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糧官等人住了兩天,再不想多住了。他們語言也不通,可恨這裏的人還要嘲笑他們:「京城來的連官話也聽不懂的嗎?」
祝纓道:「你要出仕,有幾條路可走。第一,下死力氣讀書,試著考試,這一條路不太容易,你雖天資不差,福祿縣之前文風不昌有些耽誤了,等你能去京城科考了,怕不得十年八年以後了。第二,番學,我看你恐怕也不大願意。那就去國子監,這個我能辦到。」
顧同沒有猶豫,想想自己?他都打算著跟這位縣令幹了,讓學啥就學啥,不行就跟在身邊伺候著學唄,估摸著比跟縣學里的博士能學到的更多。想想家裡?要什麼都聽家裡的,肯定干不出一番事業來呀!
祝纓道:「你起來好好說話。」
祝纓道:「沒花我自己的,陛下賞了一百貫。」
機會越多、危險越大。你讀的史書里前朝權貴們當街殺人、鞭韃官員的事,現在也會真實發生的。在福祿縣,你是鄉紳之子,縣衙里能有一張座椅,到了京城,你就與所有偏僻縣城出去的年輕人一樣了。是另一種……不是鄙視,是無視。」
押糧官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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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看到這裏不由發笑。
笑了一陣兒,曹昌等人把箱子都抬了過來。祝大道:「你官衣呢?陛下賜的那身兒!穿上咱們看看!」
六月二十一,她回到了福祿縣。
「時候不早了,先回去休息。你要真想明白了再來找我。咱們有更長的時間,不必非得轉科才能安排好你。」
祝纓將他仔細看了一看,道:「有感而發?」
「在前面,顧家小郎君來了,正在裏面說話呢!」
與陳萌道別之後, 陳巒回鄉的路就剩半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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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糧官笑道:「我們省得。」
縣城裡的人有早就知道消息的,關丞等人出了縣城來迎接。
「是呢?」
一行人上了馬,又走一天,傍晚時分到了縣城。
吏卒民伕往日押運糧草吃住沒有現在這麼好,但是可以小賭、可以偶爾醉酒——這個可能會被押糧官打。也佔了些便宜、也有不便的地方,總的來說也都還算滿意。
押糧官道:「咱們是官差,馱馬路上有補,人就不一定了。頂好往大驛站宿的時候找大夫配點葯,有人染病就及時一劑葯下去,車輛也要及時修補。否則到了小驛站又或者荒地里就難辦了。這樣的長途是許損耗人的,可損耗太多也不好交差。」
押糧官從來沒遇到過這麼順溜的事兒,他自己也不太上心,押糧路上,人隨便淋、糧不給濕,此外他自己有件蓑衣就不會特別的管下頭的人。沒讓服役的人自帶口糧就已經很不錯了,再給準備這些?想什麼呢?
鄭府里給各人準備的禮物都有,連花姐都得了一份好緞子,或許是因為她寡婦的身份,給準備的都是冷色的,張仙姑的緞子比花姐的還要鮮艷一點。祝大也有份,鄭侯還送了他一根釣竿,鉤帶絲線一應俱全。此外又有各人的熟人託付捎帶的。祝纓自己又在京城買了一些特產。
祝纓在上面談笑風生,趙蘇在旁邊看得也有點羡慕、也與有榮焉。一頓酒下來,祝纓滴酒沒沾,下面喝哭了好幾個。
祝纓道:「五品才能穿的,我又不是五品!衣裳在那箱子里,想看你們拿了看就是。對了,小祁,我給祁先生也捎了些京城的東西,你們打開看看。」
祝纓將縣衙積累的公務看完,第三天,先打發了押糧官回程。
祝纓摸了幾個錢給他,他也高興地接了,被小夥伴兒們一下圍住了。
路上有人塞給她兩個大橘子,祝纓也接了,問道:「這會兒還有橘子呢?沒賣完?」
祝纓道:「是啊,咱們種新糧,朝廷也不會幹看著的,這不,撥了種子來。先喝酒,過兩天我再安排。」
祝纓攏共帶回來兩輛車,曹昌回來就悶聲不吭地招呼人卸車、把箱子往後衙里抬。侯五比小吳跑得還快!親眼看到祝纓好好地回來了,吸吸鼻子說:「大人,可算回來了!」
「哦?」
祝纓甩著頭髮,拋出些微小的水珠在空中一陣亂飛。她順手一撈往身上一裹:「吶!有什麼好看的?做了五品以後天天穿,怕不看煩了?」
真是沒意思極了!
