高閃催動了騾子到了她的跟前,說:「你是怎麼想的?!嗯?!」
在當地人看來,事情出現了奇怪的轉折,小江卻跑到了祝纓面前道:「大人,這事兒有蹊蹺!我請再驗屍,再好好問一問這個女子。」
小江去教人唱歌去了,龐石匠還帶著全縣的石匠刻識字碑,祝纓便叫來縣城中的工匠,與他們重新規劃一下流人舊營,總住在大牢里也不是個事兒。
花姐破涕為笑:「是她。是她能說出來的話。我也想踹一腳。」
圍觀的百姓也都嘆息,有說「最毒婦人心」的,也有同小吳一樣想法的,認為李氏只是挨了十年的打,不應該殺了丈夫,手段還那麼殘忍。也有人說「這男人自作自受」,也有人說李氏「殺完人應該跑了的」,更有人嘀咕「怎麼用刀呢?要是換了……」
祝纓道:「好。」
好像什麼都不在乎了。
留下里正將全村人都召集了起來,說:「常命再不好也是咱們常家的人,咱們不能坐視不管。上縣城吃住都要錢,還得打點衙門裡,一家拿出一百錢來,湊了給他嫂子當路費。」
女人坐在地上,看起來不像傳說中的二十五歲彷彿有個三十五歲一樣,凌亂的頭髮上沾著了幾條幹草,臉上也有點臟,身上、臉上濺著血點子,臉上的血有抹擦的痕迹。她聽到「常命」的時候,整個人顫了一下,沒說話。
不幾天,命案也開始審理了。
李氏的父親說:「我好好的一個女兒,到了他們家就成了殺人兇手了!必是他們誣衊的!」
小江趁此機會又走訪了幾家村民,證實了常命生前經常打老婆,妻子總是不反抗之類。也知道了斜柳村的人打算跟李氏的娘家再鬧一場。
高閃努力拍馬屁:「大人帶個女差真是帶對了,正好做安撫之用。」他跟在祝纓身邊出了院子,又狠拍幾記。諸如「大人高明,竟能找到這裏。」「早聽說大人辦案神乎其技,什麼蛛絲馬跡都逃不過您的法眼。」
花姐道:「竟然……」
這一天一件大案就是常命的案子,而常命的母親這一天也在村民的陪同下到了縣衙,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李氏的娘家也來人了!他們給李氏喊冤!常命的母親要揪打李氏,斜柳村的人要打李氏的家人。
她跑了出去,先找張仵作:「師傅,柴刀借我看一下。」
又進了院子里來解釋:「常命這孩子,脾氣急了點兒,打老婆手重了些。他倒是沒壞心的,不是有意折磨妻子的。」
有人說「可憐」「可惜」,但所有人都知道要判李氏死刑。
李氏道:「大人,常命以前打我,他們都勸我,窮煎餓吵,要我多幹活、好好過日子,家裡有了錢,日子好了就不挨打了。大人,自從您來了,一年功夫我們就好過了好些,可他還是打……畜牲就是畜牲,他日子好不好、吃得飽不飽跟他通不通人性、打不打女人沒關係。我情願死。」
小江道:「且慢!」
「我給你打把新的。」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高閃見她臉上似有笑意,心道:這回我可猜著了!
