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傘籠罩下的人們只覺頭頂一黑,還不等看清什麼飛上去了,只聽一聲巨響。
龐戩試著將神識往外放了一圈,果不其然,一無所獲——支將軍的字條上語焉不詳,就說明連他都算不清具體|位置,對方手裡一定有能屏擋升靈高手靈感的東西。
奚平:「……」
「除穢水龍,」透過轉生木,奚平聽見那「老泥」沉聲說道,「天機閣的藍狗在搜這片水域!」
這都大半年了,支將軍怎麼還在她身上留了眼線?莫非將軍早料到了會有邪祟餘孽找上這小姑娘?
年節將至,正是金平城裡走貨最快的時候,碼頭上停的大小貨船下餃子似的,一大早就排出了好幾里地去。
「既然不好喝就別再碰了,」支修沒細說,只道,「那是靈石瘴,損道心,對修行有害。」
群仙在玄隱深山,根基卻都在人間,唯有支將軍孑然一身,是三十六峰中少見的真清凈人,不問世事已久。要不是星辰海,還不見得能把他從冰窟窿里挖出去。他還真不知道駐礦辦現在的情況,得臨時抱佛腳地算一算。
支修蘸著水,在桌上寫了「駐礦辦」「靈石押運」「南礦靈石失竊」幾個關鍵字,隨後食指輕輕叩了叩,桌上的水珠就自行滾動起來,飛快地聚散出一串串小字。
「哪來的沒見過世面的邪祟,」 龐戩面無表情地扣了扳機,「毛還沒齊,也敢來金平鬧事。」
「有啊,」奚平指了指自己,「我就是太歲啊!」
阿響還沒回過神來:「……荔枝什麼味?」
說時遲那時快,龐戩鎖定不動艙的剎那,兩個邪祟的靈感同時被觸動。老泥好像一盆污水,當場「潑」在地上,轉眼滲進地板里不見了。白臉則回手朝虛空中一抓——原來「不動艙」的艙門就在他身後!
奚平立刻抬頭對支修道:「師父,我覺得他們應該在一艘運雪釀的船上,他們船上好像有『不動艙』。」
龐戩已經依著支將軍指的路,追到了運河邊。
總而言之,是個能吃苦、品行還不錯的小女孩。龐戩就讓因果獸撤了,沒再去打擾她。
阿響見機很快,將轉生木揣好,她就地抱頭蹲下,口中叫道:「救命!有妖怪!」
他笑聲戛然而止,變成了一攤僵硬的石灰。
支修皺眉,難得嚴肅:「你喝過雪釀?」
魏誠響他有印象,曾經因為靈相相符,被梁宸盯m.hetubook.com.com上,誆騙進了邪祟里。但這女孩命挺大,及時抽了身,沒成邪祟,也沒成邪祟養料。始作俑者既然都死成了渣,金平周圍的大小邪祟也已伏法,龐戩也沒打算為難一個凡人。只留下一隻因果獸在她身邊盯了一陣。魏誠響每天除了做苦工,就是穿上邋遢的男裝去老鼠巷幫工,給那些懶洋洋的女人們清掃幫廚、做點木工之類——每次被一個叫春英的老妓|女看見,都會凶神惡煞地轟她出來,她也不在乎,第二天還去。
直到最近幾年……也就是梁宸卸任后。
「師父,」他有些訕訕的,「他們慷慨赴死,我倒覺得我像壞人了。」
白臉那雙詭異的眼睛里立刻泛起惑人心智的波紋,龐戩的目光已經來不及躲閃。
支修:「……」
阿響又默默蹲了回去。
符文直接鍍在了那張白臉上,進而向全身蔓延,那白臉男人好像成了一隻被蛛網裹住的大白蛾。
話本里的壞人總是形容猥瑣,五毒俱全。凡是上法場前狂呼大笑的必是英雄。他年幼時與祖母聽戲,吵著嫌千篇一律,老祖母就說:「不是話本先生不出新意,你想,那作惡的既是為了私利,幹什麼自然要先掂量得失,賬算得多了,可不就成了小人么?為忠義赴死,骨頭裡有股英雄氣在,哪怕人成了泥,精氣神也是要散出來的。肉身自有男女老幼高矮美醜,氣性卻都長一個樣,你可不見了就覺眼熟。」
他話音沒落,一張來自支將軍的字條險些拍在他臉上:「小心銘文。」
是了,那白臉拿來照明的東西是枚夜明珠……奚平一開始還沒留意,這會兒才回過味來,這些邪祟不是要省吃儉用攢靈石嗎,有必要這麼擺闊嗎?
