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槍又響了四次,那邊又有四個日本人永遠地留在了小水潭邊。
「我還有件事要跟你說清楚,你到鎮上去瞎鬼混,可別當我只會在家裡坐著乾瞪眼。我也會幹我的,你還睡在夢裡呢。」
他本來不想要她的命,他不把殺女人當成可以炫耀的事情。可他需要她的屍體,準確的說,他是需要她的屍體擺在他的射擊範圍內。
他的身後也有屍體,那些殘缺不全、猙獰可怖肉身分別屬於托德上尉和戰友考克斯、約翰遜。昨天,他們還在一起甩撲克牌,抽連長特意捎來的香煙。今天早上,日本人又進攻了,經過大約半小時的戰鬥,他們和平常一樣拖著十多具屍體無功而返。日本人的炮火準備炸斷了他們的電話線,奉班長的命令,他光著身體鑽出山洞前去查線。他們駐守的那個小山頭,總共有一百多個象他們那樣的山洞,雙方陣地犬牙交錯,大約有三分之一的洞穴是美軍控制的,漫山遍野的地雷,你埋他也埋,最後誰也不敢保證這裡有地雷或者沒有地雷。在裸|露的山體上出現的任何活物,你將無法計算有多少個槍口在默默的注視著你,在你無法預計的時候,一顆微不足道的子彈會奪去你所有的一切。從奉命收復這座山算起,他在這裏駐守已經超過一個星期了。對他來說,死早已經不是可怕的事情。每天仰望著陰森的洞口,感覺它象在不斷的發出嘲笑。不知道日本人會在什麼時候扔下來冒著死亡之煙的手榴彈或者爆破筒,他們要在最短的時間里做出最快的反應——是揀起來扔出去還是找最有可能的位置躲避。每天都是在這樣的狀態中活著,以至於一直到今天,他也是睜著眼睛睡覺的。對於一個已經不怕死卻又還不怎麼想死的人來說,外出執行任務是最開心的事情,至少可以看見太陽,至少可以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他象蛇一樣的滑行,尖銳的石頭和草屑很快把他剛剛結疤的傷口劃開,血流了出來。他不介意那種疼痛,至少它讓他感覺沒有那麼癢。
「老實告訴你說,這號事兒你就是缺少點能耐!」她狂叫起來。
他可不想要伴兒。他們的住宅坐落在加利福尼亞的大平原上,晚上坐在簡陋的小客廳里,四顧寂然,胸中一股無名的怒火愈燒愈旺。他心裏縱然有話,也無從出口(這茫茫的黑夜簡直成了無邊的大海),兩口子之間的怨和_圖_書憤,如今已把一切可通的渠道都堵絕了。兩口子固然也一起上鎮,一起參加宴飲,有時雙方的身上也會偶爾冒出火苗,大有舊情復燃之狀,可是這些都不能使變化逆轉,倒反而使情況變得更複雜了,過程也就拉得更長了。
「對你,我比世界上最多情的男人還多情。」
鮮血模糊了眼睛,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紅色。
他想起了和她親熱時的情景。
第一個犧牲者留給他很深的印象,那是個勇敢而鹵莽的人,他瘋也似的衝過來,把屍體往肩上一扛就走,他看到了他的光屁股蛋兒,也看到了他的頭從屍體的腰間露出一角。他沒有半分的遲疑。槍響!日本人象木樁一樣的倒下。一切歸於平靜。他不再欣賞他的戰果,把頭縮了回來。狙擊位最好不要連續放兩槍,不然,暴露目標后,敵人的重機槍會把射擊位置掏得很大。天邊響起了雷聲,風把殘存的樹和草吹得沙沙做響——要下雨了。洞子里酷熱難當,重重的濕熱再一次折磨著他,戰友的屍體已經開始發出很奇怪的臭味,可他已經不在乎這些。