也有心眼兒活絡的罵里正:「你是想從中揩油水吧?!」
祝纓道:「嗯,挺好。」
侯五等人背後議論,侯五說了一句:「氣性用得不在地方,早先頭回挨打的時候就跟他亮刀子,她男人以後就老實了。何苦等到現在。」
「出什麼事了?」
里正不敢跟祝纓爭辯,心裏苦得要死,道:「那不能!都是一家人!」
祝纓一行人進城,縣城百姓也夾道圍觀,看的和-圖-書時候指指點點,常命的屍身被蓋著,他們沒有被嚇到,李氏坐在驢子上,就特別的刺眼了。人們看著這個瘦小的女人,看著她的傷、她破爛補丁的衣衫、她沾著乾草的頭髮,都小聲嘀咕,說她「可憐」。
鄉下土屋採光並不好, 舊屋子比常家新起的屋子還要矮小,門窗也不如新房開得大,光線昏暗之時大家第一眼並沒有能夠看清楚。直到剛才, 祝纓看到這地上伏的人隱約動了一動。
出京時的一股氣概、跟隨祝纓南下的堅持、習做仵作時的豪情,統統沉寂了下去。
常命的母親就要揪打她,要她賠命。李氏的父親在一旁大喊:「是不是他們嚇唬你的?挨打的女人多了,大人,她挨了這麼些年的打都沒有幹什麼,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殺人呢?」
祝纓是來找小江的,她活得糙,李氏的案子判完了,她也不找人抱頭痛哭,又忙著縣裡的事了。龐石匠父子倆有了幫手後進度快了許多,縣裡放置的識字碑已經刻好了,祝纓先去檢查了一番,命人將識字碑就立在市集外面,她剛看過了,看起來不錯。
花姐不知道小江是來找自己做什麼的,仍是張羅茶水,小江道:「甭忙了,我來還錢的。這就走。」
小吳低聲道:「別是嚇傻了吧?」
她這舉動引了許多人圍觀,張仵作驗了半天常命的屍,噁心得要死,見又鬧,背著手走了過來,罵道:「都沒人事可幹了嗎?你?小江,你幹什麼呢?」
小江又去看了一下柴刀,這把刀有點舊了,她摸了一把,道:「我去找柄差不多的來!」
祝纓道:「你放開他,他的心事我知道。」她對曹昌說:「要看苦主怎麼說。」曹昌趕緊問:「那是什麼意思呢?大人,我笨,您能說明白一點嗎?」
「是。」
兩人說著說著,抱頭痛哭。
里正看了一眼,道:「是的。」裏面他妻子和兒媳婦也都說:「是她。」
小江勉強笑笑:「一會兒就知道了,給她弄盆水,再弄點兒粥來吧。」說著才想起來自己也一天沒吃東西了,肚子也不爭氣地叫了起來。幺妹笑道:「怕是你饞了!行,我去弄。」
祝纓又一拍驚堂木,命把李氏帶上來。
花姐道:「你怎麼來了?」
侯五上前俯身揀起了柴刀拿回來給祝纓看:「大人,這上頭的豁口像是砍壞的。」
兩邊拳腳相加。
里正苦著臉:「是啊。」
花姐低聲道:「那她今天一定很傷心,她儘力讓福祿縣過得好些,全不似那些地方官那樣加征苛捐雜稅。來的時候,人人都打趣她,這下發財難了。我卻知道,她過來不是為了搜刮百姓的。可還是有人虐待妻子,哪像個通人性的樣子?」
「沒了。」
小江和小夥計看過去,說話的人他們都認識,正是花姐。
祝纓道:「怎麼?難道你還想干預司法?干你的活去!」
高閃一聽她傳喚,頭皮不由一緊,瑟縮著到了籤押房,問道:「大人,您喚我來有什麼吩咐?是……案、案子么?」
花姐打心眼兒里為小江高興,小江對她有些想法她是知道的,她們倆的事兒卻比家務事還要難理清。她未嘗不想小江能過得好一些,小江過得好了,也就更能走出舊事,她的心裏白能不掛懷。
花姐道:「洗了臉再走吧。」叫杜大姐打水的時候,卻是祝纓提了水交給她。
判完,並不讓李氏的父親把屍身領回安葬,她太明白了,搞不好屍體就要再被賣一次了。她下令將人一燒,往埋死囚的亂葬崗里埋了了事。
小吳、曹昌等人也趕了過來, 高閃到得比小江、小丫還要早一些,等小江一瘸一拐趕到的時候,連張仵作都站在了門口。
小江再次站了出來:「大人,我想跟著看一下,剛才還沒看呢。還有,我問過村裡了,她們都說,李娘子是個再老實不過的女人,老實得要死。」
「是!」
高閃上前,放緩了聲音問道:「是誰把你擄到這裏的?你看清歹人的臉了么?他……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她站住了腳。祝纓道:「回來了?咱們也該回去了。這婆子要想上縣城,那就一同去。里正,你們一家人,你安排吧,得找個人陪著她。她想告李氏,你也為她辦一張狀子,你們一家人……」
小江又去找高閃,高閃正被這件案子弄得很不快,聽小江說要驗證,他說:「也行,不過不能拿走,你可以先看一看。」
祝纓看了她一眼,小江滿眼懇求。在斜柳村時就應該給李氏收拾一下的,但是李氏突然說自己殺了常命,梳洗的事兒就沒辦。祝纓道:「去後面,跟我娘說,把前兩天做的那套衣服先拿給她穿。」
到了縣衙,祝纓道:「人先押進女監,讓她們給她收拾一下。」
從此,縣衙前三不五時就有人嚎叫。
「那個案子,你心裏別太計較了。」
和-圖-書起身,對著祝纓斂衽一禮,她是個村婦,禮行得也不美觀也不標準,但是很認真:「我這兩天安靜日子,是您給的。」本來要上前阻止她起身的人都止住了腳步,她卻突然轉身,一個猛衝撞向了牆面!
