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約定

刀兄點了點頭,道:「好。我要做什麼?」
刀兄搖搖頭:「我信不過別人,還是大人幫我想一個吧。」
年輕婦人也不甘示弱,道:「柴火也齊了,年輕人們也閑著,晚上正好一起唱歌跳舞。」
祝纓道:「一言為定。」
祝纓道:「要看『幫』是什麼意思了。我不喜歡你們互相打仗,只要不妨礙我,我更喜歡你們好好的相處。我給你們找一個可以好好說話、不用動刀子商議事的法子。你們如今不但與官府不能信任,相互之間也很難好好說話。」
她們又請祝纓住下,給她安排了一座小樓,祝纓往樓上住,樓旁還有幾間矮屋,給她的隨從們住。院中有井、有樹。
祝纓又跟她們聊式樣之類。
一個很大的不同就是——它寨門前旁邊的空地上樹了一排長桿, 桿上有一個倒放的圓錐形的、竹木條製成的盛器,每個盛器里放著一顆長須的腦袋。這些腦袋還比較新鮮, 暴露在暮春的陽光之下。
刀兄點點頭:「我願走這一步,也願相信大人,但是不知道官府能夠給我什麼呢?」
祝纓算是知道他身上那些痕迹是怎麼來的人,看來不是哪一個人的功勞。
此時,下面一點的地方傳來一陣陣的哭聲,想是已有人領回了親人的屍骸。
刀兄道:「大人願與我好好說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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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的事兒,以後再說。
祝纓只當沒看到,還與他搭話。
他們到了寨子外面,祝纓還是如之前一樣設了祭桌,簡單的祭過之後讓蘇燈他們收拾人頭。由於之前也沒有講數目,只是籠統地講一講要交換,雙方對剩下的屍骨也不是特別重視,就都答應了。沒有之前祝纓與阿蘇家換奴隸講的數目比例問題。
但是她不喜歡。
眼看要拖不住了,終於,一隊人大聲吆喝著過來了!
要進寨門必過這一排長桿, 它們立得很高,走在它們的下面須得仰著臉才能看到那個盛器。如果一直悶頭走路,看不見倒也不覺有異。祝纓等人是從遠處往寨門而來,遠遠地就看到了這一奇景,隨行的「久染夷風」的悍勇衙役們心裏也直打突。
刀兄也不是毫無準備,他說:「我聽說還要起個名字。」他與阿蘇家都算是「獠人」里把門兒的,也算是最能打的,他一直標著阿蘇家。
她們大概天天鬧,刀兄處置起來也十分得心應手,衝到中間,僕人、奴隸就不敢動手了,兩個女人對他招呼上了。都要他來評理。
祝纓又拿出了替代的方案,儀式可以做足,祭品不能用活人。她甚至給刀兄安排了個劇本——篝火狐鳴。只要冒充神的名義,說是不喜歡,將人頭祭給廢了改為其他,那都是可以的。
祝纓就讓蘇燈先揀出他們自家的,再將餘下無主的收拾好,或裝袋、或裝匣。
祝纓道:「好。」
他離座起身,對祝纓深深地一拜:「我願意將寨子託付給大人,也請大人公平的對待我們。」
那婦人道:「你們說成什麼了?是說好了咱們也做官嗎?」
「是。」
祝纓道:「相處下來就知道了。一旦朝廷敕封下來,便是一家人,無論榷場還是其他,到時候都可以慢慢安排了。你也要將答允我的約定都做到,我不喜歡活人祭祀。我答應你的,也會做到。如果我有做不到的、看不到的,你可告訴我。如果我發現你有沒做到的,也會向你要個解釋。」
