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亂撥弦,又三盅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那一劍刺錯了

「陸角若也在碗中,我想見他。」
「我將寶碗補齊,祖大帝本命之器重歸完整,是以傷愈奇快,已經好了很多。」答完,碗中的茶水也喝乾了,陸角放下了茶杯,忽然問道:「葉非,你怕我啊。」
沒流淚,沒嘆息,葉非只是吐了一口血,之後繼續沉默,一動也不動。
瞑目王隨和,一笑點頭:「成吧。你有何事。」
屍體大都被倒吊,巨鏈天空垂落,捆縛著一具具大過山嶽的墨色靈神,一眼望去就只剩一個感覺,震駭。
葉非微揚眉,人王真識豈同兒戲,竟然被人走到身後還未發覺,不由得他不吃驚,不急回頭先做深深提息,之後才緩緩轉身去看。
祁門紅茶,藍祈喜歡喝的茶。
不濟就不濟吧,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的人,又怎麼會為了些傷勢大驚小怪,不過……真疼啊。
既然沒人,葉非也就不用忍著了,呲牙咧嘴、倒吸涼氣……
將墨靈仙籌備幾百年的浩大法術,以一咒破去之人,沒了心的瞑目王。
「沒有。」那時離山中,有幾個晚輩是陸角看重的,但葉非不再其中,陸角覺得這個孩子太過孤戾。
葉非立刻起身,開始整肅衣衫。
「那你怕死么?」陸角給自己倒上了第二碗茶。進入此間已經千年,漫長時間里陸角總是在喝茶,喝不夠的祁門紅茶。
此刻卻要依照「民方」,不外一個緣由:虧元損氣,修元不濟。
三身獠祖樂樂在幽冥的地位比不了閻羅神君,可祖大帝也得後世共敬、萬萬代惡鬼皆做仰望。以他的身份,這隻碗早該被運回封天都小心供養,不過寶碗太過神奇,根本沒人能拿得起來它,又何談挪移,只好留在原地。
赤膊無禮,而葉非桀驁,縱然見到地位崇高的冥王他都懶得再把衣衫穿好,可是碗內化境中可能有另一人……
在他心裏,高高在上的瞑目王與連升仙資格都不存能的陸角,完全www.hetubook.com.com是反轉地位、完全沒得比較!很簡單:葉非怕陸角,不怕冥王。
瞑目王點了點頭。他本在芙蓉塔中沉睡安養,但睡夢中察覺墨色妖法侵襲幽冥,于昨日驚醒。
這是葉非的魔性,也是金鈴天要引他入魔壇的根由。
想也不想,葉非直接搖頭,不是一般的不想,是特別不想。
紅袍老人,陸角八。
果然如瞑目王料想那樣,片刻后寶碗中忽有奇光綻放。
墨色巨靈的屍體,千萬還是萬萬?多到無以計數。
山腹天地,寂寞天地。
可普通民居並無兩樣的、再也普通不過的院落。
「你不怕我。那你怕什麼……當年你能活命,多簡單的緣由,以你的心思又怎麼可能想不到。不去想罷了……不是不去想,是不想去想……也不能說是不想,當說是害怕。」
閑話。
不過瞑目王也只有那麼多的力氣了,想要再去陽間助戰萬萬不能。
陸角八笑了笑:「嗯,我覺得你也不是來報仇的。我已經死了,對死人又何談報仇呢。那你來找我,就只有一件事了:問我當年為何不殺你。」
「那你能好好說話么?」瞑目王笑得輕鬆,再問。