祝纓對高閃等人說:「維持秩序。」
「什麼錢?」
「去吧。杜大姐,你跟他去一趟。」
「就是無人贍養了?」
里正家婆媳倆也進來,她們膽戰心驚的,雖然說人沒死,但是要她們照顧牽涉到命案里的人,她們也不自覺地緊張了起來。幾步走到屋裡一看,說:「來,起來吧,咱們換衣裳去。」
她此時有事要做,也顧不得慪氣,拿了柴刀,又去市集上買豬腿,要帶骨的豬腳。都買好了,拿到縣衙的停屍房裡,一刀一刀地剁著腳骨頭。咚咚地剁了半天,小黑丫頭要來幫忙她也拒絕了:「我自己來。」
縣城小、人口少,各種商品都少,包括柴刀。她又要找舊一點的,打聽了半天才發現縣城酒樓的柴刀跟這個有點像,她便要跟人家買。酒樓后廚劈柴的夥計道:「我使得好好的,幹嘛給你?走走走,看你是個女娘才不打你!」
「快,快請進來!」
死者死狀雖慘,案子還是比較簡單的。兇手自己認罪,又有「平常受虐待,積怨頗深」這樣說得過去的理由,犯人背後也沒有人保,兇器柴刀就在兇手手邊。柴刀上有一處豁口,小江的試驗也證明了得是砍圓筒狀物才嘣出那樣的豁口。
小吳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都是我害的!」這句話可以有許多種理解。「我不殺伯仁」也是一種,鑽牛角尖兒的人自認是兇手也不是不可能。辯解的詞兒她都想好了,哪知……
說著就跑了出去,先去取了自己一身舊衣,又跑到女監。女監頭回正式開張,之前收的是流放的犯人,本不該關在這裏的,李氏才是本地有女監以來第一個正式的囚犯。
李氏的父親道:「你!大人,她瘋了……」
小江氣得喝完一碗粥,把碗筷還給幺妹:「你們等我。哎,給她弄個鋪。」
侯五跑得最快, 踏進院子看到祝纓獨自一人站在門口連忙抽刀上前護在祝纓面前,眼睛往屋裡一看, 輕聲道:「死了么?」
高閃很想說「是獠人」,但是縣令大人之心路人皆知,大人要招撫獠人以做功績,他就不好說出自己心中的猜測,以免壞了縣令大人的好事。他說:「興許是路過的江洋大盜吧!發個海捕文書。」
「姓李的?」祝纓問。
斜柳村的人則說:「上回你閨女跑回娘家,還是你親自送回來的。說,只要不送回家,怎麼著都行。還誇常命是好人,大人大量,別與你閨女計較呢。」
此言一出,就有人很生氣地說:「一百錢?你叫她回來把我也剁了吧!一家一百錢,全村就幾貫錢了,莫說打官司,打上縣城都夠了!哪用這麼多?」
直到祝纓找上門來。
李氏看了他一眼,沒理他,把高閃氣得夠嗆,心道:回了縣城,過堂時你保不齊還要經我的手,你看我怎麼打你!
