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員、朝廷看重的也只是一種「學生」的身份，可正是因為這種看重, 使官員也不能對「學生」置之不理。有的時候看著頂著「學生」身份的這個人十分討厭, 還不能下重手收拾。
她先到了路果家，這裏的山沒有塔郎家的陡，但是起起伏伏的。路果家的寨子也不算小，也不像利基族那樣在寨子外面樹杆子放人頭。
藝甘洞主又打量了一下蘇鳴鸞，蘇鳴鸞的裝飾也比別人更好，尤其是她的佩刀。藝甘洞主藉著喝酒的動作思考了一下，道:「怎麼定？」
他說的是也是利基話，哈哈大笑著鞭馬與郎錕鋙同到了祝纓面前。郎錕鋙笑道:「這是我阿爸。」祝纓看出郎錕鋙笑容里的小尷尬——雖然一族只有一家是個誤會，但是同族裡，還是自己家先多跑兩步是正經。
祝纓又加了一句:「每年。」
祝纓仔細詢問風俗，對山下人來說，最困難的不是風俗與山下有差別，而是他們各族之間還有不同。不能以某一族的習慣概括所有。虧得她記性好，眼前這三族的語言她又都懂，除了蘇鳴鸞，其他人都越來越驚訝。包括郎錕鋙，都信了她是確實有心與各族相處的。
有能力之人, 不做學生也有能力, 水平有限之人，做了學生也不能讓他們變成能人。
祝纓道:「我說的卻是，以後你們四家，也都不互相收留犯人。」
郎錕鋙道:「我這是已經修過了的。」
岳父很高興:「你真的會說我們的話，那個孩子哪裡都像我！說話也痛快、做事也痛快，從不藏事。我更是這樣的！」
祝纓笑道:「跟他們使脾氣也顯不出威風來不是？府里就拜託啦，你在這裏穩了，我在那邊才能安心幹事。」
祝纓巡遊的隊伍越來越大，下一段路也更難走了一些。祝纓也不怕走得太慢，去的時候是陌生的路，走得總會慢一點。回程隊伍沒有這麼臃腫，會快不少。她的預算是二十天左右，來得及。
路果家與喜金家之間有一道山谷，兩側山壁很徒，像是兩面牆，中間的山谷就像是夾牆中的小巷一樣。祝纓心道:雖說我不懂兵法，然而若是朝廷真想興兵深入，這裏真是絕佳的埋伏之地。
祝纓道:「我們總說，要想干好活計，家什得趁手。幹得又快又多，收穫得才多。」
「應該有吧。」
郎錕鋙道:「是這樣的。我與阿爸才能處得很好。」
祝纓嘆了口氣:「百姓吃鹽都是難的。」
祝纓道:「當然可以。」
嘿嘿。
郎錕鋙想了一下，不要，有點說不過去，要，又顯得不太合適。說:「我只要今年。」
祝纓笑道:「你要考我嗎？」
梅校尉的親兵見狀，招呼一聲，他們也抽出佩刀，將道路拓寬一點。蘇鳴鸞道:「山裡路不好修。」
喜金忙說:「先到我家，我家那裡有另一條通往藝甘家的路！」
藝甘洞主正準備還價，外面又響起了囂鬧之聲的。他們望向門外，有人從寨子外面一口氣跑到洞主的房子門口，說:「洞主，索寧家來人了！」
對官員而言, 學生也是一個地方比較難搞的群體，管得輕了不行、重了也不行。輕了, 他們就容易對自己有著放飛想象的高估，年少輕狂再加放縱容易出格闖禍。重了，既挫傷成長又容易招來非議。學生也只是有一個「學生」的身份, 代表著未來的一種可能，並不代表此人的見識就異於常人的高明。說穿了, 都是凡人。
等這個人過幾年超齡了，不是學生了，是人是鬼原形立現。去了身份的光環，就全憑個人或者家族的本事了。大部分人很難出仕，就算有朝一日補了個小官，就等著現實給個當頭棒喝。
「那讓誰去？我都不肯去了，還能派誰去？我自己在府衙高卧是不能服眾的。人心不服，領了差使也是應付，並不能辦好差。」
「對。只要有，我就得管到。我與他們也都有約定了。」
祝纓道:「打擾了。」