祝纓看著這個年輕人,問道:「你怎麼有這樣的念頭了?」
「嘿嘿!」祝大圍著她傻笑,「咱們家也有穿紅衣的官兒啦。」
顧同面露疑惑之色,祝纓道:「三年和六年,安排是不一樣的。你們不是非得轉科不可,而是三年一任,轉了明法科我更能護你們一程。你的想法我知道了,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想自己,也想想家裡怎麼應付。」
那邊丁校尉先端起了酒,鄭重歡迎祝纓回歸,他也不說道歉的話,就一句:「都在酒里了!」自己先幹了一碗,四周一片叫好。
祝纓道:「那你要答應我,五年之內,京城裡有任何事你都只能看著、聽著,不能說、不能參与。仔細看,仔仔細細地聽,看清裏面的門道。京城是個大磨盤,貿然下場會被碾得粉碎的。
張仙姑一口氣沒倒上來,伸出兩根手指:「二、二、二十貫?一百貫你花得只剩二十?我打死你算了和*圖*書!」
回驛站前又從錢袋裡抓了一把錢給驛卒:「辛苦了,拿去吃酒吧。」
有人問她:「大人回來了嗎?」旁人就笑話:「沒回來你看到的是哪個?」
安排耕種?
押糧官看了,更添了一點佩服,心道:這心是夠細的。
趙蘇心道:顧老兒又起什麼壞心呢?
你們說的那是官話嗎?!
趙蘇往樹影里一站,目送顧同離開,振一振衣袖,邁方步到了籤押房外。
祝纓道:「還要再下點功夫,不然到了京城這口音就夠被人笑了。」
祝纓道:「原來如此。你的事兒,好好想一想。」
我可真是老了, 總是感慨, 他想。最終吞下所有的嘆息, 振奮精神道:「去吧!海闊天空!」
押糧官忙打起了精神,咂咂嘴:「沒沒什麼,天兒熱不會犯悃哈,你們祝大人可真是……他不累的嗎?」
「京城?義父要回京了?那麥種?」
趙蘇神色如常地走了進去,祝纓將手中的公文又重新合上,說:「坐。」
「是。」
顧同老實地爬了起來,問道:「可以么?」
祝纓道:「接下來幾百里還行,再往前就要留神了。等到了福祿縣,如果趕上了雨季,你們就先在我那裡歇幾天休整一下再走,三、五天的飯我還是管得起的,我再給老兄你出個文書說明天氣不好,你捎回去。」
押糧官決定:走!
一齊擁簇著她先回縣衙。
顧同更加堅定了信念,道:「我聽大人的安排!」
趙蘇問道:「義父再在是在前面還是在後面?」
張仙姑拉著祝纓的手左右看。「瘦了。」她說。
鄉紳們聽她有計劃,且有「每年必種好一季水稻」也都願意放心配合,就算陪縣令玩兒吧,也不用他們親自種地。他們有牛、有犁、有佃戶,哪怕是多翻一次地,方便來年耕種呢?