支修不用看,也能猜出那邊是什麼情景:「死了吧?」
奚悅默默將收進陶罐里的雪水煮了泡茶,看這師徒倆剛迫害完北坡,又湊在一起迫害邪祟,感覺飛瓊峰的確是冷。
龐戩眼前一花,空中凍雨迅速凝結出「雪釀」兩個字,在他眼前一閃,又重新崩成碎冰渣落地。
奚平立刻抓住重點:百亂之地名不虛傳,夠亂的。梁某人果真勾三搭四,跟不止一撥邪祟暗通款曲……而且什麼叫做「他們沒有築基升靈當靠山」,那意思就是說別人有了?指的是誰?難道眼下邪修里升靈築基滿街跑,和*圖*書天機閣還不知道?
支修沒再多說,只囑咐道:「一會兒跟你那小姑娘對好口供,把駐礦辦有邪祟同黨的事透給天機閣,別讓她把你漏出去。」
九霄雲上的升靈峰主果然高深莫測!
奚平啞口無言片刻,搜腸刮肚地描述道:「就是……甜得發膩,但仔細聞,裏面有股微酸微苦的葯氣。」
支修不知算到了什麼,一皺眉,他住了手,也不往下說了。支將軍君子做派,背後不議論人短長,突然打住,後面准不是好話。
怎麼一會「少有作惡人」,一會又「不幹好事」了?師父好端端的,又跟講《經脈詳解》似的,不說人話了。
龐戩其實也納悶。
白臉:「……」
奚平一時有點茫然。
奚平:「京城趙譽尊……趙譽師兄的親戚?」
這攪屎棍,閑著也是閑著,人家都送上門了,沒準真能讓他掏出點什麼。
這不要臉的東西說誰把北坡弄雪崩的?
奚平心裏一動,他剛問過支修什麼叫「除穢水龍」,師父說是一種開路仙器,水龍過處,能在海里掀起潮。
就在這時,龍吟聲再次響起,更近了!
「哦對了,剛才那邪祟說,太歲餘孽跟在『姓趙的』身邊。」奚平又想起什麼,「駐礦辦姓趙的是誰?這是不是算線索啊?」
「好傢夥,」奚平目瞪口呆,「這兩位骨骼清奇的朋友,千里迢迢從南疆跑到金平來,就是為了給仙山通風報訊啊!師父,這是咱家細作嗎?」
那在運河裡動靜應該更大,他們這裏怎麼看著晃動這麼輕?
他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塊龍鱗,彈入了運河中。
「老泥」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們確實不比別人高明,也沒有什麼築基升靈當靠山,但我們是有道心的人。你抬頭看看不染塵埃的朝聖路、酒肉發臭的大宅門!我們求取靈石、苦熬修為,為的是砸碎這些壓在百姓頭頂的神仙石像、貴人金身,給泥里爬的人們爭一片天!那些鼠輩算什麼?你們不是口口聲聲『寧死霜頭不違心』嗎?」
「趙家在寧安的一個旁支想將自家後人塞進去,要打點仙使,便想著送什麼才能脫穎而出……於是他們看上了陳家的青礦田。」
凌厲的二等銘文將白臉炸成了碎末!
