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魍魎鄉(一)

庄王捏著茶盞,靜靜地問道:「你不覺奇怪我身邊為何會有修士做暗衛嗎?」
臘月十五,大朝會上,太明皇帝下旨,令太子周桓主審雪釀之禍,庄王周楹徹查運河沿岸廠房盤剝勞工一事,不等過年,即刻出京。
怎麼,陛下這是打算造反?
「相傳這位老祖宗少時活潑頑皮,很受寵愛,常常穿上男裝與父兄出遊,能書擅畫。十來歲的時候,仁安皇太后壽宴上,她貼上鬍子扮作伶人,學那市井藝人說書,逗得滿座捧腹,太后叫人來賞,才認出是她。」
他蹙了一路的眉目倏地展開,問道:「哪來的琴聲?」
庄王將那護心蓮握進手心裏,一時間,他竟彷彿隱隱有些局促,說道:「我身邊有白令,不缺符咒使。」
「還有琴。」奚平說著,勾了勾手指,好像有根隱形的琴弦,發出了清越的響聲。
庄王只好揮手讓家僕退下,感覺支將軍的好脾氣確實名不虛傳——把這東西慣得越發不像話了!
不知是不是庄王心有所想,他總覺得自己在皇父的笑容里看見了幾分癲狂意味。
「嗯。」奚平一點頭,好像並不太關心這些事,他快得有些不自然地把話題揭過去了,又低頭從身上翻出一沓厚厚的符紙,「還有這個……哎,不對。」
庄王:「……」
被他點明了藏身之地的白令只好飄下來,化作人身,寒暄道:「世子爺——飛瓊峰果然底蘊深厚,世子才開靈竅半年,已經強過大半天機閣了。」
「小時候就知道,」奚平說道,「暗衛大哥還教過我一個銘文字。我感覺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附近,但是以前一點動靜也聽不見。」
庄王不意外——雪釀的事其實不難查,不用太子示下,底下人早準備好了替罪羊,烹羊宰牛好過年。漕運的水可就太深了,更不用說陛下不止劍指南郊,大有要在全境大動干戈的意思。
庄王一皺眉,倒有點摸不準太明皇帝的意思了。
奚平想也不想地說道:「那不一樣,這我畫的。」
庄王見那落款寫的是「陶然翁」,感覺這畫者不超過十五歲,心說這什麼小孩子塗鴉也配稱「真跡」,難道還能有誰仿它不成?
兩天後,漕運司孫禹慶郊外祭祖途中遭人刺殺,雖有侍衛拚死保護,受驚過度的孫大人仍是一病不起。運河辦大廈外面被人畫了爆破法陣,未遂——邪祟給法陣埋碧章石的時候被青龍塔察覺,天機閣趕到時自爆身亡。
幸好庄王救了他,庄王問道:「你何時知道白令不是凡人的?」
好像他從沒離開過一樣。
庄王站直了,坦然自若地回道:「臣有幸。」
奚平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直白地把「關我什麼事」掛在了五官上:「哎,對了,三哥,我給你看個好m.hetubook.com.com東西。」
「怎樣,你猜這是誰的真跡?」
「玄隱山許周氏坐穩皇位,就絕不許姓周的蟬蛻,她只能入無情清凈道。想進一步,她就得變成無意無私的草木,徹底忘了『周雪如』這名字;要不然,她就只能任憑諸多雜事糾纏撕扯,修清凈道不得清凈,終身止步于升靈……不過她還是比你幸運一點,」皇帝抬頭看向那稚拙的畫作,輕聲說道,「她只有先天靈骨,沒有天生來的頂級靈感,對身邊人的諸多雜念不像你一樣敏感,所以少時倒是過過無憂無慮的好日子,不像你心那麼重。」
老皇帝注視著他,眼角的笑紋深了些,不往下說了,只催著庄王趁熱喝了梨湯。
庄王敷衍了兩口就放下:「父皇,南巡一事……」
「不忙,那個等會說,你先過來品鑒品鑒我新換的畫。」太明皇帝頑童上身似的,興緻勃勃地喊庄王跟他去賞畫。
庄王瞳孔倏地一縮。