路果與喜金都要跳起來了，祝纓安撫下了他們，道:「我與你們三個都不如同他們兩個這麼熟悉，不是我不信你們，你們與我相處得少，也不太信我吧？不必著急，我們可以邊走邊聊，你們看看我是怎麼做事的，心裏沒了疑惑，咱們再談下面的事兒。不可信任的人，答應了也會反悔，給予了也會再奪回去。只有信任了，才能長久相處。我是想與大家長久相處的。」
祝纓也有這樣的感覺，她可用的人手也不多。身邊的人優缺點都比較明顯，稍全面的如項家兄妹，項安盯著糖坊，項樂則需要在她身邊隨時接受一些任務。高質量的手下是很難得的，只能慢慢來。
祝纓心想，我要增加護衛，你還沒跑到我跟前就得被扔出去了。她說:「我自有安排。你們回去好好讀書，別再叫你們博士擔心了。」
藝甘洞主沒聽明白:「什麼？」
祝纓道:「你答應了？」
蘇鳴鸞忙說:「我不用。我受義父教誨，受益頗多，且人命珍貴，本就不該如此。」
說完她不再看鄒進賢，對章炯又囑咐拜託了兩句，章炯道:「大人脾氣太好了。這些學生，最好嘩眾取寵，有事無事就要表現自和*圖*書己。遇事總愛發表些見解，誰都沒他高明，總想讓人聽他的，視天下為棋盤、諸人為棋子，指指點點要下一盤大棋。」
金三是個面色黝黑的中年人，一雙粗糙的大手，背略駝。小跑上前道:「大人。」
祝纓給他們打圓場:「我倒想所有人都好好說話。」
知府萬一在山裡遇險，救都不知道怎麼救啊！
祝纓道:「我還不能有個別業？」
她含笑對四人道:「那咱們就動身？」
「我一定會在出發前回來的。」
蘇鳴鸞道:「阿爸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與義父約定了犯人怎麼處罰。那時候我還沒有做官。」
這幾個人，祝纓就點了仇文|做一個小頭目，由他來安排。因為他是其中識字最多的。
一行人進了岳父家的寨子，路果比蘇鳴鸞緊張得多，他死死盯著祝纓，就不有讓塔郎家的親戚爭了先。岳父沒找著機會，只能在宴會上提一提自己的事兒:「聽說大人願意為我們說情。」
祝纓道:「對啊。」
過了塔郎家的大寨，再走一天，在一處小寨里休息。這裏也是塔郎家的地方，小寨主是塔郎的一個遠房兄弟，他們見了面，擁抱了一下。郎錕鋙向祝纓介紹了這位兄弟，大兄弟人也開朗，對祝纓行一個禮好奇地看著她，道:「他們都說大人會說利基話。」
又走兩天，才到了路果家。路果家與喜金家是相連的，穿過他們兩家就是他們之前說的那個想求娶的「藝甘」家。喜金想拿山雀的話術，也中途截了祝纓先到他的寨子里去，路果一直盯著，好懸沒跟他打起來。
索寧洞主冷笑道:「你們是要來搶佔我們的地方嗎？」
祝纓道:「大哥將兒女託付給我，我就要照顧到。」
藝甘洞主道:「你真的認了山外的人做了義父。」
郎錕鋙等人看到山下的佩刀軍士心裏稍稍有一點異樣，看蘇鳴鸞面不改色，他們也就鎮定了下來。
她已遠遠地看到了博士和助教磕磕絆絆地往衙門這邊跑，想來是剛發現自己學生跑出來干大事了。
花帕族也是沒有文字的，各種統計也是無從談起，祝纓在路果家看了又看，也沒個賬本兒能給她看的。祝纓只能靠經驗粗略估計一個大概。
藝甘洞主小心地問:「真的是山外的官？」
藝甘洞主道:「我不要糖，我要鹽。」
藝甘洞主想了一下，道:「那樣的事很少。」
她的話讓鄒進賢無法反駁，鄒進賢仍是認為這樣不安全，他說:「大人也該增加護衛才好。」
章炯心說，你以為你現在讀書讀出什麼成效了嗎？
藝甘洞主道:「我在這裏挺好的。」就這路，他跟山外有什麼接觸都不划算。
郎錕鋙問道:「這幾個人是幹什麼的？」