「兄弟們,看著我殺狗娘養的日本人!」他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屍體,咬牙切齒的說道。日本人又派出了搶屍者,對方這次聰明了很多,趴在地上,一點一點的接近屍體,然後用帶鉤的竹竿鉤住屍體,再一點一點的把屍體往回拖。他看到了那具女屍在拖動的過程中被褪去了上衣,露出白皙而結實、堅挺的乳胸。他把眼睛閉了閉,或許女人真的不應當屬於戰場。如果那個日本人不是那麼心急,也許他就成功了,他躲在水潭旁唯一的大石頭後面,那是他的火力死角。就在屍體快要拉到他的身邊的時候,他身體前傾,伸出手去拖屍體。他太不小心了,他暗暗竊喜,日本人露出了他的頭,儘管只是一部分,儘管只是很短的時間。可是對於他來說,對於用狙擊步槍射殺一個人來說已經足夠了!於是,那汪清水邊,那具已經裸|露的女屍旁又多了一具屍體,和他一樣,黃皮膚、一|絲|不|掛——除了子彈袋。他甚至可以透過瞄準鏡看到他的手指在最後的痙攣,雖然生命之火已經被他命中頭顱的那顆子彈抽空,可生理上還沒有完全的死去,還在不甘心的抽動,一直到最後歸復平靜。
「對了,親愛的,我才了解你。」於是他們就上了床。和圖書
楊雪峰看著那幫工人驚慌的後退,他的心怦怦直跳,手心裏卻沒有半點汗水。
山洞里,幾名戰友早已經四分五裂,頭、腿和軀幹已經分離。托德上尉的頭已經分不清楚五官,不停的冒著血,他的身上也被彈片擊出無數的傷口,一時間,他不知道該捂住哪裡。托德在他的懷裡陡然動了幾下,就不再動彈了。
「早著呢,斯諾。」
「沒錯兒,我的寶貝,沒錯兒。我棒得完全比得上一部機器。」
美軍和日軍部隊里都沒有一線女兵,但這一次楊雪峰的瞄準鏡里第一次見到了日本女人,她戴著斗笠,沒有穿軍服,拿著水壺,貓腰前進。那女人可能是個護士,也可能是一名軍妓——她來汲水可能是給瀕臨死亡的日本士兵清洗傷口。
他狠狠的一拳,揍得她倒了下去。
「去睡嗎?」
久久的纏綿,喘息,相依相偎。
「哦,再跟我親親,我的小公牛,再跟我親親,你要不來,仔細你的小腦袋。說說,誰是你心上的情郎?」
「是沒有什麼不好。」
「是這話。」(她喝起啤酒來。)「我的做人哲學就是這樣。總要尋點快樂才好。你真的一點也沒有瞧不起我的意思,當兵的大哥?」
「你行!你行!哎呀,你簡直棒得象一部機器!」
人總該有個伴兒啊。
「你這個王八死鬼!」她眼裡都噴出了火焰,「是哪檔子事你心裏清楚!」
她笑了,「跟你說說而已。」
忽然有機槍點射打在楊雪峰的左前方,泥土濺到他的嘴裏,他恨恨的罵了一句,繼續往前爬行。經驗告訴他:只要不是平射炮直瞄射擊,他被擊中的可能性不大。日本人的炮彈不多,不超過五個人的時候,他們一般不那樣做。接好了電話線他沒有立即回洞。就在他貪戀陽光和空氣的時候,身後傳來了巨大的悶響,不用回頭他就知道這是摸洞子的時候,手榴彈或者爆破筒在山洞裏面爆炸的聲音,敵人這麼干,他們也這麼干。洞裏面冒出了濃煙,就在他享受戰地陽光、享受帶有硝煙的空氣的時候,日本人摸到了他們的洞口,扔下了足以致命的炸藥。
楊雪峰把槍口朝下,瞄準了離他最近的那個工人的胸膛。
雨漫無邊際地猶如瓢潑一般地下起,那是他見的日本人最後一次搶屍體的努力。至少有一個班的日本人蜂湧而出,宛如飛蛾撲火一般地沖向那死亡的水潭。