祝纓道:「把弟兄們叫過來吧,走了上千里地了,不得換雙新鞋么?」
裏面祝纓說:「進來吧。」
祝纓依舊像前半程一樣隨侍左右,陳巒與她之間的稱呼也變成了「伯父」和「三郎」,陳萌的兩個兒子張口也都是「三叔」或者「叔父」之類。
顧同安靜地看著這些人的表演,一個在幾個月前就萌生的念頭瞬間破土而出。
關丞身後的父老很有幾個眼淚汪汪,看到祝纓忍不住哭出了聲:「大人!可算回來了!」
趙蘇故意問:「義父正在忙嗎?」
二人都算是被豐堡那裡的事兒給牽連的,丁校尉倒霉更大一點,這幾個月也沒少受訓斥。他回來就把氣往小兵身上撒一撒,最近一個月才恢復了正常,嚴令手下士卒不許胡說八道,更是一腳將吹牛的給打發得更遠。
「伯父保重。來年進京,我再來看您。」
祝纓道:「你多大了?」
祝纓目送他的車隊拐入了另一條官道,漸漸變成了一條線、一個點,才回頭說:「咱們也該接著趕路了。」
祝纓召來所有的鄉紳,道:「今年我種的麥子你們都看見了吧?」
趙蘇一凜:「兒明白,兒不怕。」
父母又要拉著她說話,她說:「外頭等我出去喝酒呢。」
關丞又問起了緋衣的事兒,祝纓道:「是有那麼一套,帶回來了。可也只給了我這麼一套呀,穿壞了怎麼辦?收著,有用的時候再穿。」
吏卒們自己都沒想到還能有這樣的待遇,一些粗心的民伕自己出門的時候嫌麻煩都不會帶這些東西。
祝纓也有點意外,陳巒提醒得對,她是得攢人了,她也打算從福祿縣開始攢。她還沒動手就有人主動找上門來了,怎麼想都有點微妙。她說:「你沒跟家裡說。」
最最要緊的是,祝纓還能抽空關心一下他這一路的待遇問題,押糧官就覺得祝纓挺懂事兒。私下與押糧的吏卒們說起時,也要說:「難怪年紀輕輕就能這麼吃得開,確實有點本事。」
「都花啦?」
「是。」
他們都笑著說:「好。」
特產么,只有保存得不錯的橘子算是比較稀罕的,這會兒已經沒什麼橘子了。十文一個,貴是挺貴的,但是稀罕,京城現在如果有橘子只會更貴。他稱了二斤。
押糧官張張口,怔了一下,才說:「祝大人體恤!」
祝纓道:「是,小侄一定謹記在心。」
祝纓道:「怎麼出來這麼遠?說回來就是要回來的。」
他又說了橘子的事兒,福祿縣的橘子過年一波整體算虧的,但是拉長了線看,過了三月之後,別地保存下來的橘子就不多了,唯有福祿縣因為是縣衙牽的頭、建的倉,又一直維護,所剩存量頗多。各處同鄉會館慢慢發售一些,刨去了人工成本之外又小賺了筆。總體算來,這頭一年虧得很少。
小吳笑道:「小郎君來了?」
此後一路走得越來越順利,這條路祝纓走過,雖然季節略有不同,但大模樣都在。越往南,押糧官的經驗越用不上,反而是祝纓越來越熟悉越來越順手,將一切都安排得妥當。
趙蘇苦笑道:「彷彿還差一點。」
祝纓道:「我向朝廷陳情,五年之內,還照原來的租稅收糧,五年之後,宿麥種成了,再加收三成的糧稅,如何?」
祝纓說:「麥種我出,有收穫后,你們只須還我麥種,其他的都歸你www.hetubook•com.com
們。」
來年局面打開了,應該就能賺錢了,至少得是個不虧不賺。趙蘇道:「以兒的經驗,這算很順利了。全因有義父在背後支持。」
祝纓讓他們交割完之後將押糧官也請過來一起吃酒,又讓驛丞將押運的吏卒民伕等都帶到驛站安頓下來。然後對眾人道:「容我先拜見父母,剛好他們那裡交割完畢,咱們一同吃酒。」
阿蘇家一切都還順利,與利基族又起了一點衝突,主要是大表哥想起上次被偷家十分不忿,也帶人去別人家偷人放血,雖捆回了兩個人,自家也有損失。現在是下半月,蘇媛在山上,七月初準時下山。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丁校尉拍胸脯保證。
連小吳,她都幫老吳一家又捎了些東西回來。侯五沒親人,就她隨便給買點兒了。都不是貴的東西,但是物離鄉貴,她還都記得了。
祝纓道:「這是拿來做種的,可要仔細收好。」
祝纓之心細仍不止於此,不用管陳巒了,她就有功夫將運糧隊仔細巡查一回。押糧官陪著她巡查,道:「祝大人放心,咱們這一趟吃好喝好,再沒有敢醉酒誤事的。」祝纓將這些人看了,點點頭。
「把你父母也請過來吧,要送你走,他們也是該知道的。再先告訴他們,我要安排種宿麥的事了,你要走了,這事兒就得你父親親自過來。」
她要趕緊去稱個百八十斤的殘次珠子回來!皇帝真不夠意思,都開始讓京城的工匠研究這玩藝兒了,以後她還能買得起嗎?!得囤點兒!
