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鏡中花(九)

他和這位「三岳西座」打過一次照面,只記得這位鞋底上自帶三斤豬油,項榮和懸無才剛扯起頭花,他老人家竄得比徐汝成那丙丈夫還迅捷。
奚平那被飛瓊峰上掙扎的劍意劃得破破爛爛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換,他的心沉了下去:顯然不會是有伴生木落地的那種。
濯明大笑起來:「小可憐,你怎麼迷迷瞪瞪的,還不明白嗎?趙家人從祖宗那繼承的輿圖拓本之所以能引動山川,不是區區趙隱之流就能動搖靈山地脈根基——他們引動的,本來就是封在地脈里的輿圖本尊。你玄隱大長老所謂的『禁靈』,不過是用地脈封印強壓輿圖時,地脈靈氣不通連帶出來的副產品。龍脈破,輿圖出世,他們沒戲唱了!」
他們就像被吸乾的靈石一樣,轉眼化成了灰,攘在虛空中。
龐戩聽得頭皮發麻,快算不過賬來了:「奚士庸,你到底是個什麼型號的飯桶?」
司命上千歲了,自然不會跟他計較口舌:「司刑和司禮在路上,輿圖一旦落在項寧手裡,三十六峰必地動山搖,將動搖我國本,你……」
金平與玄隱山之間相隔幾個州府,不像東衡就在三岳腳下。
然而不過一念光景,那龍影已經「爬」出了大半,活的一樣。龍脈斷裂處,奚平捕捉到了項寧的氣息。
正聽見項寧一聲大笑:「輿圖!哈哈哈!居然真是輿圖!」
八年不見,這老貨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是終於被草報逼瘋了?
支修沉默著——也可能是被新一輪的天威壓得說不出話來,遠在金平的奚平、被封山印阻隔在外的章珏都無從得知。
周楹卻沒有反抗,從容地打開靈台,讓那心魔種長驅直入,鑽進他靈台中紮根。
他當年大言不慚,會說「那是他的事」。
王格羅寶淡定地將手縮了回去:「看來你賭贏了,南宛地脈里果真封著當年的輿圖。「
還有,當時凌雲山都嚎起喪了,周遭無數城郭郡縣稀碎,他們蟬蛻還是在忙著追殺妖邪和平叛,被派去補地脈的只是一幫普通內門修士。
這時,碼頭上臨時徵調的南礦靈石到了,奚平重新強撐起碩果僅存的幾棵轉生木。
與此同時,章珏落在了飛瓊峰外。
然而他充耳不聞。
那龍脈斷裂處正好在人口稠密的菱陽河東岸https://www.hetubook.com.com,成排的高樓眼看要陷下去。一個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響起,他吊在了半空,雙手扒不住傾斜的欄杆,眼看要掉進那龍影嘴裏。
三哥入了清凈道,如果師父也束手走進靈山,成了高高在上的聖人,那麼他下次從潛修寺落荒而逃,還有何處可去呢?
老龐這回是真下了血本,扔過來的靈石里足有藍玉數十兩,還有好幾塊白靈,想必棺材本都掏出來了。
他的神識已經耐心地圍著劫鍾轉了無數圈。
「半仙退後!」龐戩隔空朝奚平扔來一包靈石,「接著!」
當他修為低微的時候,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的,畢竟蟬蛻大能喘口氣都能把他吹上天,他們有什麼手段奚平都不會深思。可隨著他踩著修為在玄門越走越高,升靈都變成了可以一較高下的同輩,蟬蛻也並非遙不可及時,他意識到,蟬蛻不是無所不能的。
奚平只來得及一把將奚悅推出去,神識在雙重壓力下,他幾無還手餘地,身上的護體靈氣炸開——幸虧他真元方才被濯明耗得不剩什麼了。
三哥說過,蟬蛻被天命束縛,會像司命他們一樣,變成靈山的一部分,百年後出關的那一位,可不見得是他熟悉的人。
可惜這點靈氣對於升靈來說不過杯水車薪,奚平回手擋了回去:「不夠我一口,顧好你們自己,補龍脈去!」
頂著紊亂的靈氣,奚悅沖向龍脈破損處,抬手將一個錦囊扔了出去。
但……入哪個聖?
照庭碎片上的裂痕又長了半分。
「什麼『地脈在水裡的倒影』,哈哈……咳咳咳咳,」濯明一邊嗆咳一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靈山是心,綿延出去的地脈不過血管,一堆管的倒影有甚要緊。南聖那偽君子不敢承認,輿圖根本就是靈山的影子!」
上一次類似的龍影出現時,也恰恰是因為星辰海給了誤導性的指向,導致支修獨自一個人,在凡間百般受制的情況下倉促招架了梁宸和半具隱骨。金平守衛之森嚴今非昔比,人間行走好手們都築了基,虛假的「半步蟬蛻」也跟著水漲船高,變成了真蟬蛻。
玄隱山主峰人心惶惶,無數絮語與猜測「嗡嗡」地響著,「金平」「龍脈」「開戰」之類的字眼https://m.hetubook.com.com不停地往周楹耳朵里飄。
奚平被牢牢壓制住的神識立刻有了迴轉餘地,鑽進了無數轉生木中,連上殘餘的龍脈,那些樹苗織就了一張脆弱的網,將不斷掙脫的龍影困在其中。
濯明笑道:「看在你方才幫我脫身的份上,我也幫你一把。」
怎會是他?
