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有憾生(四)

這大邪祟用鴿血染過一般的視線盯了他半晌,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是沒料到,那位門下,竟還能教出太歲兄你這樣不拘一格的『人才』。」
陶縣,趙檎丹的小院中栽的轉生木里走出了一個人。
姚啟目光眨也不眨地注視著前方,不怎麼熟練地做出決斷:「我們回潛修寺,找蘇長老和羅師兄。」
直到車不往下落了,半仙的靈感才被觸動……已經來不及了。
說完他一屁股坐下,一點也沒有把《去偽存真書》拿出來的意思。余嘗跟那張歪瓜裂棗的大狐狸臉大眼瞪小眼半天,溫文爾雅的笑容都差點沒維持住,忍無可忍道:「我本命法器呢?」
姚皇後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說礦上都是大家子弟,肯定不會任憑靈山叛逆掌控玄隱山,可她怎麼不想想,大宛的「大家子弟」何曾是一家過?別國與那三個差點將瀾滄山搶走的升靈邪祟又會怎樣?那麼複雜的情況,他姚啟要是擺弄得明白,還用得著在南礦打雜?
奚平「咔吧」一下捏開個瓜子殼:「醒醒,老兄,天還沒黑呢。」
「太歲前輩。」
所以說人和人交往,一定得以誠相待,戴面具的遲早都得裸奔遊街。
修士們用自己的通訊聯繫家人,一句可能透露礦上情況的話都不許夾帶,各國礦上的私信幾乎都是半公開的,經審查才能發出去。也就是說,姚皇后那封信落在姚啟手上的瞬間,大宛礦上、周遭不斷窺視的友鄰、隱藏在暗處不懷好意的邪祟就全知道了。
姚啟毫不猶豫道:「去玄隱山。」
趙檎丹在旁邊聽著,心道:「那位」門下?玄隱內門哪位長老?怎麼這邪祟都知道太歲師承了?
南海一役,余嘗對此人之恨幾乎超過了對當年的余家灣,不死不休。
趙檎丹:「……」
常鈞嘆了口氣:「坐穩。」
余嘗從善如流地岔開話音:「你們雖然控制住了玄隱山,把持了南宛這風水寶地,只是百年後沒有靈山了,又當如何?我可以簽血契書——不是與你,是與蟬蛻大能簽,血契書上他壓制我一個大境界,條款如何解釋全不由我,我想鑽空子都不行——事成之後,楚宛兩國永結盟約,和*圖*書共進退不相犯,三岳仙山靈石資源兩國共享。等玄隱消散,兩國甚至能合成一國。到時候又有鍾靈毓秀之寶地,又有靈山,一統南大陸也不是難事。」
喝多了似的。
隨後兩個黑衣人出列,分別將一團東西糊在了自己臉上,身形五官緩緩扭曲,變成了姚啟和常鈞的模樣,連築基的修為也壓住了。
奚平:「你們想暗中取下黵面,先隨三岳各地頭蛇造反,等扳倒了懸無,再反咬主人一口。」
奚平狐狸面具下笑盈盈翹起的嘴角倏地拉平:「余兄慎言,再提我師尊一句,你的本命法器恐怕性命不保。」
依他的出身,如果是凡人,大概還能被家裡安排個不錯的老婆,玄門卻是不可能有女修會下嫁他的。他根本不會有子孫後代,「姚」這個姓根本傳不下去。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憑什麼那些廢物要千秋萬代地做我們頭上的天?」余嘗輕聲道,「難道三岳主峰的巍峨仙宮中不該換人?那麼令師……」
百亂之地——
「可信,」奚平道,「他百分之百想利用完就弄死我。唉……說來都是我的孽緣。」
一個黑衣邪祟走上前,拉了拉蒸汽車門,不得要領,遂使蠻力一把將那車門卸了下來,朝車上兩人一笑:「兩位大人哪裡去?我家主人有請。」
常鈞也是個不上進的怪胎,平時除了愛打聽消息,就是喜好擺弄些奇技淫巧的玩意。身在鳥不拉屎的南礦,什麼時髦也不落下,時興什麼新鮮物件都得弄一件來玩,此時手裡正好有一輛蒸汽車。
「阿姐,」姚啟想,「哪怕你做做樣子,說一句讓我小心,若事不成,先保重自己呢。」
「嫁給了大姓。」姚啟輕聲道。「可我——我們既不姓張,也不姓周。」
奚平用自己把趙檎丹和余嘗隔開,背在身後的手隱晦地沖她打了個手勢,隨即笑道: 「託福,託福。」
入潛修寺那年,姚啟才十六,將將擦過大選的年齡線,還是個懵懂羞怯的半大孩子。如今十多年過去,他也算過了而立之年,雖然依舊沒什麼長進,但心眼總算慢吞吞地長全了。
咫尺上自動浮現出姚和_圖_書啟的字跡,唯唯諾諾地將皇后的要求全應下。
剛從樹里鑽出來,還沒站穩,他陡然一頓——奚悅醒了,正好走出芥子,隔著一片狼藉的雪地,同他打了個照面。
余嘗靜靜地同他對視著,沉默片刻后,說道:「我們這些違逆本心,被權貴豢養,狗一樣任憑驅使的供奉,我們這些不得自由的人。」
他只是大家族隨手布局在某一處,需要的時候臨時用一下就報廢的蹩腳工具。
趙檎丹便打開了一個石凳,從石凳胖胖的肚子里取出一台怪模怪樣的機器,擺弄片刻,機器「吱呀吱呀」地轉了起來,裏面傳出余嘗的聲音。
奚士庸的字潦草又囂張,難看得很有特色是一方面。還有就是……除了潛修寺,再不會有什麼地方把姚啟跟別人強行關在一個院里,被迫抬頭不見低頭見了。
奚平:「誰們?」
奚平滿口答應:「作!」
突然,那車被一塊大石頭卡飛的時候,有靈光一閃,車身登時凝固在了半空。
太歲狡猾,但終究不過是個升靈,如果沒有了他背後的蟬蛻劍修,他算什麼?