祝纓道:「好。莫主簿,你與倉督先將麥種交割了,倉庫還夠吧?」
趙蘇不動聲色,只是默默地上前幾步,自動自發地站在了祝纓身側,道:「義父,請上馬。」
兩人頗有點依依惜別之情, 陳巒心道:怪不得王雲鶴願意提點他。
趙蘇笑道:「也有連嫉妒都不用,就是見不得別人好的。都叫底下的人按下了,送不到您跟兒。也有偷砍別人橘樹的,也有往人樹根上澆開水的……嘖!逮著了一頓打唄。」
眾人忙說:「應該的應該的!」
「請!」
關丞趕緊恭喜:「恭喜大人得賜緋衣!」
顧同道:「是。」
張仙姑嗔道:「這得花多少錢?」
祝纓道:「想起什麼別的事兒再現置辦吧。」什麼生病損耗,吃飽了、穿利索點、別淋雨喝髒水……總之盡量別讓人生病不就好了?人好好的,路上遇到啥事不能解決?
「我才沒逗他們呢。」
祝纓向他們揮手,還要與押糧官商量:「留意別壓著了莊稼,我可指望他們吃飯了。」
兩千石的麥種,祝纓不打算一次都種了,她做好了大面積播種會失敗的準備。種地,靠陽光雨露靠灌溉也靠地力,地力、主要是肥力如果跟不上,收成肯定是要打折扣。如何一年兩季不把地力耗光,如何追肥,都得有個計劃。
呃……這話說得比蘇媛才學說官話時還不靠譜,不過看丁校尉臉上晦氣之色已消,知道他過了關了,祝纓也不糾正他。
「二、二十有三。」
祝纓道:「還要辛苦一下弟兄們,明天開始咱們得走快一些了。不然路上就要遇到雨水了,南方的雨水一下大半個月,道上泥濘難走,到時候可要受罪了。」
花姐笑著把她拉到了妝台前:「來,我給你把頭梳了,外頭他們該等急了。等你回來再逗乾爹乾娘吧。」
白天加緊趕路,隨行的人也不太叫苦,遇著些事故大部分也都能馬上解決。五月末的時候,他們離福祿縣已經近了,雨也漸漸多了起來。下雨的時候,眾人遮擋的動作利落,麥種一路幾乎沒有什麼損失,這讓祝纓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祝纓一條一條地說了自己的安排。
祝纓沒有催促,只是說:「就快到了,縣城雖然簡陋,安排大家休息的地方還是有的,歇個三兩天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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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到了岔路口,陳巒道:「終是到了分別的時候啦, 往前走, 莫要回頭。我對大郎也說, 且不要回京, 你也一樣。」
顧同道:「以前沒想明白,現在想明白了。明法科又如何?明經科又如何?進士科又如何?考中進士的人,只是考試有本事,做事未必就有本事了,更不用提做人。既然大人曾說過,願轉明法科也是一條路,那學生願意轉的。」
她沒有一點不耐煩,也回答說:「回來了。」
她這奇怪的樣子很快引起了圍觀,押糧官笑道:「這是幹嘛呢?」
下一個是大驛站,是照例要多休息一陣兒補充一下車隊的缺損的,祝纓便與押糧官商議,可以在此處多停留一天。押糧官欣然應允:「我看這天氣也有些不好,正可歇上一天。」
陳巒笑呵呵地道:「好。」
他跪到了祝纓面前,道:「大人,學生還能轉明法科嗎?」
祝纓道:「不是我,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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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紳們更高興了,麥子的產量他們也有估算,全年產糧不能說翻番吧,至少也能多個六成。剩下的就是白得了。