由岳父引路，他們到了岳父的寨子。寨門前，祝纓也看到了一排的杆子，上面也擺著幾顆人頭。
這個約定祝纓與幾家都訂過了，已經非常的熟練了。
藝甘洞主站在原地，半晌才說:「請進。」
項樂取了一隻小罈子過來，祝纓命拿了碗來，從裏面取了一碟子的糖，道:「嘗嘗。」
他們聊天很自然地又聊到了此行，祝纓對花帕族的二人說:「還有一件事你們要知道。」
這下可撞上了！
兩人吵吵鬧鬧，祝纓與蘇鳴鸞、郎錕鋙相視一笑。他們沒有去先去阿蘇縣，而是穿過塔郎縣。祝纓對塔郎縣遠沒有阿蘇縣那麼熟悉，阿蘇縣比較大的幾個寨子她都去過，阿蘇縣的地理也還算熟悉了。
年輕人冷笑一聲:「你們以前可也干過先騙人，假意對人好再害人的事兒！誰能說你現在這不是假的？誰一開始不是裝成好人？我們已受了一次騙，難道還要再受一次？」
「我是為了我自己。還有，如果你願意，不拿他們幾家的人做人祭，我拿糖來與你換，算贖買祭品用的。」
索寧家離藝甘家比阿蘇家要近一些，藝甘洞主對蘇鳴鸞是忌憚，對索寧家又多了一些敬畏。
既然是個好官，那大家就要維護她。獠人，自己上門，這個沒問題。與那些已經接受羈縻的獠人接觸，這個勉強能夠讓人不那麼擔心。到一個沒有開化的野蠻之地，那就太危險了。不可以。
喜金、路果與藝甘家的當家也算熟識，他們又送了信過去。藝甘家對朝廷的興趣不像他們那麼大，藝甘家的洞主笑道:「他們兩個又要鬧笑話了，什麼時候有山外面的官員到這裏來了？一定要為了要給他們的傻兒子來求娶我的女兒才故意說大話。男人不能自己求得心愛的女人，卻要父親出面，這算什麼本事？他們還不如索寧家的小子。」
這邊說是塔郎家的，那邊說:「是女婿嗎？」
她請喜金帶路，特別要走那道山谷。這山谷極長，遠看不覺，一走進去便覺有些寒冷，兩邊的山像是隨時會往中間砸過來一般，有種「危牆」的感覺了。梅校尉派來的健卒倒有點見識，他們執盾上前，護在祝纓兩側。
索寧家與他們家也是相近的，花帕族與索寧、阿蘇兩家是一個三家交界的狀態。再往北一點，塔郎家、山雀岳父家與喜金家也是這個狀態。
她說:「你們還是記著當年那場大火，是也和-圖-書
不是？」
藝甘洞主對於朝廷的官有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之感。本朝建國之初，大軍摧枯拉朽一路南下，百夷賓服。又過二十年，朝廷富強，又用心經營，才有了他們願意因為山外一個知府的號召下山齊聚的事兒。哪知是個陷阱，人家要他們的人頭和地盤，還要擄掠他們的族人。
岳父中途截胡，一定要祝纓到他家寨子里看一看。喜金道:「這是我的客人。」路果也說:「也是我的客人。」
祝纓道:「我要在這裏建一座院子，我的院子。」
祝纓笑道:「我不是啞巴。」
喜金家與路果家的差別在於他沒有硃砂特產，卻有個銅礦，喜金的寨子里各種銅飾猶多。銅鼓、銅鈴、銅種等都有。甚至鑄了一張祭祀用的青銅的長案。
祝纓道:「當然。」
他低聲說:「是索寧家的洞主。」樣子像是並不很情願。
山雀岳父道:「那就說准了！」
他說:「好！那我——」
祝纓是個會聊天的人，半天功夫，連他們族的起源傳說都套了個精光。並且知道，花帕族的花帕繡花還是一個「從山外來的美麗姑娘」教的。以祝纓編史詩的經驗來看，這恐怕得是山外逃戶。每當稅賦重、富戶囂張的時候，都是逃戶泛濫的時候。
花帕族他們當然知道一些，比利基族、奇霞族更遠，在深山老林里。這邊的商人都很少往那邊去。
喜金、路果都上來說:「難道我們會騙你？」蘇鳴鸞與郎錕鋙以及山雀岳父也都說:「他是。」
「每年？」
「除了他們家，還有別的地方也有平地嗎？」
