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鄉野出身,少不曾讀詩書,離聖人道遠,離法家道近,故而不敢對君父妄言。」
皇帝忽然傷感地說:「我有什麼可忙的?」
祝纓看著衣架上的紫色袍服出神,父母年事已高,她不甘心從此要與至親天涯海角分處兩地。她還有許多事想做,但是身為九卿之一,權勢比以前強多了,要承受的惡意也多了、也更加不自由了。
祝纓恭敬地接過了家書,請余清泉喝點冰飲消暑,再與余清泉閑說幾句。
祝纓道:「臣亦有錯,臣不後悔為父母張目,但是年少輕狂,確在御前失儀。這是不應該的。所謂君父,父的事,臣辦好了,君的事,臣請陛下降罪。」
祝纓道:「這……也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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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會到此結束,皇帝又把祝纓留了下來。
祝纓問祝銀:「熬夜弄這個了?」
陳萌道:「精神還好。」
「她是僕人,能說到這樣就不錯了。」
她絕不在「實現抱負」與「奉養父母」之間做選擇,她全都要!
最後的結論是罷官,把賬面上的虧空向他追索。本該判刑的,也讓他贖了,念他年老,罷官、遣回原籍。他的兒子就沒這麼好運了,兒子還沒出仕,著實挨打流放,不許輸銅贖罪。
讓祝銀把上朝的衣服收拾出來,祝纓去看了一眼那隻在角落裡趴著的狸貓,天氣熱,它好像也不太想動了。懨懨的,抬眼看了祝纓一下。
杜世恩才讓小徒弟從項安手裡接了個紅包。
說完一禮,倒退了三步,轉身離去。
蘇喆、林風得去劉松年府里應卯,二人的嘴也越發犀利了起來。祁泰更是要天天去大理寺,回來就把一天的事兒給說了。祝煉還要去鄭家附學一二,項安仍舊要出去忙生意,街面的新消息一點也不少。
皇帝道:「自去歲末你就忙不個停,在家一個月,可休息好了?」
祝銀爽快地道:「沒有!我們本來閑著也會做點兒東西的,怕荒廢了手藝。剛好有些做了一半的,找了個大小合適的,就手給它編完。不用花太長功夫。」
祝銀把衣服搭上衣架,道:「是~」
皇帝道:「言者無罪,但說無妨。」
皇帝給祝纓賜了座,祝纓又先不坐,先鄭重謝了皇帝允許派人去「探望」她的父母而不是讓二老上京。再謝過皇帝之前派杜世恩到她家裡給他賞賜的事。
「是。」
今天的朝會,祝纓吸引了不少的目光,但是沒有一個人提她的事,就好像她沒有「休假」一個月似的。
「臣慚愧,陛下日理萬機。」
皇帝笑了:「要是我現在就要我拔擢我的駙馬呢?」
兩人少敘幾句話,杜世恩便回去復旨了,祝纓拿著那透著寶光的玉船,心說,上船嘍!
祝纓拿著籃子懸在它的身上比劃了一下:「壞了!你怎麼長這麼胖了?窩都和-圖-書要塞不下了!以後少喂它點兒!」
祝纓仍是堅持請皇帝懲罰自己:「先前不請罪,是因為臣還要等父母的消息。如今心愿已了,還請陛下降罰,否則不足以顯朝廷法紀。」
施鯤則告訴他:「請陛下先修聖德,親賢臣。」有了劉松年打底,皇帝品出味兒了。但是仍然沒有教他具體的做法,提到駙馬,就說駙馬還年輕。別提先帝,您覺得自己比得過先帝嗎?
把玉船放在自己房裡收好。
魯太常就事論事,道:「苦了百姓啊!此輩為惡,百姓會以為是天子拋棄了他們。陛下,請派員前往宣諭百姓,以示並非朝廷本意。」
他一走,祝纓把兩封信都看過了,確是二老的筆跡,再仔細瞧了一下紙張、墨跡,確認是近期書寫。
次日一早,祝銀交了一個大了一圈的竹籃過來,往裡面墊了兩層舊布,胡師姐撈過了狸貓往裡一塞:「它又沉了。」
就是另一種吃絕戶唄。祝纓想。
「你倒清閑了,朝上事卻不少。」
皇帝道:「卿是純孝之人,何罪之有呢?」
祝纓除了休息一個月,什麼事都沒耽誤。時間多了,還能再多練會兒功,因而顯得稍稍瘦了一點。
「年輕人」們背後笑得歡樂,看出鄭熹好像與她有話要說,冷雲擺了擺手去找冷侯了,陳萌也去找熟人說話了。
鄭熹道:「甭管她了,反正無能為了。喏,站到你該站的地方去吧。」
「聽說了,沒為難他。」她雖然是閉門思過,但是外面的一些情況,尤其是大理寺的情況,她都知道。
誰說夏天過去的?