她在這幾年內,她只要保證一年一季的水稻可以有正常的收穫,其他的完全可以隨便種。
「現在告
和-圖-書訴你也沒關係,反正過兩天也是要告訴大家的。我上表了,還要再干一任的。」祝纓說。
祝纓笑眯眯地道:「等我見過刺史大人回來,咱們就開始著手辦。」
等到縣令回來了,又一個個像深閨怨婦盼來了夫婿一般的喜出望外。
陳巒語重心長地道:「將你召回來的那件官司, 本來是一件大事么?不大。一旦有人藉機生事,立時就從大理寺自查出去到了御史問案。這樣的事情一直都有很多,不過以前沒落到你頭上罷了。以後落到你頭上的機會可就多了,防是防不住的,要能應付才行。要怎麼應付呢?你勢單力孤, 什麼事兒都要親力親為可不行。光靠著鄭熹也不行,得有自己人。」
祝纓卻離開驛站,找了個驛丞帶路去了附近的城裡,先採購了一批新的草鞋,接著又去了買了一些斗笠、蓑衣,最後買了幾隻新桶一些木瓢,雇了兩輛車拉到了驛站。
押糧官很關切地問:「這麼艱難么?」
縣裡人都盼著祝纓回來,這幾個月祝纓的家人除了想念祝纓沒別的事兒,縣裡也沒有什麼惡性案件發生。
「父子倆」坐好,祝纓問道:「覺得自己的官話說得怎麼樣了?」
著緋衣的官,關丞也只有在州城裡見過。以前南府的知府是能穿上緋衣的,可是南府好幾年沒知府了,從上到下一片春意盎然——都穿得綠油油的。
「可是!」
祝纓道:「催你們趕路,不得給準備好了么?遇到下雨路滑的時候可能要手杖,路上遇著竹林砍幾根吧。我沒錢了,就不買了。」
趙蘇領命,與押糧官旁邊的莫主簿換了個位子,順利地切入了一堆福祿縣的官吏中間。押糧官發現趙蘇的官話居然不錯,道:「小郎君,你官話可以呀。」
直到祝纓送走了陳巒。
在這一片喜極而泣的歡迎聲中,顧同定下了自己的榜樣——我得像祝大人這樣!
張仙姑忙接了過去抱在懷裡:「放心!我親自給它收好。」
再就是一些只好在本地吃的水果,手下有個傻子連吃了兩把荔枝,給自己還吃上火了!
之所以先召集鄉紳,是因為他們有更多的田地,又自帶耕牛,本身就比較會安排耕種收穫的事宜。試種期間種田已夠耗神的了,讓她再組織小戶散戶、再給他們借耕牛,也是不太現實的。更重要的是,這些人虧得起。普通農夫忙一季之後回收種子就得上弔,鄉紳扛得住、賭得起。
祝纓道:「苦夏。對了,我帶了些東西回來。她們還有叫我捎東西給你們的呢。」
祝纓道:「順風順風,你也順風。」
哭的時候像個怨婦、鬧的時候像個潑婦。
兩人悄聲交談了起來。
祝纓道:「對啊,再不回來我錢都快花光了,得餓肚子了。」
趙蘇客氣地道:「才學的。」
趙蘇道:「我想上京!」他的眼中有兩簇小火苗。
洗完了澡,擦著頭髮,祝大捧著那身緋衣說:「你穿一個,穿一個我看看!」
趙蘇眼睛瞪大了一點:「顧同?」
鄉紳們的耳朵都豎了起來。祝纓卻表示出了現在「不談正事」,只跟大家敘一敘離別之情的意思。那邊押糧官幾杯下肚,上下眼皮開始打架,趙蘇好奇地看著他:「您這是?」
當天晚上,祝纓找到了押糧官,客客氣氣地說:「老兄,商量個事兒。」
鄉紳們不知道她打算借他們來蹚河試水,都躍躍欲試:「是!大人只管說,怎麼種!」
祝纓就打算以福祿縣的名義把趙蘇給京里考個國子監,說是考,趙蘇也佔了優勢了。七、八分的把握還是有的,不過得掛末尾。
他們的家鄉與祝纓南下的路不是全順,到了差不多的地方陳巒一家就要拐彎回去了, 而祝纓還得照著官道一路南下。如果祝纓只有自己幾個人、兩輛車, 一路把陳巒送回去她都樂意, 可惜不能。
小時候,他看的是這些人的意氣風發、指點福祿縣,談笑風生又指揮若定。一副什麼事情都在掌握中的樣子。這兩年他見識到了這些人的淺薄之處,這些長輩們拌嘴的時候跟街頭無賴吵架的差別也不是很大嘛!