章炯道:「大人早去早回，咱們還得去州城見刺史大人納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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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山雀岳父說:「那不祭神靈，祖先和神靈都要發怒的，降下災禍來怎麼好？你說的儀式雖然隆重，就怕不是神靈喜歡的。」
二人還就這一家的武力進行了一番評估，說:「不如小妹/寶刀家。」
岳父道:「那是什麼？我們是看不懂的。」
祝纓還套出了另一個重要的信息——兩家都要求娶另外一家的女兒，不但因為女兒好看，還因為這女兒的爹佔據了一塊比較肥沃的平地。山中一片平地，很難得，種什麼都方便。這兩家也打不過人家。
但是人家離奇霞、利基比較遠，這兩個比較能打的部族沒法過去搶佔這一片地方。要搶也行，就是得拋棄現在生活的地方，舉族過去，代價更大，只能不了了之。不過祝纓估計，如果兩家被山下大軍再逼一逼，可能就要一個趕一個，往山裡更深的地方搶佔「好地方」了。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大人的決斷，哪容你們這些黃口小兒置喙？」章炯本來給祝纓送行的，看鄒進賢管得太寬，深覺祝纓脾氣太好。小崽子哪裡知道，凡官員想要做出點事業來就沒有不辛苦的。這兩年看下來，祝纓的能力能力應付許多挑戰與險情，連帶的全南府的官吏雖累，也都能跟著刷政績，再讓大家蔫頭耷腦過日子，誰也不願意。
祝纓道:「約定。他們四家都已答應了。」她又將約定的內容對山雀說了，山雀也聽女兒說過了，正因聽了這些覺得可以接受，才有了今天截胡。
祝纓點點頭，心道:不吃糖還行，不吃鹽是真的難受。我得給南府多弄些鹽來。可惜不靠海，不好煮鹽，鹽仍是很貴。
「我們不收留你的罪人，你也不收留我們的。」
蘇鳴鸞的手按到了刀上，死死地盯著藝甘洞主。藝甘洞主背上冒出了一點冷汗。郎錕鋙等人也警惕了起來，他們相互之間並不友好。
藝甘洞主點點頭:「我可與你們約定。」
郎錕鋙道:「要不是山高路險，河寬水急，怎麼擋得住北邊的xx。」
祝纓道:「通譯。」她出了錢，雇這幾個人陪她走這一趟。此時山下正在秋收，生意逢著淡季，正合適僱人。若是到了過年前後，想僱人就得出高價了，還不一定能雇得這麼齊全。
幾人都騎馬，並不疾馳，衙役們還押著車，梅校尉不久前才放了話，現在祝纓要人，他也挑選了兩什的健壯士卒由兩個什長帶領，再派一個自己親兵跟隨，一共二十一個人，也都佩刀跟著。
祝纓也用利基話跟這位岳父問好，說:「你的女兒眼睛很像你。」
顧同大驚:「老師？！！！」
在身份賦予他們光環的這幾年裡，還是得對他們格外客氣一些的。不幸的是, 大部分的人卻容易將別人對「學生」身份的愛護、忌憚, 當成是自己的本事。
索寧洞主也大感意外:「你……」
祝纓道:「你看看這山。」
祝纓好奇地道:「這麼有意思？遠么？我還想看一看哩。」
所以祝纓不喝酒他們也不在意，說要取消人祭的時候，也都沒有掀桌。
金三看了，也說:「坡更陡，比咱們那兒修路更難。」
來的人是索寧家的一個年輕人，他比郎錕鋙小几歲，一身的腱子肉，高大，濃眉大眼。是南人中少見的壯漢。
鄒進賢等人認為自己擔心得有理。這次祝纓出行的動靜比較大，由於計劃走得更遠、離開時間更長，準備的東西也就更多，讓府學里一個ｈttps://m•hｅtuｂoｏｋ.cｏｍ•ｃｏｍ學生給發現了。他們在私下略傳了幾句，都覺得這事兒不對。