斜柳村一時雞飛狗跳。
女人依舊呆坐在乾草上,小江慢慢上前,在她面前蹲了下來,對她說:「沒事兒了。」
她不想在這個屋子裡獃著了,她恍惚間出了門,可是太累了,於是打開了隔壁老宅的門,進去睡了。也沒人來找她,她已經很久沒能這樣放鬆地睡一覺了,不用擔心天不亮就得起床,不起床就要有人罵她懶、不幹活,就要被打起來,或者踹下床去。
哪知這女人坐在地上,哪裡都不肯去,還打了個哈欠:「我挺好的。」
小江哭完了覺得不好意思,鬆開了花姐,擦擦眼淚,裝作剛才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說:「祝大人說過,窮人富人、男人女人,倉廩實而知禮節,他想試試,京城人看起來比福祿縣開明得多。」
她當地一跪,道:「大人,人是我殺的。」
「我也不信,也不想那小娘子受刑伏法。那家裡可就剩婆媳倆了……」她對小江點點頭,又匆匆地離開了。
小夥計認得花姐來歷,道:「哎喲,大娘,您破費了,我這正在使著,您稍等,我把今天的柴劈完了給您送過去。」
小江道:「嗯!」她哭過一場,又說了些話,心裏好受多了,又覺得自己與花姐彷彿說得太多了,起身便要走。
小吳道:「就算挨打也不能殺人吶。」
此時天已經黑了,到了宵禁的時候。小縣城裡宵禁沒有京城那麼嚴格,大家勞累了一天也都不在街上逛了,小江只得回家。第二天一早,她起了個大早,先應卯,再往街市上尋找。
她很滿意。
小江道:「早譜好了,可以傳唱了嗎?」
祝纓點點頭。
祝纓先命呈上物證,又傳了張仵作和小江來做說明,小江往後退,不肯親自說明,張仵作只當這徒弟識趣,便自己說了。又拿砍豁了的柴刀https://m.hetubook.com.com來比對。
祝纓道:「都帶回縣衙再說。」
唯有曹昌十分心痛,半宿沒睡著,第二天天不亮就爬了起來,堵在二門上,等祝纓一出來就跪倒在地,將同來的小吳嚇了一跳:「你要幹嘛?!」
曹昌抬起頭,滿眼乞求:「大人,這娘子真的沒活路了嗎?」
常家人聽得群情激憤,罵聲四起只是不敢再動手。李家人硬說:「她一個弱女子,怎麼能殺得了丈夫?」常命的母親道:「你們那個好女兒自己招的!」
小江看了一眼花姐,道:「要不是剛才……我該誤會大人心硬、該懷疑這千年百的碑要怎麼馱下去了。我這就去。」
小江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柴刀,花姐又對她拜了一拜,小江驚訝地問:「你幹嘛?」
小江心道:怪怪的。
又拿出官場上很常見的「請教」大法:「據大人看來,兇手能逃到哪裡去了呢?」
高閃道:「誰問你他們夫妻之間的事了?這小娘子被歹人給打了!」
花姐對她點了點頭,將柴刀遞了過去,說:「給。唉,這個案子,她心裏也很為難的。你要能找到破綻,她一準兒很歡喜。」
里正弄了輛驢車,招呼人把屍身抬到了車上,拿了張破門幕蓋了。那條染血的夾被也被當成證物帶走了。連同柴刀等物,都放在了運屍體的車上。車是拉貨的平板車,屍首和物證都露天亮著。
常命的母親卻信了,要:「姓李的小賤人,我跟你兌命!」
婆媳倆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女、女、女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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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門內外一片驚呼之聲!