顧同再回憶一下祝縣令,比起這些年紀是他幾倍的人,稱得上是真正的氣定神閑,舉重若輕,事事都有安排,更能算得上是「雨露均沾」。對地方士紳也是不卑不亢,他能打死雷保卻沒有,能勒索自家叫自家狠出一回血也沒有,可以不事事都為百姓著想安排普通百姓獲益,他還是沒有這樣做。
「大人只管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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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明白的。」顧同說。他突然之間彷彿打通了任督二脈,只想一個問題:阿翁厲害,怎麼連個縣令也沒當上呢?縣令是容易當的么?一點也不容易呀!
全縣土地分成幾部分,試種,她再從頭開始做記錄,要找到一種最佳的搭配。
他一條一條地在心裏梳理,決定想要搶先報告。
顧同緊張得將拳頭都攥了起來,祝纓道:「你本來就是我的學生,轉科的事你再想想。」
趙蘇差點忘了他這次過來的目的,頓了一頓,才說:「全憑義父安排。兒此來是有些事向義父稟報的。」
祝纓本來在看這幾個月福祿縣的公文的,和圖書福祿縣的事兒不太多,壓了幾個月卻也不少了。州里、府里就來了好幾封公文,也有調這個賬的,也有調那個文的。關丞十分油滑,想了一個兩全的法子,一份文書,他要是覺得交出去了會被祝纓收拾,就推說被祝纓帶上京去解釋案子用了。州、府拿他無法,也只能暫時記下。
祁小娘子靦腆一笑:「我們也有呢?」
趙蘇將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一一對祝纓說了。
大家都順著說是縣令調度有方,又愛護百姓,這才有這樣的收成。關丞又提:「那麥種?」
她這一路白天趕路、晚上寫些計劃,麥種怎麼用她都有了規劃,路上的損耗她也有一個預期,如果損失太多計劃就要調整。現在可以照著計劃來了,她有點高興。
祝纓連連點頭,到了下一個驛站,讓人又弄了點木匠家什、一些木頭捎上,以備途中出現意外之類,簡單一點的問題她順手就能給解決了。
接著就是關丞等官吏、顧翁等鄉紳敬酒歡迎,本地風俗是不大看得上不能喝酒的人,尤其是男人,不能喝酒還像話么?
張仙姑笑著罵她:「你沒逗,你撩著我生氣呢。快滾去喝酒吧!」
趙蘇等到酒宴結束,把押糧官往驛館里一送,趁著夏夜的涼風往縣衙走去。義父離開幾個月,肯定想知道縣裡的一些情況,這些事兒在趙蘇知道祝纓回來的時候就開始打腹稿了,與阿蘇家的交易、田裡的情況、鄉紳們的動向、橘子貿易的事兒、丁校尉那裡……
祝纓問道:「一個反對的都沒有?也沒有嫉妒別人想壞事兒的?」
她這回沒有先去見魯刺史,祝纓算準備了日子,現在回福祿縣,把之前積壓了小半年的公務粗略地處理一下,再將麥種收拾好,她就得去見魯刺史了——六月末又到了。不做好準備,魯刺史是不太好見的。
祝纓道:「分一分,咱們好上路。對了,接下來的地方雨水頻繁,我看你們帶的蓑衣之類也不夠。桶帶蓋子的,從驛站裝些乾淨的甜水,免得路上喝髒水。」
他打定了主意:「學生願意追隨大人!」
「哪一科,能在全天下的讀書人里脫穎而出的都不是一般人。」
籤押房裡,幾個燈芯把屋裡照得很亮,也把跪在地上的顧同拉出好幾個重影來。
現在父母都不怕她出去喝酒了,反正也沒人敢灌她,張仙姑道:「這大熱的天,你先洗個澡換身衣裳再去!」
趙蘇如果熬到三十歲再出仕,對於沒有門路的偏僻小地方的人來說已算很好。但是三十歲是個理想的狀態,天下俊才何其多?考到四十的也是一大把。祝纓自己算少年得志的,覺得一個人三、四十歲出仕然後熬資歷,如果沒有經天緯地之才,說不定剛熬到六品就壽終正寢了。
押糧官一路也算開了眼了,莫名其妙地就跟丞相一路走了這麼久,雖說是個休致的丞相,那也是以前沒見過的。雖說一路上也沒能跟陳巒搭上幾句話,畢竟也跟這樣的大人物交談過幾句。
她的計劃是,先示範種一部分。如果地力能撐得下去就接著這麼種,如果撐不下去,試試所謂「豆子肥田」又或者「輪播」「積肥」,反正有一縣的土地可以試驗,她又向朝廷討要了三年的任期。
邊說邊走,沒進二門呢張仙姑和祝大就沖了出來,身後還跟著一個花姐。
他把祖父扶回家裡安頓好,自己卻悄悄地到了縣衙,做一件衝動也不衝動的事兒。
祝纓道:「本也不是你的錯,御史台那裡我都答完了,你的賬也與他們對過了。以後咱們都小心點兒就行。」
祝纓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對趙蘇道:「那位是押糧官,你官話好些,同他聊一聊吧。」
鄉紳們也習慣了她的做派,心道:行吧……
鄉紳們都笑了,公廨田的產出他們都是看見的,多一季的收益,妙啊!