鄒進賢等人是寸步不讓，這兩年祝纓乾的事他們都看在眼裡。她說話從來算數，說要爭取保送的名額就爭取到了，說要公平執正也做到了。南府百姓的生活也更加安穩、富足，也不重稅盤剝，南府之前許多亂象都有人管了。是個好官。
有了這一個小插曲耽誤，祝纓到達館驛的時候，兩對舅甥都已經收拾妥當了。祝纓這邊又帶了仇文與幾個各族的商人。喜金與路果都不認識商人，其中有一個商人卻認識他們倆——他是花帕族的人。此外又有吉瑪、西卡族的，他們就更不認識了。這些商人都至少會兩三種語言，否則不能溝通經商。他們的衣飾已有了不少山下的特色，有些混雜。
祝纓指著蘇鳴鸞與郎錕鋙二人，道:「我與他們兩個都有約定，不互相收留犯人……」
郎錕鋙捶了他一拳:「你現在不是聽到了？」
走了半天才出了山谷。出了這道山谷，地勢也只是稍稍開闊了一點，還要再走半天，才到一個比較平坦的小平原。群山環伺之中，人也主要沿著山邊河溪居住。
蘇鳴鸞叫了一聲:「義父。」
藝甘洞主道:「年輕人。」
不少人跑進深山，他們也會帶進去一些技藝，環境所限這些技藝很難升級，在流傳的過程中又會有些微的變形。如果人數不多、不能聚集，連語言也很難維持原來的，會逐漸拋棄母語。
祝纓對項樂道:「拿過來。」
又看他們的飲食，知道他們這裏也就路果這樣的人能吃上糖和蜜，普通人連鹽巴都很少能夠吃到。
手下問見不見，藝甘洞主道:「請進來喝酒吧，喝完了讓他們走！我的女兒不給懦夫。」
祝纓又在路果家附近的山裡小轉了兩天，也看了他們的農具，也看了他們的織機。又看了他們的田，這裏的稻穀也快成熟了。看他們的各種手藝，將果子殼做成好看的擺設，看他們制皮革，看他們的銀匠和銅匠。路果家有一個「特產」，硃砂，不過開採出來比較困難，又難運輸。
利基話。
仇文上前，將祝纓之前與各族的約定說了。索寧洞主皺眉，竟然發現自己在其中找不到什麼不好的內容。他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對藝甘洞主道:「我過兩天再來找你喝酒。」說完，揚長而去。
祝纓不怒反喜，對藝甘洞主道:「附近哪裡還有空地。」
「一個人頭七斤半，照三個算，一年你五次大祭，我給你一百二十斤糖。贖你們的人牲。」
她不急，另三人也慢慢冷靜下來。
她將與這二族的約定一條一條地說出來，喜金道:「『寶刀』已對我說過了，這個當然好，我本來也不收留開罪他的人！」
來者不善。
路果嘲笑一聲。
路果道:「抽籤是我抽中了的。」
她對索寧洞主道:「今晚我就住這兒。我下個月還過來，你要覺得我騙你，只管來找我。」
祝纓就搭著「騙子懦夫」的東風，一同進了藝甘家的寨子，隨從們都捏了一把汗。
他們冶鍊的水平又不太高。祝纓也不會煉銅，不過大理寺當年有過一個私鑄銅錢的案子，那案子還是蘇匡去辦的，蘇匡辦案還是可以的。祝纓看過卷宗也看過物證，粗糙地知道銅的成色、分類、工藝之類。
喜金心道:你好狡猾！怪不得你女兒也總與我姐姐吵架！又將「哪裡休息不是休息」這話學了去，他家比路果家近！
眼前三族五家裡，只有阿蘇縣才開始進行一些粗略的統計管理。其他人都看在眼裡，這幾年阿蘇縣是比以前更強了的。喜金就迫不及待地請祝纓到他家去。
祝纓道:「你也可以下山，可以買房居住。哦，你還不是朝廷的百姓，那這樣吧，只要你接受我們已定好的約定，你下山，我也保證你的安全。」她微笑著說，對仇文打了個手勢。
蘇鳴鸞道:「你嫉妒我們罷了。」