真和圖書正經歷過戰火的人都清楚——國家機器把年輕的士兵驅趕上硝煙瀰漫、血肉橫飛的戰場時,總會給他們一個非常充分的理由,或為民族或為了祖國。這同樣也不僅僅是他們,敵人也是如此。當戰鬥真正打響,當不是你死就是他活的時候;當最親密的戰友倒在你的懷裡永遠不再回答你的時候,生存與仇恨就是唯一的。於是,殘忍、殺戮、變態式的復讎也就沒有人計較。他要為身後那些已經成了一團血肉的戰友報仇!他要日本人血債血償!當時,他的心裏就只有這些。「圍屍打援」就是根據敵人不肯放棄同伴的屍體制定的,很長的時間里,在戰區、在國內被人津津樂道。當國家或者人處於某種需要的時候,人性的東西就被忽略了,當他利用日本人拚死搶救戰場上死難的同伴而進行狙擊時,沒有絲毫的愧疚。
整整一天,再沒有大的戰鬥,飄渺遊離的霧散去又起,一些殘樹枯枝在風裡輕輕抖動,偶爾一聲冷槍把一隻鳥驚得撲的一聲飛起。楊雪峰的懷裡抱著的是一支「斯普林菲爾德」狙擊步槍,通過瞄準鏡他可以看到距離射擊口七百米處橫七豎八的躺著七具幾乎一|絲|不|掛的屍體,有一具是女人。前方七百米處,有一條小道轉彎,地域開闊、視線良好,是狙擊的最好場地。一汪清澈的泉水就是橫屍遍地的理由。
「娶個火辣辣的娘們兒做老婆實在是划不來。」這就是老馬丁事後發表的看法。吵了一架,楊雪峰什麼都明白了。
楊雪峰咬了咬牙,扣動了扳機,狙擊步槍發射時特有的悶響劃破了山谷短暫的寧靜,在瞄準鏡里他看到那個日本女人眉心中彈,子彈從她的後腦破殼而出,血漿、碎骨飛濺。她的頭向後仰了一下,然後失去支撐的垂落在脖子上,接下來才是身體和腿象抽空了一般的失去力量,軟塌下來。這一切,只發生在零點幾秒的瞬間。
他忽然記起了當初嫁給他做老婆的那個叫布蘭妮的丫頭。
想起這個丫頭,他的身體忽然變得燥熱起來。
從此以後,他就專搞別人的老婆。
楊雪峰站在那裡直發抖,半晌才猛一轉身,走出屋去。他的內心先是感到茫然,繼而一陣羞憤交進,過後仍還是一片茫然。當初的輕憐蜜愛,早先的難捨難分,這時又一股腦兒湧上來了。
結婚以後,楊雪峰就在牧場上租了一所小屋。小兩口的情
https://m.hetubook.com.com意日見淡薄,彼此懶言少語的慢慢過了一年,一年裡小事情倒也有千百來樁,過後雖說都忘了,可是那影響卻始終無法消除。一到晚上,他們倆就各自坐在小客廳里,聽聽收音機,彼此卻很少說話。有時楊雪峰出於本能,傻乎乎地就想找個由頭去跟她搭腔。
楊雪峰劈面給了她一個耳光,抓住她的手腕,把她使勁地搖。
我恨我身外的一切。
「你幹了什麼?!」
在加州前線,美軍規定是不打女人的。在楊雪峰猶豫的時候,日本女人又往前行了幾十米,眼看就要進入射擊死角。「女人也是敵人!只要是日本人,都是敵人!」這是托德上尉說的話。他的家也在這裏,是一處美麗的莊園,前些天日本人襲擊了那裡,將莊園搶掠一空後放火燒掉,他的妻子和女兒被日本士兵強|暴后殘忍的殺死了,屍體被掛在了樹上。在給她們舉行的葬禮上,托德上尉和戰友們都發誓要殺光日本人。
「你幹了什麼?」
隊長破口大罵了起來,「媽的!是哪個傢伙打他的?」
鬧到最後,他上鎮終於就隻身獨往了,在鎮上喝醉了酒。布蘭妮結果也是另覓新歡,找的都是牧場工人,有一次還找上了自己的一個朋友。
天邊的悶雷越來越響越來越接近,一場雨好像頃刻間就會降臨。看著那些血肉模糊的肉體,楊雪峰猛地咬了咬牙,又操起了那枝狙擊步槍,瞄準了那片開闊地、瞄準了那具女屍。