那孩子笑嘻嘻地:「嗯,存的!特意留的!」
不如從國子監上來,雖然也競爭激烈,但是機會比科考要大不少。而且比較容易接觸到一些名門子弟,對趙蘇來說比較划算。
祝纓又與他拿出路線圖來,二人商定了之後的安排。祝纓也從押糧官這裏學到了一些東西,長途押運又與她攜眷赴任不同。官員赴任,損壞了的車輛馬匹驛館里能很快修復、補上,大隊的押運由於體量巨大,有時候損耗過多驛館沒有提前準備會來不及,就要滯留比較長的時間。馱馬生病、人生病、車輛損壞、運送的物品損壞等等情況都是會有發生的,都要有預案。
她問過了劉松年,劉松年在這上面的眼光是比較可靠的。離京前拜訪岳家,她又向岳桓打聽了一下,將趙蘇的文章等等給岳桓看了,又說了趙蘇的情況。岳桓不愧是與劉松年一脈相承的文士,給出的結論也與劉松年相仿。
接風酒擺在縣裡的那一座酒樓里,祝纓沒騎馬,這縣城實在不大,她洗沐一新,換了乾淨的綢衫,搖著腰扇在街上慢慢地走,看到他的人都跟她問好。祝纓也笑著跟他們說:「好好。」
祝纓心道:你等著,早晚我能給你倆也掙一身的。
押糧官這些日子看著祝纓一點也不擔心的樣子,南下回福祿縣看起來十分輕鬆,看不出絲毫的怨言。直和*圖*書到祝纓提及才想起來,哦,煙瘴之地,還真是的呢!他有點緊張地問:「可有什麼妨礙么?」
長長的車隊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有人看熱鬧,有人呼朋引伴一起看熱鬧,發現前面騎馬的人是祝纓,他們都歡呼:「祝大人回來了!!!」
福祿縣的鄉紳也是看到了這一點,才會如此的乖順。別的地方難道就沒有橘子?能快速鋪開就是仗著官府給統籌,又給行方便。否則光各家協調就很麻煩,現在祝纓發話了,壞人都由她來做,別人照辦就行。
祝纓道:「是。就像蓋房子,過硬的政績是磚石木料,怎麼建起來還要看人工、圖紙、調度, 乃至於地基合不合適建高樓。不能說哪一樣不要緊, 但也不能只靠哪一樣。」
今天接風宴,顧翁也把這孫子給帶上了,四下都是他的長輩,他沒什麼搭話的人因此顯得很沉默。這是許多年輕人上桌時的常態,如果不是用來斟酒、勸酒、陪聊、表演才藝,就只剩下安靜湊數一個用途了。
杜大姐道:「水都燒好了。」
祝纓道:「行,東西你們看著分吧。」反正她自己也沒什麼特別想留的,就把從劉松年那兒弄的稿子之類讓小吳給送書房裡。
莫主簿笑道:「足夠了,之前存了橘子和稻穀,完糧納稅再出了幾批橘子之後倉庫就騰了出來,正好放麥子。」
他很驚奇地發現,祝纓居然很流利地用當地的土話與這些人順暢地交流。之前與他交割的莫主簿的官話就比較差,他還有點鄙視,如今一看莫主簿的官話居然還算好的了。
「哪兒能啊?我還剩了二十貫呢!」她驕傲地說。
天氣也果然如祝纓所說是很濕熱的,蚊蟲還挺多。這還是縣城呢,別的地方更不敢想了,煙瘴之地名不虛傳。他們往廟裡領了些施的湯藥、涼茶,喝了幾劑才感覺好了一點。
顧翁笑道:「咱們都是親眼見到麥子的收成的,壞不了事兒!只是不知麥種要如何分呢?」
張仙姑一面給女兒擦乾頭髮一面說:「對呀,穿一個,穿一個嘛!哎喲,紅官衣!紅官衣!穿了紅官衣才叫官兒呀。」