找來找去, 覺得祝纓應該可以。雖然沒有指天咒地的要效忠, 但是在宮變的時候, 祝纓是堅定地心向東宮的。
「陛下何出此言?」
第二日,皇帝果然說自己的女婿年紀已經不小了,該學會為君父分憂了,把他派給施鯤做營建山陵的幫手去。
晚間回到家裡,杜世恩就來了。杜世恩不止帶了一隻放在錦盒內的玉船,又帶了一些金帛珍玩,裝了一車,都是皇帝賞賜的。
要治理國家, 還是得從現在有的人里找有能力,且願意為自己做事的。
皇帝抱怨道:「我的話,誰也不聽,下的旨,總被封駁。功臣我已論功行賞,親貴我也,逆黨已誅,我也不廣行誅連!也不大興宮室,也不寵信佞臣。為什麼還是這樣呢?」
皇帝認為, 祝纓現在犯了個錯, 是非常好的收為己用的機會。這樣九卿里就有一個真正聽自己話的人了!所謂用過不用功!一個會情緒外顯的孝子,用起來放心。
今天不是大朝會,但祝纓還得上朝。
皇帝道:「我怎麼能罰一個孝子呢?」
「您怎麼知道的?」
皇帝道:「卿受了委屈,此事我已知了。」
魯太常沒有特別的生和-圖-書
氣,地方上就是這樣,一任一任的,時好時壞,你幹得好了,下任受益。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就行。
祝纓等大家把正事說完了,再出列向皇帝請罪。
朝會很平和地結束了,皇帝沒有提冊封其他兒子、給自己的舊人加官晉爵、把女婿一下子提到一個九卿的位置。
余清泉雙手一攤:「可不是!死了的段氏也是她的主人。嘖!」
皇帝笑問:「不是結網嗎?」
祝纓道:「撒網,得要船。我要網沒用,有根竿子就夠用了。」
祝纓道:「那是不會。」
林贊把這事兒往上報的時候,冷雲聽了就冒火:「什麼?!我留下的家底被這老狗吃盡了?!!!個敗家子!」
把劉松年給氣得找王雲鶴罵人去了。
「那是,」祝纓笑道,「心情好呀。」
王大夫忙應了一聲,轉手派了個御史余清泉到了祝府, 先把信交給祝纓,再轉達了皇帝的「口諭」。
皇帝看著她的背影,陷入了思考。他之前與王雲鶴、施鯤、劉松年都聊過,起初他們也說些套話,什麼三年無改父道之類。
杜世恩也不要她的紅包,祝纓道:「縱你不要,他們大熱的天也要多喝一杯茶的。」
狸貓敢怒不敢言地嗚咽一聲,攤得更平了。
那是改不動的!怪不得要三年不改呢!
杜世恩一直安靜地侍立,直到皇帝起身,他也跟了過去。皇帝站在百寶架前,抬手取下一個玉雕的龍舟來,說:「你晚間再去一趟祝纓家,拿這個給她。」
兩人推辭了好久,皇帝說她閉門思過已經反省了,意思意思地加罰了她一些銅贖罪。這個懲罰在普通百姓那裡比較肉痛,在祝纓這樣的人這裏,就是很輕的了。
有了憑據, 王大夫向皇帝奏報完實情便提議召祝纓回來重新上朝。九卿之一,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謠言在家裡悶了一個月了,不像話。
祝纓道:「能想了這樣的法子,多半就能保全自己。」
皇帝點了點頭。
在皇城外面等排隊的時候,她熟稔地與一些熟人打招。丞相們來得晚一些,冷雲等人先到了。冷雲笑道:「不錯嘛!顯精神了,就是有點瘦了。」
大家笑話了一會兒胖貓,貓很生氣,把胡師姐的袖子抓脫了線。胡師姐把它又摁回了竹籃里。
余清泉領命到了祝府,宣告完結論,與祝纓兩個望向室外白花花的毒日頭,此時正值六月,熱得要死。
比較起來,還是劉松年更可愛率直一些。祝纓被逼急了,倒像劉松年了。皇帝倒有點感謝關擎了,要不是這小子一鬧,祝纓遇不著為難的事兒,皇帝還開不了這個口子呢。
皇帝很快就下令:「你們拿著別人的家書做甚?給人送回去。告訴他,最煩人的夏天已經過去了,消暑也該回來了。」
皇帝嘆息道:「我已經有和_圖_書白頭髮了,只怕沒有二十年了。」
鄭熹道:「關家的那一個死之前,她常為夫家的事往關家去,關家的那個發了急,怕你記仇報復她們,於是想先發制人。」
好氣!