張仵作道:「證物豈是能亂動的?上頭追查下來可不好辦,不行。」
識字碑不需要有多麼的高大,反而要適合人現在碑前睜眼就能看清,一人高就很好。上面搭個簡易的棚子防著日晒雨淋,好能多存放個幾百年。祝纓又命人取了紙,將這些碑文都拓了下來,連同自己寫的表揚劉松年的文章一同打包,準備蹭李氏案子公文送京的驛路。
李氏道:「是我。」
她飛快地回來,就聽到祝纓跟里正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曾見過一對寡婦婆媳,倒能互相扶持。」
大盆的水端了進來,她們先給李氏解了血衣,小江也收了起來當證物。往李氏身上一看,她們都打了個寒顫,挨打,她們都挨過,也見過男人打老婆的,打成這樣的並不多見,你完全猜不到她身上什麼地方會有傷。
李氏平靜地說完了,她的父親卻不肯讓女兒就這樣被判了罪,他叩頭道:「大人,前兩天小女回家才說,以後日子好過了。她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動手呢?她現在沒了男人,他們全村兒都要欺負她,求您把她發還給我,不然她就只有死了。」
小江把錢放到桌上:「柴刀。」
李氏看到他的血,看到他在床上痛苦無力的樣子,她不再害怕,抬起刀一刀一刀地砍了下去。手、腳、腦袋,她畢竟是女子,力氣不夠大,柴刀也有些舊而鈍了,半天沒砍斷,常命卻已經沒了聲音了。她試了常命的鼻息,見他沒了氣,於是抹了把臉,在夾被上擦了手,提著柴刀出了卧房。
花姐徹底放心了,一直笑個不停。
祝纓道:「認了,你就是死罪了。」
「不敢不敢。」
李氏道:「不死,發還給你,你們再賣我一次?」
小江卻悶悶不樂,這是她正式參与的第一個案子,在其中也算髮揮了些作用,案子審下來卻與她想要的結果大相徑庭。
不但有拳腳的印子,小江還發現了銳器傷過的痕迹,以及烙痕。小江將這些都記下了,端了粥,跟李氏一起吃,李氏也不拒絕,慢慢吃了,看了小江說:「真好。」
祝纓道:「給你另一個差使!」
小江心頭一沉, 慢慢走上前去,眾人給她讓開一條路。祝纓突然伸手一攔:「先不要上前, 剛才動了一下, 好像沒死。」
花姐面帶猶疑之色,小江道:「拿著吧,你錢白花了。」
祝纓道:「你們倆……」她的手指在臉上空劃了兩道豎線。
花姐道:「你別賭氣。這事兒幹得痛快,幹完了要怎麼跟百姓講?」
小江道:「真的是你乾的?不是替人頂罪?」
小江說:「我也有的,不用大娘子的,別不吉利。」
小江咬住了下唇,花姐道:「也不太急。不過鐵匠鋪子里要是有,你現在就去拿。掛我賬上。」
小江和花姐知道之後都笑出了聲,小江只覺得快意,花姐笑完又有點擔心。這天,吃過晚飯花姐尋祝纓:「你叫司法佐打人了?」
「我就使這個順手。」
張翁等人私下感慨:「十年撾捶,這女子確是個苦命人,可惜干做了事。」
「錢?」
里正就算打著這樣的主意他也不能說出來!罵道:「我又不是你!瞧瞧,瞧瞧,還說是同姓呢!人家寡婦失業的,又死了兒子,你哪來那麼多的廢話?」
和圖書纓道:「你們要照顧好她。能起這樣的屋子,家裡也該有點營生,是不是還有田產?我知道的,村裡的寡婦日子難過,尤其是死了兒子的!我看她這個樣子還走得動、鬧得動,她要是很快就死了,我就要懷疑有人欺負她了。」
高閃登時來了精神:「必不辱命!」
她們也好奇,看到小江道:「哎,江娘子,你跟著去看的,這個,是犯了什麼事了?」
高閃辦案的本領平庸,做人的常識還是有的,哪有丈夫把妻子打成這樣、妻子又把丈夫砍成那樣的?
高閃大驚,他一看之下就當這女子是個受害者也是因為這女子的樣子——乾枯瘦小,臉上都是傷,行動也遲緩。一準就是被歹人打傷行動不便,連叫喊都叫喊不出來的弱女子!這傷怎麼能是丈夫打的呢?仇人還差不多。
她一直抱著一絲希望,希望柴刀並不是兇器,想驗證一下,如果柴刀砍骨頭的豁口與證物上的不一致,就可以說兇手另有其人,李氏是被嚇傻了的。
里正道:「要不是這鼻青臉腫,也不能就這麼快認出來了呀!不是歹人打的,就是她男人和她婆婆打的。」
「我們以前,最羡慕良家婦女了。」小江緩緩地開口,「多好呀,不用迎來送往,只伺候一個男人就行。不用忍那麼多的怪癖,不用強忍著不開心還得陪笑。能有自己的孩子,老了也有一大家子自己人。死的時候床邊有人看著,有人為我們哭。要是有個家、有個男人,就算挨打也情願。這可是生在良家了,也叫打死了。還手了,還是個死,誰都救不了她。」
李氏臉上有傷,不過換了一身乾淨的布衣服。衣服是花姐做來準備自己在家時穿的,雖是土布,做得也很細心。她的頭髮也重梳了,人也洗得乾乾淨淨,只有臉上全是冷漠。
里正虎著臉:「一家人,怎麼能這麼計較?還有常命的喪事也要辦呢!各家再備二斗米……」
李氏的身子軟軟地癱到了地上。小江搶了上去,將她抱在懷裡,試一試鼻息,對祝纓搖了搖頭。
侯五等人聞聲而至。
祝纓道:「你沒事兒就給我四處蹓躂去,看到誰打老婆,拿到衙前剝了衣服打他二十大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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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認這又是一記響亮的馬屁,因為縣令大人是個無事的時候十分隨和的人,他看那女人一身的血、衣服也髒亂不堪,搶先把縣令大人會說的話給說出來,以示自己也是個極好的官吏。
轉臉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叫你嘴欠,叫你找人報案!現在寡婦成你娘了!」斜柳村不是最窮最苦的,但也不富裕,就算富裕,里正養一個同族的寡婦,還得好吃好喝供著,它說出去也不好聽!