一聲龍吟從水下傳出,「嗡」地敲過每一個藏在水下的船艙與貨廂。
一雙凸起的眼正對著阿響的方向,臉上模糊和*圖*書的五官像小孩子信手捏出來的,阿響心像給什麼揪住了,下意識地攥住了懷裡的轉生木牌。
那白臉人高馬大,竟被他扔一顆小石頭似的單手掄上了天。與此同時,龐戩摸出一把傘,傘面在他掌中無限擴大,幾乎將大運河中所有船和人都罩在了其中。
他就飛快地問阿響:「你說的那股香味,是不是有股熟爛了的荔枝味,還有點覆盆子的藥味?」
「也不算,姓趙的太多了,他應該是趙家在寧安的旁支,你上一屆的師兄。此人……」
新一代駐礦辦的管事們押送靈石路上開始頻繁出事故——總有賊人趁守備鬆懈下手,偷一小船就跑,損失都不大。一般出了這種事,為免中調虎離山之計,船隊會加強防備,不會一味死追,因此失竊的靈石大多找不回來。
奚平一邊指揮著阿響跟邪祟周旋,一邊一心二用道:「如果不是新管事們特別廢物,就是老邪祟走之前,把自己信徒安插|進了駐礦辦。他一走,沒了責任,就開始遙控手下人偷雞摸狗,弄南礦的靈石養信徒……師父,龐師兄他們到哪了?」
與此同時,阿響聽奚平說:「天機閣的人到了,你裝害怕一點,不要好像他們是你叫來的!」
船隊過處,提前一個時辰會放「除穢水龍」清道,警告路人退避,民間修士別說劫靈石,靠近都有被銘文誤傷的風險。
奚平猛地從眉心的畫面中掙脫出來,睜大了眼睛:「師父……」
「哦,」奚平應了一聲,想了想,又說道,「師父,能不能求龐師兄給那丫頭弄個別的身份,有一個邪祟盯上她,沒準還有其他的,以後老來找她可怎麼辦?那丫頭麻煩死了,能繞過清心訣,再讓她把北坡弄雪崩就不好了。」
嚯,又一個意外收穫。
與此同時,幾個藍衣聯手從水中拉起一張布滿符咒的大網,撈魚似的,將化得不成人形的老泥兜了出來。
「內門密令,不要多嘴,」龐戩擺擺手,「等著,我來打草驚個蛇。」
難道他們不在水裡?
然後「噗」一下,成了真泥的「老泥」裂開了,化作一把石粉,落進了濤聲依舊的運河水中。
支修:「有話直說,有你什麼事?」
雪釀貴得離譜,堪比金液,也異常嬌貴。火氣、煙氣、強光、劇烈顛簸……據說都會讓上好的雪釀變質。大宛境內只允許銷售南礦出的雪釀,hetubook•com.com水路漫長,為防路上顛簸損壞,貨船里往往會裝一種特殊的降格仙器,叫做「不動艙」——有點像芥子,但不像真芥子那樣可以摺疊時空,只是一個可以懸在船體里貨艙,不管船身怎麼折跟頭打滾,裏面的不動艙都幾乎不受影響。
支修看了他一眼:「我看可以是。」
「師父,」奚平舔了舔自己一邊的虎牙,賊心爛肺轉了起來,說道,「駐礦辦有太歲餘孽,沒準還不止一個,這幫餘孽看著還是香餑餑,一幫邪祟排著隊,想通過他們偷靈石,聽著都覺得憂心……」
「天機閣背後有玄隱山,玄隱山什麼底蘊,你又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們最近風聲緊了。」阿響結合奚平教她的話術,與多年菜場討價還價的本領,一口氣說道,「你們連天機閣的追蹤都防不住,還想去劫靈礦?好笑,我就問你們,這些年誰成功過?你們要是有本事就自己干去,什麼五五一九二八的,成功了都是你的,咱一分也不要!這位老伯伯,靈石能不能拿到,關鍵在我們,不在你。我們就算缺人手,也有的是人願意來合作。是你非我們不可,不是我們非你不可,要我說,五五分還要少了呢!」
眼看那白臉男人就要順著船體和降格仙器之間的縫隙鑽出去,下一刻,他卻正好跟穿牆進來的龐戩撞了個滿懷!