即便如此,也會有少量的物品的流通。尤其再往西一些的地方,與南府等離得更遠,倒值得冒個險渡江、翻山。這樣攜帶而來的多數是些小件。
「律法。」祝纓說,「犯人的事兒。哪裡都有好人,哪裡也都有壞人。人的品性不因地方、家族而定。以後再有犯法的人,到處跑,怎麼弄呢?這次是山下的犯人跑到山裡面,下一次如果是山裡人做了壞事跑到山下呢?咱們得有個約定,你看怎麼樣?」
她點點自己的腦袋。
「地圖?」
祝纓看著這寨子里的人,他們也好奇地看著她,膽大的大大方方站路邊,謹慎的就扒在牆角或者牆頭偷窺。祝纓察覺到了些目光也不在意,倒將隨從們緊張得不行,彷彿人群里隨時會跳出個刺客來似的。
刀兄道:「祭祀可不止我與阿蘇家兩家。」
刀兄道:「沒有。」
刀兄等人沒再勸祝纓喝酒,各色食物還是流水般送上來,與傳說里的「山裡人窮」毫不搭邊。
仇文愣了一下:「你竟然?」
這兩人拌了一回嘴,主屋那裡又吵了起來,開始是互相罵,繼而是有砰砰聲,刀兄連忙抽身離開。
祝纓想到了自己當年與王雲鶴的幾次m•hetubook.com•com長談,她嘆了口氣:「咱們今天說的這些都是最淺的,像是地上的花草,根在土裡深埋。奴隸也好、犯人也罷,敕封也好,都秩序。有秩序,才好延續,否則就是比誰更奸詐。那樣不好。」
刀兄道:「我這屋子也還住得吧?」
早飯是刀兄家的招待,依舊豐盛,祝纓給小孩子的粥碗里扔了兩塊糖,再與刀兄說找人頭的事兒。
塔郎寨里翻遍了也找不一個會寫正式奏本的人,這事兒還得祝纓來辦,不過刀兄託了狼兄跟祝纓說明情況。
刀兄坐直了,他對這個比較感興趣:「能行么?」
從樓上能看到大半個寨子的樣子,祝纓已然看到寨中有人家開始掛白燈籠了。山下人受山裡人影響,山裡人也受山下人影響,他們的葬俗里的一些枝節也不免沾了些山下的習慣。比如黑白色之類。
刀兄咳嗽了一聲:「她……嘴快。」
孩子抱著盒子到了一邊,覺得新奇又好玩兒,有點兒捨不得吃了。
刀兄先開的頭。
刀兄見仇文很緊張,神色十分不贊同地道:「你不用當我是賊!今天沒有搗亂的人!要戲耍人的我也拿去打鞭子罰守林去了!」仇文又是一聲輕哼。
刀兄他娘跟他老婆在打架,各帶著一隊人,在家裡抄傢伙呢!
刀兄吃驚地問:「用車么?」山路難走,所以他派的人是用了些馬匹帶上布袋,將了屍骨就往馬背上搭,也不用車。用車雖然拉得多,但上坡費力、下坡不容易控制。
刀兄道:「你說是就是吧,你這樣,別人可不這樣。」從接觸開始,祝纓的表現他挑不出大毛病來,他對山下的其他官員仍然保持著戒心。
不能打的弱勢一點的部族出來的,是老娘,很好地彌補了出身的些微弱點。而能打的、強勢一點的同族出來的是媳婦,又不太好跟老娘對立得太狠。
刀兄猶豫了一下,他的妻子從外面突然進來,笑吟吟地說:「你們在說什麼?」
他的隨從也選的是寨子里的強健男子,多半高大,少部分不太高的也是彪悍迅捷之輩。上次那個首帕上戴花的年輕男子可就不見了。
祝纓面不改色,由狼兄在前面引路,直到了塔郎家的寨門前。
祝纓知道,如果只是說「蠻俗」祭的是他們自己的族人,朝廷不一定會管。
蘇燈就來見祝纓,打算說點小話,哪知祝纓正在小樓上看得津津有味。
刀兄心說:你還是不是男人了?我不走,倒是幫哪一個呢?