誰也沒料到,居然真有腦子這麼不好使的蟬蛻。
「玄隱山的問天……」他幾乎咬碎了牙,「還沒有飛鴻書快嗎?!」
可龍脈下面放出來的這玩意明顯仇視自己的「牢籠」,連帶著也仇視他!
他想:等等,為什麼只有玄隱能全境禁靈?
玄隱山的鎮山神器隱形地掛在主峰上空,周楹能「看見」它每一次顫動的軌跡、周身靈氣涌動的方向。
奚平:「你得叫師叔的那種……」
奚平一時疑心自己認錯了人,哪怕今天闖進金平城的是已經徹底走火入魔的懸無,他可能都不會這樣震驚。
電光石火間,幾個開明半仙抗命闖進來,用脆弱的符咒和靈氣結成了一個大「網兜」,將險些落在龍影中的樓體與凡人彈飛了出去。
「師父求求您……「
那兩個大長老在幹什麼,為何還不禁靈?!
小錦囊在半空中就被厲風撕裂了,無數轉生木的樹種散落出去,落地剎那便被轉生木的主人催出了芽。
反正項寧肯定不能讓西楚也禁靈,要不然項家現在也不會這麼四面楚歌。
奚平一口氣收斂了周身彌散的靈氣,太歲琴聲快如疾雨,裹挾著奔雷一般的劍氣,砸向項寧神識。
那颶風與奚平擦肩而過後即散,來勢洶洶,後續卻也沒有多大動蕩,似乎只是南海某個「熟人」一次不成功的嘗試。人間行走修為最高只有築基初期,開明與陸吾不知道有沒有時間適應群龍無首,奚平這才不放心連夜下山看看。
龍影的長嘶聲回蕩在金平地下,被一眾人間行走按回去數尺,巨大的龍爪刨著地。
好孩子,難怪龐戩走哪都愛帶著他!
等等……誰?
奚悅只有半仙修為,根本沒法靠近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奚悅掉頭就跑,身形快成了一片寶藍色的閃電。
如今,他語無倫次地狼狽哀求:「師父,我守得住金平,您不要聽他們的,別去那裡……」
突然,奚平想起在www.hetubook.com.com星辰海里,章珏說過,等他師尊蟬蛻入聖,龍脈將再不用修補,大宛將江山永固。
周楹溫和得彷彿不存在的神識瞬間涌了進去,一把擎住了劫鍾深處的細微氣息——心魔種。
可那樓終於是要塌,只堅持了片刻,一聲讓人牙酸的斷裂聲響起,救人的和掙扎的一起摔了下去。
魔種落下的瞬間,他一生中所有犄角旮旯里的回憶都被勾了起來。
然而周楹只是隔岸觀火似的,淡淡地看著那些過往,心神不動。
司命長老是算錯命讓人把腿打折了嗎,忙什麼呢,為什麼不來親自收拾他當年沒補嚴實的龍脈?
「不……」奚平艱難地分出一縷神識,徒勞地纏住那裂縫,「師父,不要……」
奚平算領教了,再廢物的蟬蛻也是蟬蛻,壓根不是他這境界都沒太穩的新升靈能抵擋的。
一個人可以反抗自己的命運,反抗靈山的招安,但……他能對搖搖欲墜的金平城置之不理嗎?
奚平眼前一黑。
他靈台上,心魔種紮根的地方漸漸石化,那魔種根繫上生出琉璃一般的硬殼,緩緩地將整顆心魔種吞了下去。
白令:「這裏。」
然而劇痛中,他腦子還在轉。
「它落在了項寧手裡,一旦掙脫地脈,玄隱山完了。至於項寧,必會被玄隱追殺到天涯海角,三岳未必能獨善其身……」濯明說著,吃力地翻身坐了起來。他一探手,伸進一個裝靈石的芥子中,海量的靈氣湧進了他每一根藕帶里,他一身的劍痕迅速痊癒。
奚平此時一邊用轉生木困著龍影,一邊砍著項寧,哪怕有龍脈加持也實在捉襟見肘,再騰不出手來管濯明。
幸虧清凈道不動如山,不會瘋。
幸好玄隱山能全境禁靈,真到無法收拾的地步,就算長老們實在趕不過來,也可以……
為何當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司命大長老親自來補金平龍脈?
然而,突然之間,另一個可怕的念頭升起。金平夏末,奚平的手比自己吐出來的血涼的還快。
南海往生靈鯢口中,濯明整個人已經成了個血葫蘆,仰面朝天栽倒在一堆藕帶里,他面如金紙,沒了聲息。
「我知道不夠,」白令沉聲道,「南礦尚有一部分靈石沒來得及運走,馬上到,寧安、蘇陵兩州開明靈石倉也命人去調了,世子和-圖-書堅持片刻。」
「司命長……長老,」奚平忍無可忍,出言不遜,「您老……要是在凡、凡間算命,一天得讓人砸兩次攤子……」
濯明伸手扣住他從無數趙家人遺物那拼出來的輿圖拓本:「我給你們演示一下,真正的輿圖權柄應該怎麼用。「
這輿圖到底是什麼鬼東西?南聖當年為什麼沒有毀了它,留下這麼個千秋萬代的大隱患?