祝纓道:「同喜同喜。麥種來了,咱們回去再說。哎喲,見到我就不要再哭啦,看不見的時候偷偷抹淚兒盼著就行了。」
他對自己的祖父失望,祖父在他心裏一直是高大的、深沉的、遇事冷靜而事事都成竹在胸的。鄉紳們也有是他的姻親長輩,一個個平日里也都高高在上,聽說為他們帶來好處的縣令要走慌得像群驢。不想縣裡怎麼樣,不想百姓怎麼樣,第一想自己家好處壞處,想與縣令的恩怨。
祁小娘子和杜大姐趕緊過來笑著攔著,花姐把祝纓拉到一邊,點點她的額頭:「你呀。」
從縣境回到縣城又走了兩天,不知道為什麼,越靠近目的地了,腳伕們心裏著急,步子反而慢了一點。押糧官也累得夠嗆,他在押運的經驗里從來沒有走得這麼快過,大家精神倒還不錯。
一句話將人都逗笑了,顧翁扶著杖,聲音打顫兒地道:「等大人回來的時候只有哭得更多的,真真望眼欲穿吶!」
走到酒樓前,丁校尉正在那裡,站在檐下拱手道:「祝大人,一路順風!」
不過他還是很乖巧地告退了,心裏已將自己當人家半個入門弟子了。
「我?」
祝纓道:「不急,你們各人將各家的田畝數,上等、中等、下等田有多少再攏一攏,咱們勻一勻,不能給這一個不給那一個的,又或者多寡過於不均。」
她是不信這些人的田畝會一直很老實地申報的,就得跟種地似的,每年給他們犁一遍。
祝纓送了他幾貫盤費,將人給好好送走。
但是本地主官例外,大家自己喝自己的,兼著聊天兒拍不喝酒那個的馬屁。
趙蘇心道,那是你太弱了吧?
眾人敘了座,押糧官也撈到了一個位子,他好奇地打量著這些人。他現在只剩看了,因為這些人說的「官話」相當的繞舌,他幾乎聽不懂,說慢點還能猜一猜,講快了就聽得腦子只發懵。
雖不願意,仍要說他們一句「營營苟苟」。一點也不大氣!
祝纓道:「你要走正經的科考路子就是這樣。要麼你就再等一兩年,我直接薦你做官。或者咱們這樣,你先去國子監看看,稍慢呢,我再薦你出仕,不過這樣一來你的品階就不一定了。」
趙蘇道:「義父,大家已準備好了接風酒為您洗塵。」
丁校尉道:「可算回來啦!別的話我也不多說了!走!喝著去!」
押糧官對她印象頗佳,道:「不敢不敢,祝大人只管吩咐。」
大家邊吃邊聊,祝纓道:「我看了田裡的稻子,看來今年收成應該不錯了。」
走到縣衙,值夜的人叫一聲:「小郎君。」
顧同便在此時登門求見。
她脫下了緋衣,道:「收好了,就這一身兒,別弄壞了。有大事的時候再穿。」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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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灃一到,她就將鄉紳們請到了縣衙,與他們商議種宿麥的事兒。水稻快到收穫季了,收完水稻略一歇,就該犁一犁地,種麥子了。
祝纓道:「越往南越不好走,濕熱,要麼怎麼說是煙瘴之地呢?」
祝纓道:「且慢高興,還有些事要講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