索寧洞主看了一眼蘇鳴鸞，道:「來了又怎麼樣？你們為了哄人，什麼事做不出？養肥了豬，到過年宰了吃肉。只有傻子才信你們。」
路果問道:「那是什麼？」
祝纓道:「山裡還有這樣的地方？」
他親爹死了，來的是岳父。岳父家的家名音是「林頓術」，意思是「山雀」。岳父家聽了女兒的信息，知道與山下和好，也有所意動。但是郎錕鋙有他自己的想法，先聯絡的是自己的舅舅家。岳父也不肯吃虧，先在路上等著了。
祝纓笑道:「是啊，年輕人。洞主，我的別業就拜託你給照看一下啦。洞主想在山下置業，我也歡迎的。下個月我再來。」
鄒進賢道:「彼地多山，輿圖上一寸之地，往往要行半日，大人不可不察。」本地這個地理、這個交通，南府已算多山難行之處了，北方來的人都不習慣，再往山裡去道路更糟糕。他們認為這樣不可行。
她工匠都帶來了，就是要建個小小的寨子。各族之間的地圖十分不準，誰都說不太明白各家的地盤具體的界線。祝纓就鑽這個空子，打算給自己在幾族交界之地選了一塊地方。
祝纓等人的穿戴首先就與各族不同，藝httｐs://ｍ.ｈｅtuｂooｋ.ｃｏｍ.cｏｍ
甘家雖在深山，也見過幾個山外來的商人，祝纓這樣的，沒見過。往上追溯，他們上次見到山外的「體面人」還是上次大家一起被騙到山外挨火燒。那也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大部分的年輕人看著祝纓等人都覺得又好看又怪異。
喜金、路果對望一眼，說:「好！」
祝纓點點頭，山裡修路是難的，朝廷修的官道也會遇到山川阻隔，每逢此時都很耗時耗人，這裏到處都是山，難度可想而知。她回頭說了一聲:「金三。」
祝纓自己也干過工程，懂一些，然而不可能事事都自己去干，她讓彭司士給她準備了工匠，這些工匠在南府都算是熟手，金三長項在修路。
祝纓道:「我家裡在秋收，我得回去看看。秋收完了我就回來，到時候請你喝酒。你請我喝酒也行。」
——————
祝纓道:「好。」
他還要訓斥，祝纓開口了:「危牆？難道要眼看著牆塌了不管么？就等著它塌？醫人看到病人，不會等著他死，母親看到孩子餓了，不會讓他自己去找吃的。我要把危牆加固砌好讓它不至於倒塌，怎麼能不靠近？哪怕為了拆除重建，也是要走近的。」
祝纓道:「看你人有多少、地有多大。我不是瞧不起人少地小的人，你只有一百人，要與有一千人的說話一樣有份量，那也是不公平的。比如一個家，只有一個人，他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說，一家只要有一瓮米就行了。另一個家，他有十口人，只給一瓮米就要餓死人了。這樣的事不能發生。」
按照經驗，這是最容易達成的一項約定。祝纓與他們在小寨里先達成了這一條，第二天路上，他們邊走邊聊，祝纓不斷套他們的話，將情況與之前搜集的印證。趕路勞累而無聊，有人聊天二人也都樂意。
她對郎錕鋙道:「你自己的族人，也有人沒有奴隸的，他們用的家什趁手嗎？你先給他們換些新的，他們給你納糧，你得到的也會多些。我看著你們收穫少，心裏也很著急呀。」
郎錕鋙道:「這些奴隸，太閑了不好。」
祝纓正要說取消人祭的事兒，忽然前面探路的人吹了一聲口哨，隊伍停了下來，都安靜了。對面也吹了一聲口哨，然後是一個聲音問:「什麼人？」
他們都說:「好！」
祝纓點了點頭。
祝纓笑道:「好。」
親衛道:「以防有碎石落下。」
祝纓等人又在喜金家過了兩天，眼看出來十天了，跟隨的人便要請示祝纓回程。祝纓算了一下路程，道:「咱們再往裡走，看看藝甘家。」