余嘗聽見「託福」倆字,眼珠又紅了一個度:「星君之前借了我一件東西,南海上說要還我,不知作不作數?」
而對於玄隱山那位一出世就彈壓三十六峰的劍修蟬蛻來說,這會兒有威脅的只有北歷,支修不會想不到,眼下必定已經派人去同北歷和談。
大邪祟以己度人,奚平也不同他掰扯,只好整以暇道:「您給指條明路?」
姚啟和常鈞像兩隻被猛獸盯上的羊羔,一動也不敢動。
「那就不提那些遠的。」余嘗好脾氣地一笑,「眼下這情況,除了跟我合作,你們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說著一勾手指,姚啟身上的咫尺飛了出去,之前擦去的信一封一封地在那降格仙器上閃現,直到對方翻到最後一張:「喲,姚大人這還有封信還沒回呢。」
「什麼時候用,等我告訴你。」奚平沖驚悚的大小姐笑了一下,一閃身穿過轉生木,回到飛瓊峰。
剛一走出禁靈之地,他就接到了仙器傳信——來自百亂之地的某個「合伙人」對他說道:「已混入南礦。」https://www.hetubook.com.com
余嘗:「……」
他裝了人家八年長輩,沒事端個高深莫測的叔爺架子占別人稱呼上的便宜,裝模作樣地聽趙檎丹提過好多次「我那位炸了半個潛修寺的同窗」……太尷尬了,以後怎麼處?
奚士庸是「仇敵」之子,囂張跋扈,沒給過他一點好印象。
奚平抓了一把瓜子:「上回說了要還你,沒說什麼時候還啊。余嘗兄,你不是正好有事找我么,要不咱倆先聊聊看,沒準你能答應再租借給我一陣子呢。」
百亂之地沒有大車道,地上都是泥坑,一下雨就「星羅棋布」。蒸汽車陡然加速,一瘸一拐地連躥帶蹦,噴的蒸汽都跟噎住了似的。
姚啟深吸一口氣,只慶幸半仙之體不會再拉肚子。
奚平自暴自棄似的,扔了前輩高人的架子,翹著二郎腿,坐在小院里,把趙檎丹給年紀小的女學生準備的花生瓜子都嗑完了。然後在大小姐驚奇的注視下,他若無其事地一拍碎屑:「放來聽聽,怎麼樣?」
他在面具下抽了口氣,答應不是,不答應也不是——托無心蓮那死禿子的福,金平這一場事故鬧出來,他現在身上糊的千層面具就剩一張蒜皮,隨捅隨破,全看趙檎丹什麼時候有工夫收集消息了。
常鈞問道:「子明,你怎麼打算的?」
陸吾橫行十年,他們那叫人恨得牙根痒痒的「靈相面具」早就傳遍了大陸,林熾親造的靈相面具能蒙蔽升靈、甚至更厲害的眼,別人仿不出來,但趁亂渾水摸魚不難。
余嘗放下茶杯,皮笑肉不笑地開口道:「太歲星君,南海匆匆一敘,都沒來得及打招呼,別來無恙啊。」
「懸無眼下是三岳唯一的蟬蛻,此人修為之高,不用我多說——三岳除項榮之外沒人能壓制。他之前被三岳驅逐,以至於重傷難愈,境界跌落,憑我等尚能與他周旋。但一旦三岳將他認回去,補上受損真元不過一會兒的工夫,而仙山一旦讓他奪了去,三岳便又和以前一樣,一家獨大固若金湯了。這些年趁項家失勢冒頭的各地頭蛇們落不了好,因此準備最後搏一把,趁懸無沒有完全被三岳接納,中座和西座仍在膠著,就此反了https://m.hetubook.com.com——這也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易地而處,他要是趙檎丹,得在草報上罵一整年的街。
倆人誰也沒敢御劍,坐著常鈞的蒸汽車往北邊開。
「永結盟約……」余嘗冷冷地笑了一下,將仙器靈光掐滅,靈感察覺到有在陶縣外圈巡邏的麒麟衛靠近,便不慌不忙地融進了影子里。
常鈞從車上的小鏡里看了他一眼:「找士庸?找不到吧,內門森嚴……」
片刻后,神不知鬼不覺逃出南礦的「姚啟」和「常鈞」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了。