祝纓道:「是啊。」她還給塔郎家也帶了一些禮物,比如布帛之類。不比當初給阿蘇家的差多少,與阿蘇家接觸的時候她還窮,現在錢多了,隨手就能湊出與當初差不多的東西了。
郎錕鋙道:「好!我們塔郎家的人,說話從來算數。」
女人們都聊得舒心,要不是還有旁人,幾乎要將自己的委屈統統倒給她了。
祝纓道:「遇到了就辦了。原本我想做的不是這件事。」
祝纓再看一眼刀兄,只見他上次脖子上的四道血稜子已消了,卻又添了點新的裝飾。他的耳朵還是紅的,掛銀環的地方沁出點血珠來。胳膊上也一道一道的,看著也不像是貓撓的。
祝纓道:「她已經是朝廷命官了,你不是。她將地圖獻了上來,朝廷給她官做,她還管著她原來的地方原來的人,位子也還傳給她的孩子……」
郎錕鋙聽了她的解釋,道:「大人給我取的名字很好,不像他們,以前他們山下總會給我們取些不好的名字。我們生氣也沒用。他們以為我們不知道,我們知道,就是為了叫我們難過,為了告訴我們不如人,低他們一頭。他們叫我們『獠人』,也不認我們聰明、也不認我們勇敢。就像我為奴隸取名叫狗、叫草鞋、叫破碗。大人不看低我,我也不在心裏恨大人。」
仇文道:「會一些。」
刀兄道:「我與你們的官有許多的仇恨,我想報仇又找不到那個人了。為了我的族人,我又不得不走到這一步。我的祖先以前相信官,他卻被燒死了。與許多人一起被燒死了。」
仇文一口氣梗在了喉嚨里。
祝纓道:「他們有捕捉你們的族人嗎?」
他與上回的打扮大同小異,也是坦胸的對襟坎肩,頭上裹著首帕,層層纏裹的首帕上插著幾根鮮艷的翎毛。他的耳垂上掛著大大的銀環,銀環中綴著顆大大的紅色寶石。他的手上戴著粗大的銀鐲子,腰間佩刀。黑色的衣服上也綉著鮮艷的寬邊花紋。
兩人回到大屋,婦人們都沒有出現,刀兄很嚴肅地請祝纓在火塘邊坐下,他有好些事要講。原本是打算m.hetubook.com.com到山下那片營地裏面談的,祝纓既然來了,他就要好好說一說了。
狼兄道:「他們也不過來了。」他又說了一下這個寨子,風格與那邊差別不大,但他說得頭頭是道,特彆強調了與阿蘇家的不同。類似的話他剛才已經說過一次了,重複一遍令人感到異樣,胡師姐他們更警惕了。
狼兄是知道內情的人,與寨子里的人說:「是大人從中說話,兩處將人換回。」他不比仇文,仇文識字,他通曉語言但是不識字,仇文又不肯離了祝纓左右生怕祝纓被人給謀害了,祝纓就留了個識字的衙役跟狼兄在那裡分辨屍袋上的標記字型大小。
刀兄硬是沒能插|進話去。看著她同兩個女人聊得熱火朝天竟沒有吵起來,也有點驚奇。
刀兄道:「我要與阿蘇家一樣。狼回來說了,大人的學生對他說了許多,大人不會沒有緣故讓他知道這麼多。」
寨門開著,有人出來與狼兄接洽。祝纓聽得懂他們的話,裏面那人有一部小鬍子,說的是:「洞主就來!」
祝纓點點頭,她想也是,估計下面吵架的人也差不多。婆婆這邊罵一句,媳婦那邊頂的一句她就聽懂了:「你不喜歡我,怎叫你兒子求的我阿爸。」祝纓就猜婆婆罵的那一句是什麼意思,將這音給記下來了。
刀兄道:「裏面請!」
刀兄道:「好,我願意!」
刀兄摸了摸脖子,道:「啊,是啊。」
老婦人咳嗽一聲:「不要都在外面站著啦,進來坐吧。」
郎錕鋙也設祭,這回不用活人,拿羊做祭品與祝纓做了約定。祝纓等人頭收拾完畢,才與蘇燈、狼兄、仇文等人下山。
狼兄則低聲催促:「不是說好了他要親自來迎接的么?」
又過一陣兒,刀兄胸口再添幾記,另一邊耳朵也被揪過了,兩個女人都昂起了頭回屋去梳洗打扮,準備晚上的宴會。祝纓則將仇文和蘇燈留下來,跟他們倆說:「來,回答我幾個問題。」