然而「舊恨」今非昔比,腳下踩著風似的,奚平人影一閃,已經輕飄飄地落在庄王身後,踮起腳探出頭,沖黑貓做了個大鬼臉。
民怨聲起,妖邪猖獗,人間行走們疲於奔命,各地天機閣分部頻繁上報損傷。
庄王鴉羽似的眼睫往下一壓,沉默片刻,他說道:「陛下坐擁天下,天下都是陛下的棋。臣生來一無所有,二十余年,身邊就這麼幾隻貓貓狗狗,捨不得拿出來擺。上不了檯面,陛下見笑了。」
「在你老父面前說年紀!」皇帝點了點他,「豈有此理。」
太明皇帝卻轉過身來,說道:「她跟你一樣,是先天靈骨。」
庄王打心眼裡不願意跟他聊奚平,賠了個笑,就要將話岔開,卻聽太明皇帝忽然又說道:「當初你還要把他從備選名單上拿下去,幸虧又給仙使陰差陽錯地填上去了。我看哪,那會兒支將軍就跟他有緣。」
皇帝沒真生氣,庄王就半真半假地告了個罪,等著他說南巡的事。
魏誠響目光一掃,就見好幾條差不多的小船停在旁邊,就知道像她一樣被這群邪祟招攬的不止一船人。
而那闊別了幾乎四季的人一抬頭,沖庄王一笑:「三哥,我又來蹭飯啦!」
「正德」就是永寧侯爺的表字,庄王便道了聲「是」:「誰也沒想到,舅家受寵若驚,又怕他到內門還那麼不知輕重,惹峰主煩。」
暖閣為了過年應景,換了一幅《迎春圖》。那是副古畫,筆法有點稚嫩,不像什麼名家手筆,用色卻非常活潑大胆,即使經年日久有些褪色,上面撲蝶的小童與燦爛的春意還是活潑潑地透紙而來。
他翻了翻,見不小心把畫廢的也摻進去了,又往外扒拉出一多半:「你可著上面的用,www.hetubook.com.com上面這幾張是好的,下面的多少都有點問題,不過反正也有點效果。」
白令:「……」
散了朝會,太明皇帝跟太子說了幾句勉勵的話,就令其回去琢磨章程,將庄王單獨留了下來。
「正德家那個小子,我聽說投了支將軍的眼緣,提前進了內門?」
庄王一時疑心他是老眼昏花,看什麼野史看串了行,把人名看錯了。他懶得陪老頭子扯這些閑篇,便又要將話拉回正軌:「確實沒想到——父皇,南……」
內侍奉上梨湯,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銘文保護下一塵不染的暖閣里只剩下父子兩人。
本以為他吃飽喝足能忘了這碼事,誰知奚平今天打定了主意要登台獻藝。庄王也不知道支將軍給這貨一把琴是安的什麼心,只好將耳朵豁出去了,調整了一下狀態,洗耳恭聽余甘公的大作。
庄王輕輕吐出口氣,肩背一松,將從廣韻宮裡帶出來的一身陰霾脫在了門口。
「天就要崩了,太子過於仁厚優柔,他……他擔不住,只有你心夠狠。」
蒸汽船上下來的接引人跟每個上船的靜默施禮,輪到魏誠響的時候,那接引人對上她的目光,不由得愣了一下——好像有個生魂混進了死鬼堆里。
臘月初八夜裡,南城郊外一場大火震驚朝野,濃煙連日不散。
黑貓當時就想起這妖孽了,新仇舊恨交加,毛奓起老高,橫過一爪就要撓花奚平的臉。
姑且算玄隱真的偏向於他,那一點偏向能讓仙山容忍這種挑釁?
太明皇帝沉默片刻,一字一頓地說道:「傷口已經爛了,要截一肢保命。楹,朕要把這把刀交到你手裡。」
撐船的正是那日在火場廢墟上擊板而歌的老乞丐,長篙一擺,小船劃開水波,像是要載著這一船人過那人鬼交界的忘川去。
白令飛身化成紙片,黏在他袖子上,家僕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撐開傘追上去:「王爺,下著雪呢,小心著涼!王爺!」
安神咒又響了下去。
庄王只得耐著性子從命。
駛過渡口換蒸汽船,蒸汽船上下來一個接引他們的人。
庄王心說:所以呢?