祝纓笑眯眯地點頭:「嗯!收著他們的信了。梧州的信可不容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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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點一點頭,道:「是啊。多半是……哦!不能以子告父。但是母親又遭不測所以要做點引人注目的事?可是這與我何干?關宗明殺妻也很奇怪啊!真要表忠心,去年末宮變的時候就該動手了。」
祝纓道:「可那個時候,先帝已經御極二十載了,陛下今年才是元年。恕臣直言,雖是同齡,陛下少了些許經驗。許多事不過是日子久了,手上純熟了而已,現在差不多就是這麼點日子。
皇帝道:「忠臣孝子。快去你的大理寺吧!沒個人領頭,他們做事都不爽利了。」
皇帝道:「說。」
余清泉道:「冼叔父也說奇怪,王相公也說奇怪。對了,相公說,您該回來了,勿再君前無禮。」
冷雲左顧右盼想找同盟,發現祝纓沒來,冷不丁看到了魯太常,他與魯太常沒有面對面的交割,但也是前後任。他拉上了魯太常:「您留給我的府庫充盈,我走的時候又新建倉儲以貯宿麥,這個敗家玩兒!他把咱倆的心血都揮霍了!」
以前祝纓總給他一種不動如山的感覺,面對她就像面對峭壁, 無所攀附。登基后, 很多大臣都有點這個意思。「岳峙淵渟」雖然聽起來可靠, 但也讓人不好親近。現在不同了,皇帝認為自己找到了祝纓的「所求」, 那就有可以談的餘地了。
祝纓總覺得這裏面是不是還有點別的事,她實在難以理解關擎這個「爹殺了娘,我去參大理寺卿爹娘死了」的做法。沒有因果聯繫,自己要報復關家他也跑不掉,也不一定就會查他母親的死因啊!總不能是為了報復全家,給全家招惹一個仇人吧?
祝纓很少有與皇帝單獨見面的機會,雖然此時旁邊還有一個杜世恩以及一些宦官、宮女,但這也算是單獨召見了。
羽翼未豐,尚不能護父母享天倫。
杜世恩道:「陛下說,您今天又要交罰銅,別委屈了自己。」
祝纓道:「對啊,現原形了,我不裝了。」
余清泉道:「那晚輩就告辭啦!」
祝纓抖抖袖子,冷雲正在那邊隊伍里對她招手,祝纓快步走了過去。
冷雲沒這麼冷靜,他為官近三十年,特別出彩的政績就是在南方!冷雲痛心疾首,差點沒當殿逼著再給卞行罪加一等。
祝青君與項樂還在梧州沒有回來,祝纓給祝青君派了任務,而項樂妻兒都在老家,在家裡多住些日子也是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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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著是捎帶著乾的。
狸貓「嗷嗚」了一聲,祝https://www.hetubook.com.com銀道:「竹筐我就會編,明早就能拿來。」
卞行夫人說得也不能完全錯,皇帝的舅子穆成周也不是什麼清廉的人,那就沒有被清算。
皇帝拍了拍手:「妙!你呀,神神秘秘,我不問,你便不會說!說了,也是禪語機鋒。真不知道你的心裏想的是什麼,更不知道你的心裏親近誰。」
「好。也不急,記著有這個事兒就行,不行就去買一個。它自己吃胖的,明天就先委屈一下也沒什麼關係。」
鄭熹一聲咳嗽,祝纓看過去,只見他邁著四方步過來,將祝纓打量了一下,道:「倒是從容。」
他說話的時候,緊緊盯著祝纓,祝纓知道,此時不能再糊弄了。眼前這個皇帝,他已經咂摸出了一點點皇帝的味道。
祝纓起身道:「施、林二位盡忠職守,大理寺的事情他們做得來。臣告退。」
狸貓的耳朵一抖,瞬間精神了起來,身子微弓昂首看向祝纓。
「關宗明治家不嚴,又謀害妻子,以官爵贖罪。那個侍女,大理寺說,放回關家她就沒命了,讓關家出了一紙放良文書,不愧是您帶出來的人,總有些慈悲之心。倒是您,白受了這無妄之災。」
祝纓展開雙臂道:「苦夏,腰帶只緊了一扣。」
鄭熹道:「段氏告上京兆府,要析產別居。」
祝纓終於勉強串起來了「因果」,仍然困惑於一個人怎麼會這麼想事情。我對付你幹嘛?!