郎錕鋙準備了許多禮物給她,祝纓只收了其中的一部分,又將另外一部分剔出,道:「如果一切順利,我將把這些當作你的禮物送到京城。」
祝纓道:「你知道秩序嗎?」
祝纓道:「應該是我了。」
「?」
祝纓道:「延續。敕封是眼前能夠看得到的,我不必對你許諾這個。你如果信我,我幫你延續下去。」
郎錕鋙點點頭。
年長的婦人來了興趣,道:「我們用腰機織的。」
祝纓道:「他們也會想回家的。你以後就會知道啦,朝廷其實講究這個,為橫死的人收屍骨。」
郎錕鋙道:「你是寨子里最聰明的人,你也認得山下的字,大人要寫奏本,有要問你的事情,請你記得自己還是塔郎人,幫大人寫他們的奏本。」
祝纓微笑道:「一個奏本,這個我可以為你寫,你可以讓你寨中識字的人來寫。輿圖,我還要知道一些利基族、塔郎家的事,好向朝廷為你請命。」
塔郎寨子里的氣氛稍稍有些凝重,昨晚雖然鬧,今天辦喪事的人家還在持續。自家的亡者找回來了固然是好,聽說對家要將人頭帶走,他們又有些不滿。兩種情緒糾纏之下,令人有些無所適從,都沉默了。
祝纓道:「你想自己起呢?還是朝廷給你起?你有什麼要求?」
犯法,如果是殺人、欠債等等惡性的事件,互相有義務為對方抓捕逃到自己境內的犯人而不是提供庇護。如果是山上的活人祭祀之類,那在山下它是非法的,祝纓就不能將人送還。這個祝纓得跟他講清楚了。
已腐的骨殖已難辨認,認出個男女老幼而已,看著差不多像是就發給這家人家,給活人一個念想。
此外敘述這裏部族很多的,她願意為朝廷多設幾個羈縻縣出來這樣邊境外護,如今南府的範圍就比以前要安全、安寧得多了。再給熟人如王雲鶴、鄭熹等另外寫信,「行百里者半九十」暗示不要將她提前調動。
冷不丁的,還聽祝纓說了一句:「那是他不對,哪有放著老婆和老娘吵吵鬧鬧,自己倒跑了的?家是他的家,不能說家全是女人的事,他能做主,就不能躲事反將麻煩推出來。」
兩個婦人在家裡鬧得天下大亂,又都搶著跟祝纓說話,不在她面前吵架。祝纓也與她們聊天,問年輕婦人是哪一家的,又跟年長的婦人說:「府城裡也有花帕人,我見過,他說道上遠,我還想去看一看呢。」
祝纓道:「你就是官府了,要一起來嗎?」她沒有向對蘇鳴鸞說的那樣以天下為誘惑。也沒有對刀兄講太多的經史奧義,沒用的。于刀兄,能夠「不擅殺奴隸和-圖-書」、「取消活人祭祀」眼下就已經很難得了。
隨從們都是年輕人,手腳勤快,胡師姐一個女子比這些男人都利落。祝纓因她是個女子,怕她住得不慣,特意讓她離自己的小樓近些。胡師姐道:「我在樓下守夜,有條氈子就行。」
她問得直接,祝纓看了看刀兄,刀兄道:「你出去,我自己會說!」
這一晚,賓主都十分盡興。
這個寨子也與所有山中寨子一樣,沿著地勢而建,屋子有高有低,刀兄的家也在靠上的地方。他的家是整個寨子最漂亮的屋子,屋前也有一片大場,也有許多人在迎接。他們來到大場前,刀兄下馬,祝纓也從馬上下來,有黑衣坎肩的人過來比劃著指引馬廄的方向。
祝纓讓人送上了禮物,布帛、首飾、糖、鹽之類。她只大概知道刀兄家的情況,爹和哥哥死了,嫂子改嫁了,家裡有老娘有老婆還有小孩子,家族人口沒有阿蘇家老洞主多。
同行的阿蘇家的人則住在了祝纓的隔壁,刀兄對他們口氣不太客氣,但也沒罵,只說:「別亂走,亂走被人尋了仇我可不管。」
寫滿了正反六頁之後,到了點燈的時候,祝纓掃了一眼本子,滿意地道:「你們都去準備一下吧。阿燈今晚不要喝太多,明天還有正事呢。」
仇文道:「你想做什麼?」
祝纓給他理順了秩序道理,刀兄道:「如今我學會了這些,還需要官府嗎?」