說話間，那人已如一道風一樣的刮到了門前。祝纓心道:人沒有被攔在寨子外面，你們是有些交情的。
祝纓會說利基話，跟這位大兄弟就能聊上了，她問了這山裡再往西的地理，又問了他們莊稼的事兒。以前種稻米的畝產是什麼樣子的，又問了寨中普遍用什麼農具。塔郎家與她接觸得不多，不像阿蘇家，早幾年前就開始陸續更換農具了。
祝纓看了這裏的農具，開始看的幾樣還行，到後來直皺眉，這裏甚至還有用石片、動物的骨頭等磨製而成的鏟、鐮之類。她拎起其中一件，翻來複去的邊看邊說:「用這個東西幹活，費力又干不好。」
岳父想了一下，他的人口不算少，起碼比喜金的多，自然代入了人多的，道:「你說得有道理。」
一語既出，蘇鳴鸞也沉默了一下。
見她沿著山谷往前望，路果道:「再往前，出了這道山口，再走一天，就是藝甘家的地方了。」
因這年輕人一人，將所有人的心思又都攪動了起來。
「糖？」
祝纓道:「一年，一百二十斤糖。」
比起山下的手藝，喜金家自鑄出來的銅器做工比較粗糙。喜金家稍好一點的地方在於，他銅比較多，有些工具用銅造，很少用竹石之類。
路果大大咧咧地說:「也從北邊兒能運一點來。」
她又將一些約定給說了出來，顧同將他擬定的那個「約定」的草本從懷中取出，遞給了祝纓。蘇鳴鸞抻頭看了一眼，又低聲對路果說了。郎錕鋙就對仇文拚命使眼色，仇文垂下眼瞼，過了一陣兒才稍稍上前，也看了一眼，對郎錕鋙點了點頭，示意沒事兒。
路果和喜金都說:「不遠。」
祝纓道:「還有……」
太冒險了，顧同想，卻不能當面拆老師的台，一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岳父道:「你這女子，什麼樣子？我總比索寧家好說話。」
郎錕鋙道:「我正想同大人說這件事。能教木匠么？」
————————
鄒進賢不服氣地道:「我等學生若只是死讀書，不能心懷天下，要讀書何用？」
只有祝纓說:「又有新客了嗎？」她身後那些健卒們恨不得將她裝進麻袋扛出山去！
祝纓道:「你不要，他們就不好意思啦。」
郎錕鋙道:「我寨子里的更多更好一些。」
藝甘洞主本來就準備了酒食，現在默默地命人奉上。
祝纓道:「那現在看到了？」
「有，」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就是不好弄。」
接著再對蘇鳴鸞和郎錕鋙道:「你們也是。以往我手上還沒有這些，現在有了，給你們補上。」
祝纓記下了https://m.hetubook.com.com這個詞的發音。
祝纓和氣地說:「你將我看得太重, 自己的書卻耽誤啦。」
祝纓輕笑搖了搖頭，她也不指責郎錕鋙這樣不人道，而說:「怪可惜的，本來能有更多收穫的。」山裡產量低，一是土地確不太肥沃，二就是這個了。
「呸！嫉妒你們會變成烤豬嗎？」
岳父拍板:「明天我送你們走一段路吧！」
祝纓看著這個索寧家的年輕人，覺得他可愛極了！
祝纓好奇地問:「這是做什麼？」
蘇鳴鸞道:「索寧家的人再不講道理，見了我也得好好說話。」
蘇、郎等人也都覺得祝纓此來是有些草率的。
藝甘洞主大笑著出來迎接，他不讓女兒出面，自己走了出來寒暄，看到祝纓吃一驚:「你是山外的人！」
這地方離藝甘家很近，依山傍水，當然，這兒哪裡都依山，只要選個不會為塌方滑坡所苦的地方，有一條小路通連外界，有水源就行。從修路的到砌牆的再到打傢具的，她什麼匠人沒有呢？
祝纓心裏早有預案，道:「他們有意有心，才能有敕封的事。我與洞主之前也不認識，也沒有恩怨，洞主也不願意，當然不好要洞主像他們一樣。我此來是為另一件事——我的城裡也有花帕族的商人，我不能不管。如果他們與洞主的寨子、族人發生糾紛，又或者有死傷，這樣的事情我就要管一管了。與其到時候再爭執，不如趁現在我進山了定一定怎麼辦。」