祝纓聽他的意思是覺得兇手另有其人,她問道:「據你看,兇手是什麼人呢?」
祝纓一拍驚堂木,兩排衙役將長棍在地上不停地抖動,口中呼喝。兩邊才安靜了下來,祝纓道:「擾亂公堂,二十大板!」一邊揪了一個領頭的,往衙門外打了二十板子。兩家人雖然不忿,也都老實了起來。
夥計將柴刀留下,跑去鐵匠鋪討柴刀去了,小江板著臉看著花姐,也不知道怎麼打招呼。
杜大姐道:「是哩。」
她又活蹦亂跳地去找幺妹等人,教她們唱歌去了。
祝纓道:「一同帶走吧。」
女人點點頭。
小江道:「我給你錢。」
小江眼淚掉了下來。
「那我就永遠不用再挨打了。真好。」李氏說。
「對啊。現在就去辦吧。」祝纓說。
祝纓道:「咱們是不是忘了什麼事兒?里正呢?過來瞧瞧,這人是不是常命的妻子?」
「我為什麼要解釋?幹完了,自然會有人給我找個光明正大的由頭!」祝纓無所謂地說,「我眼裡見不得打老婆的男人。我這可是在救他們的命呢。」
小江道:「大人,我同她們一起去。梳洗換衣裳的時候順便看看她身上的傷,免得日後再驗第二次。」
她心中實在難受,將柴刀往停屍房旁存放證物的房子里一扔,坐在屋裡發了半晌的呆。想了想,回家取了錢,往後衙去找花姐。
祝纓心道:你可真是個天才!
高閃聽傻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看這女人,再看看里正,最後把目光直勾勾地放到了祝纓身上:「大、大、大人?這怎麼可能?」
因案子有些轟動,祝纓沒有關起門來審,而是允許一些人旁觀。
眾人更小心, 小江深呼吸, 輕輕提腳、輕輕放下, 往前又走了兩步, 侯五道:「大人,要不咱們先把人弄出來,再叫江娘子看?」
案子是分給高閃的,他沒能查出什麼來就跑回了縣衙,此時急著表現,道:「哎,你是不是常命的娘子?」
第一份識字碑有了,她就找小江要詞譜傳唱。小吳回來說小江去了后衙,祝纓就親自過來了。
祝纓看向斜柳村眾人,他們忙跪了下來:「不敢不敢!她是死了兒子失心https://m•hetubook.com•com瘋了!我們也要這兇手抵命!」
「行了,去吧。」
一樁案子破得極快,官面兒上看來也不算丟臉,妻殺夫后認罪自裁,也算是她知些禮義廉恥。關丞心裏已經打好了稿子。
常命的母親被裡正婆媳攔著、壓著,祝纓又把常家宅子重新搜檢了一遍,不曾發現有從外入侵的痕迹——至少卧室沒有,院子不好說,來過太多的人了。常命的妻子除了說了一句「我殺的」之外,就再也沒說什麼了,她的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是一種空洞與麻木,又不是常說的那種「獃滯」,如果非要找一個詞的話,就是「無所謂」。
祝纓於是宣判:李氏認罪,但是已經自盡了,所以不再加刑。判李氏的父親歸還這聘禮給常命的母親。常命的母親可以領回屍身回家安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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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命的母親也叩頭:「大人!我只要這賤人給我兒子償命!她本來就該死的!村裡欺負她?村裡還嚇唬我呢!什麼兒子已經沒了,要我告兒子不孝,說是我容不下我兒子,才叫這賤人殺了我兒子的!這樣賤人不用死,能給我養老!我兒子都死了,我不能再給他頭上扣屎盆子!我情願現在自己就餓死了,也不能叫我兒子死了不閉眼睛。」