刀兄道:「知府這樣做不嫌事多嗎?」
仇文想了一下,勉強道:「好吧。」
刀兄順勢問道:「知府說的是哪件事呢?」
刀兄道:「這是我阿媽,這是我屋裡人。」
祝纓道:「說話痛快很好呀,她說的事你心裏是怎麼想的?」
既是他的規劃,他也做了些功課。觀察了祝纓好長的日子,見她為人可信手段不狠辣,對人也寬容,這才有了接觸。
祝纓道:「小兒子原本沒想叫他接位。」所以小兒媳婦估計也就沒太嚴格要求,婆婆喜歡不喜歡的,面子上差不多就行了,還不是得分家?不幸造化弄人,兩個女人湊一塊兒了。
刀兄繼而請教,他的族人里能吃苦的一大把,但是要種田等等又很生疏。再來,還有奴隸的問題,他不願意就將奴隸給放手了,他自己不願意,族中有奴隸的人也不願意。這事兒可比還人頭、取消活人祭祀難多了。
就聽不遠處一聲極大的鼓噪之聲,刀兄的臉沉了下去,低低地吼著吩咐:「叫她們不許再打了!」
祝纓道:「那不好,濕氣重,睡地上容易生病,臨睡前叫他們幫你把床挪到樓下來。」
「當年是那人做錯了。」祝纓毫不猶豫地代人認錯,「我絕不背叛朋友。」
祝纓只能聽得懂一半叫罵,她對仇文道:「你聽得懂花帕的話么?」
回去得再多學幾種話了,祝纓想。
祝纓看了一眼長桿,心道:都得給我拿下來。
他讓人叫來狼兄,又將仇文也叫了來,說:「我知道你記恨我,你總是塔郎家的人。你所憎恨的,我將改掉,希望你還記得自己的來處。」
祝纓道:「說了要來的。喏。」她示意刀兄向後面看。那是幾輛大車,上面一些棺材,裏面都是一袋一袋的屍骨。
祝纓沒有在塔郎家的寨子踩過點, 不過她隨身帶了仇文, 這裏也是仇文的家,地面也比較熟。仇文祖父的頭是早經取下安葬了, 比起眼前這些祭品, 算是結果好的了。
她表現出了對老人的尊重,跟著進了門,發現裏面又是一片院子,過了院子才是一排幾間的大房子,石頭砌的底,上面是木頭的。屋子裡也有火塘,上面一張椅子是刀兄的,他的妻子和母親分在左右兩邊,刀兄請祝纓也往上面主客的位置坐了。他們上了茶,祝纓發現這家用的也是山下的瓷器,茶也是山下的茶,並不是山上人自製的。
祝纓與刀兄並轡而行,刀兄才說:「那隻鳥一定不情願……」
跟著過來的蘇燈也不很客氣地說:「你的人到我們寨子里,我們縣令可是讓他們整個兒地出門的。」
花帕也沒有文字,她就用注音標記。反正有時間,先學一點。
祝纓對此很感興趣,以往這些事兒知道的人不大肯對外講,樂得嘲笑的人不太知道內情。她一邊看,一邊聽仇文說,忽然問道:「老夫人不是利基人吧?」
祝纓道:「那這樣很好啊。」
祝纓對此比較滿意,沒被圍攻、沒被叫罵已經很不錯了。
刀兄道:「那是我的人不自己惹事!」
她抽了一個記了一半的空白本子,打開,左一頁寫「花帕」,右一頁寫一些「問好」「稱呼」「天氣很好」等等字句,然後和*圖*書將右頁的文字讓他們倆用花帕族的語言翻譯一下。
祝纓跟她們聊到半夜,從織布聊到衣服從衣服聊到式樣,又聊到首飾等等,聽年長婦人說:「他們從江對岸帶回來的樣子比南府的好些呢。」一時意動,問是哪裡來的。年輕婦人道:「渡江的嘛!」
祝纓看了過去,刀兄不好意思地說:「家裡有點小事,我們山裡人沒你們山下那麼麻煩,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打一架、相罵一場,過後依舊過日子。」
她身後不少衙役手也按刀上了。
祝纓感慨道:「山都不知道有多高的圖,就算給了也……」當年阿蘇家是有人給她講解的,那個還好。利基族的山不但更陡一點,還沒人給她詳細說明。回去得仔細問問仇文!