清凈道在他入道的一刻,便將他七情都凍結洗去了。
就在端睿大長公主作為司禮長老,緊急離開主峰趕往金平瞬間,他找到了那處空隙。
項寧怒吼一聲。
這時,濯明陰陽怪氣的聲音響起:「堂堂蟬蛻,居然被個剛升靈不到十年的毛頭小子帶著一幫築基螻蟻壓制,嘖嘖嘖,項寧長老啊……你這地瓜里拔|出|來的矬子但凡能爭氣一點,那些外姓修士也不會看著項家人獨佔三岳山這麼來氣。」
「龍影」似乎被激怒了,鬚髮怒張,項寧蠶食著龍脈:「小小後輩,自不量力!」
此時金平城裡只有他一個升靈,奚平來不及多想,硬著頭皮將神識沒入斷裂的龍脈中,想攔住那往四周擴散的龍影。
奚平靈台里,照庭上出現了新的裂紋。
與此同時,天機閣中所有築基跟著龐戩將破損的龍脈團團圍住,快速結陣,他們時常修修補補,已經是熟練工。
劫鍾上有億萬銘文,浩瀚得看一眼便能將人逼瘋。
半仙能闖進這種地方已經是強弩之末,網兜破裂,幾個半仙人影一閃,沒來得及吭聲便落進了龍影口中。
更要命的是,方才七座青龍塔和青龍塔下的龍脈都是他這邊的,不但成功輔導他學會了親師父都沒教明白的劍,還幫他加持了《去偽存真書》,用濯明的招數還施彼身。
「師父,您當年只是凡人,在瀾滄劍下守了金平一天一宿,我也可以……師父!」
王格羅寶觀察片刻,忍不住滿懷期待地抬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失望地探到了短促的嗤笑。
但奚平能從照庭的碎片上感覺到他在動搖。
心魔種果然在劫鍾里!
司刑和司禮在路上……為什麼章珏自己不來?
龐戩耳邊炸起奚平的傳音:「問天!快!」
四五隻手同時伸出來,平日里蝸居在一起、多有衝突的人們七手八腳地抓住了那孩子,有老有少……就好像他們自己不和*圖*書是搖搖欲墜一樣。
「靜齋,」司命大長老將自己的聲音遠遠地送進了飛瓊峰,「為師本不該催促你,但事發突然……」
而星辰海雖然給了預警,卻沒照出具體是什麼事,依稀只有一個模糊的指向——邪祟作祟,邪祟來自南海。
「煙雲柳,」濯明輕輕地說,「這次我要讓他永世不得超生。」
塵埃中爬出了一個遍身塵埃的女人,不知是不是孩子娘,她流著血、細瘦的手像石縫中發芽的草,竟在這樣無法抵擋的天災人禍前掙扎著伸了過來,死死地攥住了那孩子的衣袖。「呲啦」一聲,衣袖撕了,女人慘烈地大叫一聲。
「士庸!」就在這時,轉生木里傳來了章珏的聲音——是了,奚平始終拿他們當外人,方才一時沒想起來,司命大長老那裡有一棵轉生木,聯繫他不用通過龐戩。
原來是這個意思——當年龍脈破損時,龍脈帶著一部分漏出來的輿圖落在了他身上,支將軍入聖,代表輿圖歸於靈山。
那從破損龍脈中爬出來的龍影像給人甩了一鞭,發起狂來,人間行走們補地脈的法陣瞬間灰飛煙滅。奚平的轉生木群大半被連根拔起,同時,濯明的蓮花印報復似的打回來,將他分出去的數條神識扯碎。
就因為金平是國都,比別處高貴?
別說凡人,此時連半仙都寸步難行。
後面的話奚平沒聽清,他一分神被濯明蓮花印打到了本體中的神識,耳畔「嗡」的一聲。
奚平周身經脈抽著疼,他去玄隱山走得急,身上根本沒帶多少靈石。
原本好像奄奄一息的心魔種一碰到他,驟然撤去柔弱的偽裝,強橫地向周楹反噬去——抓到心魔種的剎那,人往往是最鬆懈、最得意的時候。
「所以聖人當年沒有將其毀去,而是封在了真正的靈山地脈里,本來天衣無縫。誰知當年瀾滄生變,玄門動蕩,瀾滄大劍豁破了南聖的封。」王格羅寶輕輕嘆息一聲,「怪不得司命大長老親手補的龍脈這樣不結實,每十年就要加固一次,原來是封下輿圖一直想掙脫。」
道心鎮著,周楹耐心極了,他像解亂麻一樣,一層一層地往裡探究。
「你要幹什麼?」
他及時將庄王府和開明司的靈石庫存全搬了來,裝著幾千斤靈石的芥子沒到奚平身邊便被他抽成了一堆碎末。
而這一切彷彿是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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