這話他不會接了。
庄王聽著,他那「骨琴」應該是一把有療愈作用的仙器,琴聲平和沉靜,越過王府院牆,傳出好遠。寒鴉與麻雀在南書房外落了一牆,看見奚平就哈氣的黑貓也不知什麼時候溜進來了,在書房找了個角落,豎著耳朵卧下。
「對,師父命我下山前在飛瓊峰撿幾樣仙器帶走,我看見這個就討來了。這玉在飛瓊峰吸了一百多年靈氣,都腌入味了,哪怕沒有修士催動,也夠它開一百年了。帶在身上能祛病除穢,百毒不侵……反正喝上三斤加料的雪釀什麼事也沒有。」
他先和_圖_書是想笑,嘴角提起一半,又強行板起臉:「你在仙門大半年就學會上房揭瓦了?成何體統,還不下來!」
暖閣里剎那間鴉雀無聲。
好像「他畫的就是比別人畫的有意義」是什麼不言自明的真理。
直到華燈初上,庄王才從廣韻宮裡出來,鑽進馬車,銘文立刻將煙塵隔絕在外,紙片白令從他朝服袖子里鑽出來:「王爺,陛下剛才……」
白令說道:「飛瓊峰果然底蘊深厚,這是什麼法寶?我倒孤陋寡聞了。」
然而奚平卻沒彈他那些不知所謂的浪曲,坐下來手指輕扣,他撥出了一首《空明安神咒》。
船上已經擠了五六個衣衫襤褸的人,都是青壯年,都是在南郊大火后無處可去的,臉上掛著如出一轍的茫然麻木。
「猜錯啦,此人可是土生土長的金平人士。」老皇帝笑道,「想不到吧,這是端睿大長公主少年時留在宮裡的畫作。」
庄王回道:「謹遵陛下聖命,臣必將此事徹查到底,等陛下裁定。」
她咬破手指滴了滴血上去,荷包上藍光一閃,隱沒在了她手心裏。魏誠響背上行囊——裏面裝了兩塊牌位、一塊轉生木牌、一打雜合麵餅、一把零錢……與一張沒開獎的金盤彩。
太明皇帝道:「奚家的小子進仙門,拜在司命一脈下,這裏面必有端睿大長公主的手筆。楹,仙門已經選了你。」
吵得人眼疼。
老頭子不會也喝過那些加了料的雪釀吧?
魏誠響不躲不閃地沖他一笑,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大火不走,蟬聲無盡。」
「朕要你不遺餘力。」老皇帝將方才那黏黏糊糊的「老父」皮囊一把掀開,森然道,「查那些個腦滿腸肥、把人往鐵熔爐里填的妖魔,把那群貪得無厭、慾壑難填的畜生都開膛破肚,不管他們背後主子是誰,你辦不辦得到?」
「你……」庄王看見他拿出來的東西,一愣,只見那是一顆指腹大的白玉墜,藉著玉上天然一點綠意,鏤空雕了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蓮。
不等他說完,庄王已經一把推開車門,幾乎是跳下了車。
白令看了看:「都是避塵符咒啊。」
庄王一頓。
奚平道:「那是。」
玉墜碰到人,那豆大的雪蓮竟緩緩地綻開了,庄王頓時覺得一股清風從他身上掃過,連日來胸口的悶痛消減了不少。
庄王一愣。
白令就不吭聲了,從懷中取出一瓶春暉丹放在庄王手邊,無聲無息地陪在一邊。
白令側耳聽了聽:「好像是府……」
接引人愕然道:「你是……」
周氏在玄隱山的老祖宗……修清凈道的那位?
端睿大長公主?
二十多年前老皇帝大作特作,是仗著仙山三十六峰內鬥渾水摸魚,這回玄隱山可沒給他默許。
第二天後晌,大火起源的棉紗和*圖*書廠中,大東家弔死在自家樑上,腳下鋪著「血債血償」四個大字。
阿響——魏誠響在天將破曉時,來到了南郊大火燒過的廢墟里。沿老鼠巷口原址,往南走了五十步,掀開一塊焦爛的木板,果然找到了一個荷包。
庄王聽見「雪釀」兩個字:「南郊廠區的事,是支將軍告訴你的?」
太明皇帝震怒,不分青紅皂白地將漕運司數位重臣下獄,驚動玄隱山四座峰主聯合發函垂問。
「支將軍出了名的好性情,哪會跟小輩計較。」老皇帝想起什麼,又笑道,「那個小混蛋我可記得,小時候路還走不穩,第一次抱來給我看,就敢動手揪我鬍子,膽大包天……三歲看老,我就說,他將來沒準有大造化。」
「這叫『骨琴』。」奚平沒多說,「三哥你這幾天都沒睡好吧,我彈首曲子給你聽啊。」
「好嘞!」奚平猝不及防地把黑貓夾起來,在貓的慘叫聲里,挾持著它從房頂一躍而下。
奚平沒用手碰,還不太熟練地隔著一層靈氣,從芥子里抓出白玉墜,險象環生地放在了庄王手裡。
太明二十八年以喜氣洋洋的玄隱大選年開局,不料那一點仙山飄來的吉祥氣這麼快就見了底,竟沒能撐到年尾。
庄王怕了他的曲子,忙道:「不忙,先用膳,吃飽了再彈。」
庄王一直閉目養神到庄王府,車還沒停穩,忽然聽見琴聲。
大宛以素雅含蓄為美,對過於張揚外露的東西其實頗不以為然。
太明皇帝卻不再說了,只叮囑道:「你去吧,別讓朕失望……臨走前記得去看看你的母親。」
「沒有啊,」奚平道,「看我三哥臉色就知道。」
庄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撐著頭睡著了,毫無心事似的。
家僕一走,奚平就眼珠一轉,朝庄王的袖子打招呼道:「你好,暗衛大哥!」
「老泥殉道前,正在與我家太歲談靈石的事,不料突遭藍衣搜捕。」魏誠響隔著包裹,緊緊地抱著懷中兩塊牌位,那牌位是她的血和魂。
「師父讓我下山辦點事。」奚平像進自己家一樣鑽進了庄王府的書房,輕車熟路地自己泡茶——他常用的青玉杯還在原來的小茶盤裡放著,「我剛回了趟家,本來不想大晚上過來找你,結果聽我爹說,陛下讓你出遠門……我說陛下是不是親爹啊,有這麼使喚人的嗎,年都不讓過!」
他怎麼知道的?趙家走漏了風聲?