侯五上前,先一腳踢飛了地上的柴刀, 那刀撞在了牆上發出一聲鈍響, 乾草上的女人忽然又動了一動, 接著她慢吞吞地收縮四肢。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很慢, 先是曲起肢體, 然後發力, 撐著地面緩緩地坐了起來,還揉了揉眼睛。
里正被這左一句「一家人」右一句「一家人」擠兌得,整個人都萎了,嘆了口氣,道:「是。小人安排。」
常命吃痛醒了,但因為有了酒不靈便,又先挨了一刀,開始流血,行動愈發遲緩。他左肩傷了,便抬起右手要奪刀,李氏一嚇,將他右臂也划傷了。常命雙臂都受了傷,待要喊叫,被李氏一刀劃破了肚子,頓時痛得叫不出來。
「人死了,當堂招供,自己碰牆死的。」小江簡略說了李氏的事。
小江轉身進了屋,把門一關,眼淚刷刷往下掉:我這算是把她釘死了!
祝纓一行人一路都很沉默。
高閃對著里正又挺直了腰,帶點不耐煩地說:「人沒死,活著呢。受了驚嚇,再找兩個婦女來好好安撫。拿套乾淨衣裳給她換上、梳洗一下好問話,人都被折磨成什麼樣子了?!」
小吳越發驚疑:「你瘋了?還是那女的給你下蠱了?你才見著了一面……你……哎喲,那可是死罪!十惡!大人,他昨天沒睡好,今天早腦子不清楚了。」說著要拽曹昌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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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命的妻子說:「我殺的。」
將這些都辦妥,天氣也熱了起來,祝纓將高閃叫了過來。
李氏冷冷地看了他們一眼,又對祝纓一叩頭,道:「隨您怎麼判,我認。那天晚上他喝多了,又打我,打完了他就睡去了。我忍不得了,拿了柴刀來。他面朝里睡著,我想一刀剁下他的頭,砍偏了,砍在肩上了,他醒了,我又補了一刀……」
張仵作道:「你要做甚?」
裏面,里正家婆媳倆在哄勸常命的妻子:「常命家的,跟我去我家換衣裳吧,一會兒大人還有話要問你呢。你男人死了,他……」
常命的老娘還在鬧,又說自己要跟著上縣衙去。祝纓對里正道:「她還有別的兒女嗎?」
祝纓就先帶著屍首、嫌犯回縣城。
花姐道:「哎喲,錢!」
里正慌忙答應了,叫了自己的妻子和兒媳婦:「趕緊的!沒聽著大人怎麼說么?」
祝纓道:「咱們避一避吧,讓她們說說話。」
侯五道:「認清了?她這鼻青臉腫的你就能看準了。」
花姐將剛才的事兒一五一十的說了:「她也是要強的人呢。」
常命的母親還不想把兒子的屍身交出去,她想辦個喪事把兒子入土為安了。那一邊,鄉民里已經傳來了常命的妻子承認殺夫,村裡一時議論紛紛。也有說「難怪」,也有說「下手太狠了,這女人真毒,難怪常命要打她」,也有說「真的是她么?別是衙門找不到真兇隨便就扣到她頭上的」。
小江心情有一點好,說:「他說,哪怕知道還要馱千八百年的碑,他也不會把錯的當成對的!哪怕往那破碑上踹上一腳,也不算白來一遭。總有一天能砸爛那破碑!」
「我讓他們吃飽了,不是讓他們更有力氣打老婆的。誰打老婆,我就打他,他老婆打不過他,我打得過。」
小江舉著柴刀對著陽光一看,手一錘,刀插|進了泥地里,她肩也鬆了、腰也彎了,喃喃地道:「是柴刀。」
想到「二十大板」他又往李氏身上看了一眼,又別開了眼去——死鬼常命就沒在這女人身上留一點給他打的地方。高閃泄了氣。
張仵作回頭對小江道:「這是你的事了。你頭回驗屍, 仔細些。有看不真切的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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