利基族之所以與南府打交道更多,皆因他們北面橫著條水流湍急的寬闊大河,擺渡十分不易,費時費力它還費船費人,一個弄不好就翻船什麼都上供給了水神。渡河之後的平地也淺,不多遠就是高山峭壁,往這邊過來的路交易遠不如陸地相連的南府方便。
祝纓道:「你小時候沒遇到過這樣的人嗎?」
有禮物送到,兩個婦人都很開心,老婦人道:「春天的鮮花、去年的陳釀,都為您準備好啦!」
「當然。」
狼兄道:「我在這裏守著,不會叫人來搗亂的,洞主和大人回寨里休息吧。」
她兩個的語氣神態分明是互別苗頭,祝纓彷彿沒有發現一樣,都說「好好」,刀兄道:「先請客人住下來才好!」
仇文道:「她也是命苦,大兒子死了,大兒媳婦原本合他的意的。」
刀兄來了。
次日一早,祝纓起來,叫上蘇燈,又讓仇文去聯繫刀兄。
兩個女人大生知己之感,都說刀兄不好。祝纓道:「當家人應該對你們說明白哪些事兒他一步也不會讓,哪些事兒他並不在意,能給家裡人多少,而不是讓家裡人去爭吵。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只要公正而講道理,家人都會明白他是怎麼做事的,爭吵也就少了。」
「我與你現在不是好好說話?」祝纓微笑,「不但是現在,只要我還在,也會讓你與阿蘇家達成約定。互相不收留犯人。怎麼樣?」
年輕的媳婦笑盈盈地看著祝纓,道:「你就是那個膽子很大的官兒嗎?」
祝纓道:「活人祭祀不行。」她做了個手勢,接著給刀兄解釋了一下,祭祀,這個她會尊重的,也可以向朝廷將此事說明。活人祭祀,不行。山下人比較重視人命的,奴婢都不能隨便殺,活人祭祀是非法的,官府遇到得管,不可能支持。
仇文也陪在身邊,臉上一股子的尷尬與生氣,道:「他們家就是這樣!老大死了,老二才做的頭人。老大的屋裡人好好的,老二的這個與老娘合不來。」
狼兄只好借介紹為名, 拖延一下時間, 指著寨門外說:「那些並不是阿蘇家的頭,我們這兩年沒與他們怎麼打過了。」阿蘇家從山下確乎得到了一些好處,塔郎家一個直觀的感受就是——打起來比以前費勁了,硌手。
祝纓將他扶起,道:「你只是羈縻,我不插手你寨子里的事,只要你遵守約定。我也可主持你與阿蘇家的約定。如果以後官府背叛了你,你也可以不理會官府。你得到敕封之後就可以自己上書朝廷講道理,如果朝廷不聽,你也可以不理會朝廷。」
祝纓道:「他們會改的。我願意收無主的屍骨安葬,對誰都是這樣。」
年長的婦人就說自己家族的景色也美:「知府要去,就要走很遠的路啦!那裡的水更甜、酒更香、姑娘更美。」
刀兄道:「就像大人與阿蘇家的約定那樣?」
祝纓與他商定了族名,取了一個「猛」字。刀兄在奏本上的名字也要取個姓氏,他們家叫塔郎家,於是就姓了「郎」。刀兄的名字也是祝纓給取的,叫做錕鋙,字是難寫了一點,反正也不用刀兄自己寫。他知道是個有名的兵器的名兒就行。
祝纓道:「不錯。」
刀兄皺了皺眉,先問:「怎麼不一樣的?」
仇文又小小聲地哼唧了起來, 他對這寨子不能說沒感情,看著寨子卻是處處彆扭的。小鬍子為應付這尷尬的局面, 還要找他說話:「豹子, 你可算回來啦!就說嘛!都是自家人。」
祝纓連人帶東西下了山,此時已過了半個月,山下翹首以盼。他們只知道祝纓去阿蘇縣了,這個大家都是放心的。等她從塔郎族的地方下來的時候,他們才覺得不對味兒,祝纓已經回來了。
刀兄不同於之前說話的生硬,他這次會笑了:「知府真的過來了。」
刀兄對祝纓道:「那天和圖書知府是怎麼看出來他要亂來的呢?」
那是一盒子糖,做成各種形狀的。這是很容易的,祝纓從唐師傅那個模子里受到了啟發,弄了些模子給唐師傅,糖就不再局限於方型的了。方的圓的,大大小小的花、用器、小動物的形狀,只要糖漿能冷卻成型的,就都能做出來了。
祝纓一點頭,道:「好。」
年輕的婦人就說:「腰機不是很常見的么?我阿媽家就有。」
刀兄道:「男人家說事呢。」
刀兄家裡,奴隸們早就起床忙碌了,刀兄一家因有客人也早起了。