潤過了口舌,葉非聲音中的乾澀少了些,仍在顧左右言它:「三身獠呢?還在養傷么?」
目光一轉,陸角不再看葉非了,重新把注意投回到自己的杯中茶:「你怕我?笑話了。你怕我什麼?死都不怕的人就誰都不會再去害怕了。」
小境神奇,可隨入主之人心思化形。
即便對方是自己的畢生強仇,即便陸角的身份遠遜冥王,葉非依舊覺得,陸角比著瞑目王要重要得多,生生死死姑且不論,至少當做禮敬,須得衣袍整齊。
打赤膊是為了晾晒傷口,總捂在衣衫里不見空氣不利痊癒,這是常識。
葉非覺得那就沒話可說了。
這是冥冥之念,若這一次天地和_圖_書浩劫無可更改,世界真會毀於一旦的話,二明哥當會有天人之感,會有想要開目的憤怒。
此地清靜無人。葉非上身赤|裸,道道傷痕縱橫,有的血肉模糊,有的深可見骨。幽冥沒有真正的墨色勢力,但惡鬼撲人,半月前葉非助守離山迎戰妖僧受傷不輕,再與惡鬼連番苦戰過後終於來到這座陳舊小廟。
「乾坤不會有事,世界依舊安穩。因我不想睜眼睛。」輕描淡寫,瞑目王給葉非解釋了句為何自己不擔心的緣由。
葉非回到了原地,破敗小廟中。不失魂不落魄,只有沉默,葉非坐到了小廟的一個角落中。
葉非認得他,相遇於十一世界,被天外邪神挖去心髒的瞑目王。
一旁的葉非沒能等來瞑目王的回答,可至少能看出大概意思,葉非聲音略顯緊張:「如果能進去,請、請你帶我一起。」
「葉非,我且問你,當年離山中你我有過什麼交誼?」
葉非的眼力非凡,看出此境可隨主人心意化形。
葉非多彆扭,聞言便冷哂:「那你被挖心之前,沒想過要睜眼么?」
「傷得很重啊。」瞑目王並無敵意,不用睜眼他也能洞察一切。
瞑目王笑了笑,繞過葉非來到那隻寶碗前。
「成了,不會讓你白跑一趟,我給你一句真話:你不把商照當做師尊,商照卻還把你當做孩兒。事情從頭到尾、始終如此。」
瞑目王笑了:「你真想死?」
陸角揮了揮手,奇光涌動而起,裹住了葉非,如何進來的又被如何送了出去。陸角開始給自己斟第三杯茶。
葉非猶豫了下,坐下來也給自己倒了碗水,一時無言,一老一小相對飲茶。
這次葉非搖了搖頭:「我不怕死。」
一下子葉非就踏實了,雙方差距天地遙遠,瞑目王要想殺人,葉非莫說還手或者逃遁,就是連閉眼睛的機會都不存。
葉非轉開話題,伸手指了指天:「www.hetubook.com.com上面出事了,天外妖魔打入人間,你可知曉?」
即便沒有領受「開目之怒」,瞑目王終歸放心不下中土、放心不下那個胡亂撲騰的老十四,奈何身有惡疾無能無力。不過他在行法解救陰司眾衙的時候,另外察覺到一份強大氣意:碗中勢。這才專程過來一趟看看……
第二杯茶喝完,陸角第二次望住了葉非:「那一劍你刺錯了。但也不用再怕了,商照沒怪你。行了,走吧。」
「我再如何兇殘,了不得也只能打死你,不怕死卻怕我,沒道理的事情。你怕的不是我。」稍停頓,陸角八另起話題:「你來找我是想報仇么?」
歪斜破敗的神君小廟,疤面人端坐其中,守著那隻碗。
墨靈仙對中土幽冥施展妖法,將萬余陰陽司衙門拖入化境,本來還想對封天都行此法術,卻因封天都內有強大靈氣籠罩才不得不放棄。那份洶湧靈氣何來,只因二明哥人在芙蓉塔內,而芙蓉塔聳立都城之中!