藝甘洞主感興趣地道:「怎麼換？」
「對。」
郎錕鋙上前，道:「是我。是阿爸嗎？」
塔郎縣的山比阿蘇縣更險一些，從塔郎家的大寨再往山裡走，道路愈發難行，郎錕鋙的隨從抽出刀來開始砍去路邊伸出來的橫枝為隊伍清道。不多時喜金的隨從也加入了起來。他們都用一些類似柴刀的長刀，手起刀落十分利落。
蘇鳴鸞扼腕，早知道就應該推薦蘇晴天或者蘇燈的。看來義父是想統合各族，身邊需要一個這樣的人物。她自己有阿蘇縣要管，那是根本，蘇喆又還太小，母女倆無法自薦這個項目。唉……人還是少。
「對。」
聽她說出口了，這兄弟仍然帶著驚訝的表情道:「真的會？！」
喜金嘟嘟囔囔，祝纓道:「每一家我都會去的，我不會偏袒哪一個人。」
蘇鳴鸞好懸沒翻個白眼，岳父也看到了蘇鳴鸞，他們見面的機會並不多，但是由於也經常對著打，互相也見過幾面。
藝甘洞主家也吃了大虧了，他們又離南府更遠一些，平素接觸不多，眼下並不想冒險。
先去路果家，喜金仍然說:「路上拐個彎兒就是我家了，到他家還要再走三天哩。」
藝甘洞主又說:「你、你怎麼會說話？」
越窮的地方，人越不值錢，人命越不值錢，人祭才會越橫行。以等重的糖換人頭，別說是奴隸了。寨子里的普通人，如果是買賣的話，也是高價了。
祝纓道:「好。」
祝纓道:「你要鹽，咱們就得另談了。」人更需要吃鹽，她要殺價。
后兩個字祝纓沒聽明白，想必不是什麼好話。許多專屬罵山下人的話，是不會有人特意教祝纓的。
藝甘洞主道:「是啊。哈哈，哈哈……」
祝纓心道:那是得看一看！哪怕需要十天二十天的路程，如果有一處比較適合遷居的，也是非常合適的！
他們邊走邊聊，漸漸投機，路果和喜金也都說了，他們也偶爾會人祭，不過不像外甥家那麼凶，也沒有外甥家那樣對單一人祭方式的執念。有時候就是不拘男女老幼，抓個奴隸砍個頭，腦袋往上一放，就算祭了。
接下去在路果家不便再深入探查了，如果想認真摸底，並不是幾天功夫能夠完成的，一個山頭就夠她爬一天的了。其中又還有河流阻隔等。她現在只能沿著他們之前已經開發出來的山路走馬觀花，記一些山川地理、人文風情，看比不看強。
岳父道:「一家的客，就是大家的客！你們今天也到不了你家，是要休息的。哪裡休息不是休息？」
索寧家也是奇霞族的，但是與阿蘇家等同族之間關係也比較惡劣，難說誰是誰非。與之相對的，他們「山雀」與塔郎就全不同了，甚至會聯姻。
藝甘洞主不用多想就說:「這個可以。你這個官，太熱心。」
祝纓對博士道:「他們就交給你啦，好好講道理，不要一味地只知訓斥。」
祝纓的目光在這幾個學生臉上、身上逡巡。
她命人圈出一塊地來，當成營地。又命工匠斫竹為器，先搭一個簡單的竹樓。
鄒進賢道:「那也太危險了，大人不當以身犯險。」
他們年未滿三十, 都穿著學生的青衫，年輕的臉上全是一股正氣，毫無妥協之意。他們人數不多, 府學攏共四十人, 這裏來了七個。
索寧洞主耳上也掛著大大的銀環，藍衣鑲邊，腳上一雙牛皮的鞋子，鞋尖翹起。他大步地走了進來，看到祝纓的時候明顯一愣:「真有山外人過來？我還以為是亂說的呢！」
祝纓道:「要給的，我說話算數。你們自己不想要，也要給族人一個交待。馬上就要廢止，萬一有點小不順，他們就要嘀咕。有東西在，他們說話的聲音也會小些。」
「大家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