您老就算把我捨出去,自己還能摘乾淨怎麼的?
白令輕手輕腳地上前,把人放在小榻上,蓋好被子。
「那可由不得你啊,也由不得我,天命半點不由人。」老皇帝有點渾濁的眼睛亮得嚇人,大馬金刀地一坐,他說道,「朕命你南巡,你可知是什麼意思?」
「我代號六十,太歲命我與諸位同往百亂南疆。」
和-圖-書諭令一落下,連太子和庄王本人都愣住了。兩人罕見地面面相覷了片刻,心裏都嘀咕:老爺子這什麼意思?考校?
庄王三步並兩步地進了院,一抬頭,就見南書房屋頂上一人一貓,一對冤家。
庄王輕輕將袖中露出的一角白紙推了回去,擺出一副「雖然不知道父皇陛下在說些什麼胡話,但聖人放個屁都正確」的姿態,他以不變應萬變,沒吭聲。
「臣愚鈍。」庄王公事公辦地回道,「請陛下示下。」
然後她往渡口走去,一艘小船在那等著她。
太明皇帝又問道:「奚平是你母舅家獨子,進仙門於你大有助益,你為何要攔?」
好了,潛修寺里驚心動魄一場,原來驚的都是別人,這位自己一點心也沒長。
庄王啞然片刻,扶額笑道:「還長了什麼本事,挨個拿出來顯擺吧。」
中間琴聲停頓片刻,幾乎快要入定的白令回過神來,見奚平沖他豎起一根手指。
「別吵。」庄王擺擺手,用力壓住太陽穴,「我靜一靜。」
大黑貓疑惑地在來人身邊轉,湊在他袍角聞來聞去,大約是覺得熟悉,又好像哪不太對。
「這倒看不出來,畫風獨具一格,看著有點南地風情。」
庄王摩挲著瓷碗的手指尖一頓,神色卻紋絲不動,若無其事道:「外祖母年紀大了,不願與兒孫分離。舅舅也覺得他不成器得很,人又懶散,恐怕送到仙山招禍,這才托兒子設法把他拿下來。」
「今日熬了銀耳雪梨湯不是?去給老三端一碗,」太明皇帝吩咐內侍道,「銀耳挑出去,這小子毛病忒多,他不吃那個。」
「不用麻煩,」庄王沖太明皇帝笑道,「兒子都什麼年紀了,早不挑嘴了。」
「行啦,別再裝啦,這麼多年,你不嫌累嗎,只有你母親會以為你『情深體弱』,什麼都不知道。」太明皇帝嘴角牽起古怪的笑意,一擺手,露出些老態,「楹,朕膝下六子五女,都不像朕……除了你。」
紙人隱匿技術絕佳,能被個凡人感覺到,白令心態差點沒繃住:「世子如何感覺到屬下在附近的?可是屬下露了什麼馬腳?」
老皇帝朝堂上風雷似的暴怒好似一張面具,下了朝會一摘,他又成慈和的「老父」了。正事不談,他不知什麼毛病,拉著庄王說起家常,瑣事沒完沒了地數了一堆,末了還提起了奚平。
白令像怕驚了那花瓣似的,放輕了聲音:「這是傳說中……林熾大師親手雕的護心蓮?」
馬車緩緩朝庄王府走去,銘文外下起不成片的小雪,像撒了漫天的骨灰。
「我現在就練會了這一個。」奚平抱怨說,「我師父除了劍,其他都不靠譜,扔給我一本符咒典讓我自己查,說得就跟查《說文解字》似的一翻就會,哪那麼簡單啊!」
包里是滿滿一袋藍玉。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