絢麗光芒散出,輕輕裹住了瞑目王與葉非,旋即葉非只覺身體一飄,再看眼見景色驟變,浩浩天穹無垠厚土,放眼望去只有:屍體。
不能。瞑目王也開不了祖大帝的碗,但同屬幽冥世界最最強大的王者,他能調運鬼袍力量將一道靈念傳入碗中。
陸角八的目光終於投了過來,這是葉非來到之後,陸角第一次真正看他、直視雙目,口中直接給出了答案:「是你師父對我說,小兔崽子不知發什麼瘋,教訓一下就是了,別壞了他的性命,也別壞了他的修為。所以你能活,所以之後也再沒離山其他人去繼續追殺你。」
陰世沒有陽間的茶水,不過人在靈妙境中,想有就能有……可是又哪裡是真的有,陸角怎會不明白,這茶只來自自己的想象或者回憶。但他還是喝不夠。
再一次,陸角笑了起來,不知是不是覺得自己先前說話太拗口了:「和_圖_書這就是你害怕的地方了,那一劍刺出就再無挽回、你就再不把商照當師父了,你怕自己刺錯了,怕自己做錯了。幾千年過去你還要追究,尤其你自己心知肚明,非得還要見我一面、要我給你說清楚,你這個娃娃啊,可真夠彆扭的。」
一真一假,兩座完全一樣的院子,陸角死後藍祈守住了一座;藍祈走後陸角也守住了一座。
陰間,西仙亭再向西。
明知面對瞑目王無異螻蟻相見仙佛,葉非還是得找彆扭:「比你的傷差遠了。」
陽間惡戰如火如荼,幽冥依舊「繁華」,陰司安好,萬王爭霸。
陸角八繼續說道:「你不是我看重的晚輩,商照卻是我生死相托的六哥,你刺了他一劍……情義以論,你是我的仇人;身份以論,你是我門中叛徒;那時實力以論,你在我眼中無異螻蟻……我又怎麼可能饒你活命。最後我放過你,你能活,怎麼可能還有其他解釋。」
今生此世,千秋萬載,葉非唯一懼怕之人!即便陸角已經死了。
瞑目王未介意,伸手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左胸,現在他只能這樣養著,若想痊癒如初,非得等三哥將他的心臟送過來不可。
「是。」葉非的聲音低沉。
昨日此時,一道冥間重法先是沖騰天空、繼而瀰漫世界,重重化境皆被抹去,所有受困司衙回歸大天地。
「很疼么?」忽然背後聲音傳來,有些耳熟。但葉非一時間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
葉非並不隱瞞,點頭:「怕。」
戾無妨,孤卻是個「大不妥。」
身邊沒有藍祈,只有老人獨坐院落中。
葉非搖搖頭。
人已入碗,但周身奇光未散,不等葉非看仔細化境情形再覺身體一輕,身邊瞑目王消失不見,自己則置身一座小小院落。
幾百年一場大夢,于傷勢並無補益,但是多多少少也攢下一些力氣……
旁邊的葉非一下子來了精神:「你能開碗中化境?」
不止沒有意外,和圖書老人眼中也不見敵意:「此間就是光明頂,只是你不知道吧。」說著話,陸角給自己倒了一碗茶又指了指石桌上的茶壺:「想喝水就自己倒。」
碗中有化境,化境中另藏化境,大境界「收藏鎮壓」了遠古時候幾乎所有攻襲中土的墨巨靈的屍身,另外還有三座小小化境內嵌于大境界下。陸角八遁入碗中后,落在於其中一小境暫作安身。
葉非行事看的是本心。
見到葉非,陸角臉上並無意外,三身獠得冥王傳訊,已將葉非求見之事告知陸角。
可惜,來得是葉非。如果蘇景到此,怕是眼眶立刻就會濕潤了,再也熟悉不過的地方:光明頂中心、大師娘所在山腹小院。
瞑目王沒了心,醒來、施法過後同樣也拿不起這隻碗,所以他只是摸了摸。
於己無關之事,葉非從來不會過問,可面對陸角時,他想問的那句話忽然不敢問了,卻又不願就那麼沉默相對。沉默越久,葉非就覺得自己的心顫抖得越厲害。
瞑目王在此伸手觸碗,靈念送入,算是幫葉非通報一聲。
永鐫於陸角八心底的家,幾千年漫長生命中最最眷戀的地方,光明頂山腹小院。
窒悶得幾乎不能呼吸了,葉非還要故作鎮靜,他已經是門宗叛徒,倔強著不肯行禮,好似輕鬆地打量著四周,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沒話找話:「我……這裏……我還以為你會住在『光明頂』。」
可葉非是什麼人?中土人王,身化長劍可斬殺歸仙的強橫存在,以他的身魄,這等皮肉傷根本都無需行法動念,自然就會迅速愈合。
乍見陸角,葉非心中一窒,沒法子形容也沒法排遣的窒悶。那是一塊壓在心底頑石,就算葉非修成宇宙之君神佛之主,也沒辦自己搬開的巨石。
面目清秀的少年,看上去十五六歲的年紀,雙目閉合面帶微笑,暗紫色長發束于金環中,最醒目的是他左胸:圓圓透明一個窟窿,貫穿,不見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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