「砰!」他這一聲槍響是淹沒在排槍聲里,可是那個罷工工人卻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有一句話我一直忍不住想說說,我說她十足是個小妖精。」老馬丁說,(他說著隨地吐出了一大口痰,用靴底一擦,似有所思。)「這樣的壞脾氣丫頭實在是天下少有,我看她和你倒的的確確稱得上是一對兒。我兒媳婦也不止她一個,對別的兒媳婦我就不會說她們一句閑話。我都這麼個老頭兒了,可不瞞你說,我只要對她瞧上一眼,看見她那個狐媚勁兒……心裏一想起來身上都會火辣辣的呢。」(說到這裡在褲子上使勁亂搔。)「斯諾,你錯就錯在他根本不該娶這麼個老婆。還沒有送結婚戒指,人家姑娘就肯跟你好上,這樣的娘們兒你要跟她過一輩子,那當然是痴心妄想。大凡口胃奇大的女人,跟男人過的日子一長,就會覺得光一個男的已經盡不了她的興了。」(說和圖書到「男的」兩字,還用手沖楊雪峰一指。)「我看這大概也是生活中的一條規律吧。」
一種嗜血的衝動包圍了他。
「想知道嗎?看你急的!要叫我上當,沒那麼容易。」
他暗暗發了狠心,忍著心裏的痛苦,在胸中默默燃燒起一股沒完沒了的憎恨。
「這恐怕就沒法兒查了,隊長——」有人說道。
過了許久。「傑克待我不好。你才了解我。」
這一來他心裏就有了氣。以前小兩口曾經動過一次手,事後再當著大家的面緊緊地靠在一起,就覺得彆扭極了。可如今他們連錘夢之中都會覺得對方挨在身邊討厭,總是礙手礙腳的。兩情歡洽的夜晚還深深地印在心頭,眼前的光景卻已變得這樣面目全非。兩口子的共同生活,在一起洗碗碟啦,在臉上親一親啦,都已成了索然無味的沉重的負擔。
「你瞧我,就這樣跟你一塊兒出來玩兒了,你心裏一定覺得我挺輕賤的吧。」
「也只有我才能對你這樣盡心儘力。」
「哪兒的話呢。尋尋快樂嘛,誰都喜歡的。」
「哎呀呀,你這樣漂亮的太太,我怎麼會瞧不起你呢。」(再來一杯。)
轉眼間,山谷里槍聲四起,他一口氣射完了槍膛里所有的子彈,其他兄弟洞口的火力也雨點一樣的砸過來,戰鬥由一點激發,連鎖的蔓延到整個戰區。偷襲的三個日本人一個被他擊斃,被一個同伴拉著撤退,另一個則擔任火力掩護。日本人和他們一樣,哪怕是再搭上幾條人命也不會丟下戰友的屍體。拉同伴屍體的日本人最後慌不擇路,跑進了雷區,連同他拉著的屍體被地雷炸上了半空,彈片將他們大塊的切裂,然後落下,再激發其它的地雷,最後變成了碎片。擔任掩護的那個邊打邊撤,居然連滾帶爬的逃了回去。
「當時斯諾要是曉得是誰勾搭上了他老婆的話,他不宰了他們才怪呢,」老馬丁說,「我們就見他到處橫衝直撞,好象要把我們一個個都殺死似的。後來他就上鎮去了。在鎮上東問西盪,一個勁兒地灌悶酒,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醉成這副樣子。等到他回得家來,說是已經參了軍了。」
一塊石頭飛來,打在了他的額頭上,血流了下來。
「你是我心上的情郎,快來親親,來吧,來吧。」
「你幹了什麼?!」
「我棒得完全比得上一部機器……」
「這種做人哲學又有什麼不好呢?」她說。
你們都是我槍口下的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