奚平一愣。
他孤獨地被撇在了勝利的牌桌上,血肉糊了一眼,懵了。
白臉倏地一僵——他下巴上頂上了一柄符咒槍。
不對,不在水裡的話,應該根本不會晃。
上一屆師兄,也就是十年前,寧安趙氏……
龐戩登時一驚,就見那白臉男人臉上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胸口有什麼雪亮的東西一閃。龐戩來不及細想,驀地將人一掄:「閃開!」
雖然百亂之地的土特產就是亡命徒,這些年也不是沒人打過劫靈石的主意,但實力相差懸殊。押送人員偶爾會有傷亡,靈石可一塊沒丟過。
只聽「嘩」一聲,平靜的運河碼頭無端起了驚濤,鱗片入水變成水龍,從眾貨船下面游過。大運河水面暴漲,所有貨船都給水波溫柔地舉起,又倏地放下。
「啊,喝過一次,也沒味,跟泡了三四水的茶末子似的,就是個貴,後來他們再叫我就懶得去了。」奚平道,「師父,怎麼了?」
巨傘的傘骨齊刷刷折斷,撕破的傘面軟綿綿地落下和-圖-書來,運河水掀起了比方才水龍經過時還劇烈的浪,天上下了場血雨。
龐戩目光如電,一息之間,他從無數船體中穿過,精準地鎖定了那金貴的降格仙器。
飛瓊峰主用望穿了兩百春秋的眼睛看了看他,忽然覺得將他留在飛瓊峰不見得是什麼好事,溫柔鄉里的人長得遲緩,悲喜都沒長全,求個什麼道?那不是鬧著玩么。
阿響依言悄悄吸了口氣,品了品:「好像是有股葯氣。」
旁邊阿響被攝過一次魂,見這位藍衣大人也中了招,正猶豫著要不要跳起來叫喊一聲,就聽龐戩疑惑地問道:「就這?沒有別的花樣了嗎?」
這一算,就看出了貓膩:南礦一年往北運四次靈石,每次都有一支堪比海軍的護衛隊隨行。押運船上布滿銘文,滿載仙器。
網中的「老泥」已經找不著嘴在哪,竟還能上氣不接下氣地大笑道:「古鑿岩居人,一廛稱有產……雖沾巾……覆形,不及……不及……貴門……」(注)
龐戩反手將符文搶插|進后腰,伸手扯過「大白蛾」:「帶回鎮獄,搜船!」
「不可能,他們怎麼知道的?」 白臉愕然道,「『禁窺』銘文下,別說龐戩,就算築基來了也斷然掃不到我們的蹤跡!」
他這次連紙條都省了,直接打了個指響。
支修緩緩說道:「我朝對邪祟用重典,一旦抓住就是入獄搜魂。搜魂刮骨三分,不死也得傻,因此他們有機會就會自盡。這些年天機閣的仙器更迭了一茬又一茬,依舊趕不上他們花樣百出的求死手段,沒辦法。」
阿響卻忽然詞窮,「給泥里爬的人們爭一片天」這話不輕不重地砸在了她心上,將她年幼卻風霜遍布的胸口砸出了一片塵埃。
「都統,這麼多船,怎麼搜得過來?」一個藍衣問道,「內門密令讓我們找一個被邪祟綁走的小姑娘?這小姑娘到底有什麼特殊之處,綁走她的邪祟有幾人?」
「喲,什麼好日子,」龐戩笑道,「一大早有人投懷送抱?」
支修順手掐指一算:「駐礦辦,姓趙……應該是叫趙振威。」
奚平剛才只是覺得好玩,像賭場里跟不認識的人打牌,對面兩個歪瓜裂棗被他當成了遊戲對家。牌局終了,他正準備抖一抖囂張氣焰、說幾句得意話,對方卻突然給他表演了個粉身碎骨。
他便溫聲說道:「世上少有作惡的人,為義赴死者,也不見得會幹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