祝纓挑眉,鄭熹發出一聲嘲弄的笑:「我還沒有狹隘到要報復段家出嫁的女兒,她有財產,說不願意拖累夫家,我就准了。卞家把她的兒子留下了,她爭不過也沒強要。段家終於有一個長腦子的人了,不然,她手有巨資,卞家又是那樣,嘖!」
人沒事兒,她也該回去上朝了。
祝纓道:「那可說不好。一天干一天的事兒,日積月累,把日子攢出來就是了!」
余清泉道:「關擎已死,許多事情都死無對證了。他母親的死有蹊蹺,是施少卿的夫人的侍女發現的。這案子就由兩家併案同審了。可事情是在他們家裡發生的,家人必不敢多嘴。咱們都估摸著,許是與關宗明有關。可惜人死了不能說話,關宗明急怒攻心,指天咒地。可死了一個人,必得有一個兇手的。您說……是吧?」
等祝纓坐好了,皇帝打量了一下這個年輕的大理寺卿,他是有些滿意的。祝纓白皙無須更給了他一種「此人年紀小」的錯覺。年輕,就代表著不是老頭子,不是已經定型了的,他還有養成「自己人」的餘地。
杜世恩說得好:「滿朝文武里, 大理是能辦事、會辦事的人。」
皇帝道:「坐下說話。」
鄭熹道:「關家的侍女得在京兆上戶籍。」
陳萌道:「家裡有好消息?」
祝銀收好衣服,又把祝纓的腰帶、笏板之類找出來,拿hetubook.com.com竹笏在肥貓身上比劃了一下長短,對要新編的竹筐大小有了個數,放下竹笏就出去了。
「是。」祝纓起身聽了這一句。
臣初入京時,區區大理寺評事而已,遇到的是龔逆案、頂替死囚案,看到那麼多的舊案卷宗、那麼多荒唐事,我懂怎麼處置,但都輪不到我去做。滿池子魚,往水裡空撈了兩把,我就退後砍竹子做釣竿去了。」
祝纓道:「臣不敢說為君之道,因為臣也沒正經讀過聖賢書,不懂。為臣之道,陛下也不需要聽臣講。陛下年長於臣,臣亦無閱歷可以教陛下。臣能說的,只有自己看到的。」
後來問多了,逼急了,劉松年說了一句:「陛下,您現在,三年之內,改得動么?」
皇帝也覺得一個月的閉門思過也能抵消一些祝纓在朝會上的失禮了。
狸貓又委委屈屈地趴到了一隻蒲團上,把那蒲團整個兒給蓋滿了。祝銀笑道:「哈哈,是個胖子。」
祝纓道:「那請先給駙馬派一樣差使,譬如,施相公現在還是營建山陵,陛下必是關心先帝陵寢的。等辦完了回來……」
「結論呢?」
「是。」
王雲鶴說:「民為國本,請陛下先愛百姓。」這倒是王雲鶴能說出來的話,怎麼愛呢?輕徭薄賦?也得他說的話能算數才行啊!王雲鶴教他冷靜,靜觀百官中可用者,先選人,再做事。然而依舊需要時間。
「慢走。」
祝纓回到大理寺,一番熱鬧自不必說。
皇帝心道:祝纓雖不是儒家,可也不是法家吧?
祝纓道:「先換個大點兒筐吧!不然裝不下。」
余清泉道:「那就不知道了,後來把關家侍女拘了來一審,她倒是說,事發時只有關宗明夫婦二人在房內。」
祝纓道:「臣一向忠於陛下。」
統統沒有,他變得安靜了許多。
卞行的案子三天前結的,當天晚上她就知道了,雖說做官的多少會沾一點毛病,卞行這毛病算比較大的。當年冷雲走的時候給他的那個刺史府,從頭裝修就花了一筆巨款。再算上其他撈的,沒鬧出大毛病來是因為他在吃老本兒。
「臣入京的時候才十二、三歲,那個時候的先帝與陛下現在的年紀相仿,或許略長几歲,但相差不多。」
鄭熹道:「卞行的案子結了,知道了么?」
對, 得薅回來辦事了!過去的一個月,是天氣最炎熱的一個月, 皇帝覺得自己漸漸了解了一些國政。但是大臣們用起來仍然不順手。他也明白, 自己潛邸的人有忠心但能力欠缺。東宮的僚屬, 大部分是先帝攢給他撐場面的,也不大好用。
祝纓:……我冤枉!我都沒有打沈瑛!怎麼會與她們計較?
劉松年剛到,聽了這一句,說:「他從容什麼?當朝發狠。」
她說:「彼時臣惶恐不安,陛下教導過後,才漸漸安心。」
是時候回去上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