寫奏本是輕車熟路的,祝纓先讓仇文寫草稿,不用他管格式,將他知道的都寫一寫,最後她再整理。而她自己也要寫一份自己的奏本,奏本其中的一部分要視仇文寫出來是什麼樣而定,她先打另一部分的稿子——請設縣、敕封等一如阿蘇故事。
當天晚上,刀兄一家三口又跟一個正常的家庭一樣了,他還有兩個小孩子,大的三、四歲的模樣,小的還不會走路。吃飯時抱出來,祝纓也給他們一人一枚金鎖片,又給大孩子一個小盒子,孩子看看父親,見父親點頭了,接了過來忍不住當場打開了。
以前,塔郎家比阿蘇家要強勢,塔郎家兩代頭人腦子比較好使,阿蘇洞主才不得不將位子傳給聰明的女兒以期抗衡。刀兄見阿蘇家的發展,也就生出暫時與山下和解的想法來。再難,也得干。不然就得讓另外兩處聯手消滅自己了,那時候就晚了。
頭人洞主家的孩子,糖是常吃的,換個樣子小孩子還沒學會分辨。
「他們在辦喪事,我想過將他們接回來,不過不是用這種辦法。知府會提這件事,我沒想到。」刀兄說,他的辦法祝纓也能猜到——打過去,把對家打服,搶回自己人,順手砍對家幾個腦袋。
刀兄又改了臉色:「知府,請吧。」
婦人輕輕哼了一聲,對祝纓說:「大人說得對,他就是這樣不痛快!」說完又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祝纓啞然,她遇到過。她小時候見過太多這樣好惡作劇的男孩子了,嘴賤手欠,人厭狗嫌的。外姓神棍家的孩子,經歷總會比別人豐富一些。如果一直被嚇到,就會不斷有人過來以恐嚇為樂,而不是覺得無聊,他們甚至會教更小的孩子這個好玩的遊戲。只有選一個最好犯賤的,一見面就打、狠狠地打,打到他害怕、打到看著的人恐懼,這種玩笑才會從此與她絕緣。他們又去尋更好欺負的目標去了。
她讓仇文給她翻譯一下,仇文略去一些髒話,簡要說了大意。婆婆的殺手鐧是:「兒子是我生的。」媳婦的殺手鐧是:「他不是你族的。」
良久,他說:「她算你們自己人了?我不是?以後是不是你會幫她?」
祝纓摸摸他的頭:「這些是你的啦。」
祝纓看這兩個婦人的打扮有著比較明顯的區別,彷彿不是一族。同一族裡,窮人與富人的衣服的差別往往極大,尤其是婦人的裝飾,窮女與富女之間跟兩個世界似的。但這二人又不是,她們的衣飾都很鮮亮,有不錯的首飾。
郎錕鋙沒見過這麼周到的山下官員,沉默了一下,道:「多謝大人。」
郎錕鋙便將仇文交代給祝纓,又指狼兄道:「大人有什麼事,可使他們兩個上山傳訊來。」
祝纓道:「我看她們的綉工,很好。布也有意思,比我常見的窄一些。」
祝纓拿起一顆放到嘴裏,他跟著學著,含糊地說:「糖。」
大屋這裏,大門洞開,有兩隊人搶了出來!一隊領頭的是一個頭髮花發的婦人,她除了臉上的皺紋和頭上雜夾的白髮,行動間看不出年紀。另一隊領頭的是一個年輕的媳婦,一張圓臉紅撲撲的,大眼睛烏黑閃亮。
蘇燈道:「這個我知道,她是花帕的,與咱們家老封君是同族不同家。」花帕族不如奇霞、利基兇悍,在更遠一點的山裡。只有能打的才能佔據著與山下接觸的一線,不能打的都被趕到更深的山裡了。刀兄的妻子卻是利基族的,只不是塔郎家的。
塔郎家的寨子佔地頗大, 在祝纓等「山下外人」看來與阿蘇家的寨子差別不大,在他們「自己人」的眼裡,差別就很大了。從刻的石頭到屋角掛的鈴鐺, 都說是自己的特色。
這些顧同已經跟狼兄講過了,狼兄又轉述給了刀兄,刀兄已經想了一夜,此時卻不打斷祝纓,又從她的口中再聽一陣兒。
刀兄道:「我答應的事就不會反悔。」
祝纓道:「與阿蘇家約定的時候還早,有些事兒也沒全講清,是後面才明白些的。你家與她家有不一樣的地方,怎麼約定,咱們可以商量。」
刀兄聽得很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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