余嘗跟他話不投機,乾脆也不試探了,直白地說道:「你先在南海破壞秘境出世,引誘無心蓮對金平出手,名正言順地控制住了玄隱山,本來是一步絕佳的好棋。此事應當徐徐圖之,奈何你宛吃裡扒外的人太多,消息這麼快就走漏了風聲,連我都知道了,太歲,你們打算怎麼辦?「
百亂之地一個山頭四國佔著,周邊還有百亂三傑這種大邪祟虎視眈眈,環境異常複雜,別說降格仙器,沒經過特殊加密處理的普通仙器都很容易遭到窺視。南礦修士們如果是公事,必須使用特製的通訊仙器或者「問天」,嚴防押運靈石的路上被邪祟盯上。
同僚都淡淡的,大家面子上過得去罷了,他不去主動結交別人,別人當然也不會送上門來。
他靠在門板上閉眼沉吟片刻,突然起身,飛快地將常用的東西掃進芥子,給自己貼了張潛行符咒,溜出門去,直奔他唯一一個朋友——當年在潛修寺一起住丘字院的另一個同窗,常鈞。
奚平:「……」
哪怕就一句呢。
余嘗跟太歲糾纏了一整天,兩人連機鋒再鬥嘴,一番口舌上的較量簡直讓人心力交瘁。從陶縣離開的時候,余嘗臉上簡直帶了點憔悴的意味。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憑什麼那些廢物要千秋萬代地做我們頭上的天……」
「慚愧,」奚平坦坦蕩蕩地笑道,「在下在『不要臉』這一道上完全是自學成才。」
奚平透過面具與他對視片刻,兩人像兩隻老於算計的魑魅,又棋逢對手又默契,迅速在討價還價中敲定了一應細節。
可是那個人傳來的問天上只有一句匆忙示警,m.hetubook•com•com沒有提任何要求……姚啟這一輩子遭遇的,情義太少,要求太多。
趙檎丹聽了一會兒:」這東西比我想象得清楚啊——怎麼,太歲,你覺得此人不可信?「
太歲,奚平——
說來可悲,姚啟有生以來,朝夕相處過的同輩熟人,只有當年潛修寺丘字院的兩個同院同窗——其中一個還是他噩夢常客,出現次數僅次於羅青石。
親姐事無巨細地給他解釋了前因後果,給他劃出了詳細的道,唯恐他這蠢貨哪裡不明白壞了事似的,而「噩夢」就給他寫了語焉不詳的倆字。
趙檎丹會意,沒動聲色,同時忍不住多看了太歲兩眼——太歲今天十分古怪,不像平時那麼深沉,說話聲音都略微高了半個調。陶縣裡靈相面具會失效,他每次出來見人,都會一絲不苟地把妝做好,今天卻只是敷衍地往臉上扣了個粗製濫造的面具……燈節上小孩玩的那種狐狸臉。
他世上僅剩的血親,十四年來,從來沒問過他在南礦處境如何,辛不辛苦。如今一封信便將他一個修為墊底的小半仙陷為眾矢之的,不跑等什麼?
羅師兄……羅師兄說他根本不是做修士的料,說得真對啊。
姚啟不知是什麼滋味地一笑:「其實他們跟我有什麼關係?」
姚啟從來沒果斷過,唯有這一回當機立斷。就在別人還在消化消息、努力確認來源和真假的時候,南礦上兩個小半仙——姚啟和常鈞,已經仗著熟悉地形,偷偷從礦區溜走了。
常鈞猶豫了一下:「羅師兄姑且不論,我可是聽小道消息說了,蘇長老與支將軍私交很好……我是無所謂,我們家就是小門小戶,祖上有幾個在潛修寺打雜的前輩而已,誰跟誰斗都輪不著我們站邊,你呢——你姐畢竟……」
他就是喝多了吧!
幸虧余嘗解了他的圍。
讓他們談崩一點也不難,把南礦的水攪渾就行。
臨下山時,蘇准說過,將來在外面無所適從時,就可以回潛修寺。潛修寺是大宛每個修士的起點,要是沒地方好去,不如回來……單獨對他說的,彷彿那時候就看清了他迷茫的前路。
七八條黑影從周圍衝出來,團團將那卡在半空中的蒸汽車圍住,全是築基以上——全是邪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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