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有憾生(二十九)

王格羅寶說宛語的時候,尾音帶著特殊的繾綣,好像隨時能唱起來。突然間,奚平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還是個不著四六的狗孩子,揣著明白裝糊塗,把將離氣得將他轟出醉流華。
「不死骨固然神奇,可也得挨得住才行。」王格羅寶嘆道,「能在粉身碎骨里保持神智的可不多,我就不行,自愧不如。不過你也太著急了些,重頭戲還在後面。」
運河裡的蒸汽船上,化妝成船夫與行商的陸吾從各處鑽出來,雨水似的符咒飛向瘋狂的靈獸。
她感覺自己墜入無邊的冰雪之地,金聖也好、廣安也好,都模糊了。
他沒有找到阿婉的目光。
照庭擊殺東皇于兔起鶻落間,奚平卻也沒好到哪去——他的修為使照庭太勉強了。
「因道心不合而反目的夫妻必定不死不休,」王格羅寶說道,「那可是握著你弱點的枕邊人啊。何況這位金聖……呵。我聽說有的劍修是人成就劍,比如劍宗、比如令師,晚霜與照庭本來都是凡鐵,隨主成名;有的則是劍成就人,比如名劍修羅,讓西楚項肇腆居『南劍』那麼多年。不巧,金聖是後者,他是靠玉聖這位煉器大師親手打的名劍出神登聖的。堂堂月滿聖人,怎能有這樣的短處?
楊婉已經分不清自己是誰,分不清廣安君和金聖。往生靈鯢將生者與死者的神魂相接,先聖那並不比她薄的深情與她對凡塵的眷戀卷在一起,深情過後是虛無,是漫天可笑的骨灰。
奚平幾乎沒有和馭獸道交過手,一分神,海上幾道亂濺出來的劍氣正好撞碎他符咒,徑直砸進了運河。
所有人都在生死邊界中,被忘川對岸吸走了視線,唯獨他眼裡只裝了一個人,竟抗拒了往生靈鯢的影響。
大魚屍體化的霧已經將周遭一切都卷裹進去了。這東西和_圖_書比靈山還要古老,天波老祖碎無塵后,往生靈鯢就從人間消失了,連凌雲都沒有它的記載,彷彿一個神話。以侍劍奴的修為,哪怕天生靈感一般,也能輕易分辨眼前的東西有沒有威脅。她非但沒從那團霧裡覺出危險,反而隱約有種裏面藏著機緣的感覺。
奚平知道瀾滄歷史,此地曾出過金玉二聖,是瀾滄山開山老祖,神仙眷侶。金聖也是劍修,玉聖也是楊家人。
他終於知道懸無殺秋殺,為何要帶銀月輪了。
大不了一拍兩散,至於嗎?
話音沒落,他手中轉生木彷彿變成個漩渦,要將他神識往裡吸去。
「一座靈山只能有一個月滿,這對恩愛夫妻道心漸漸不合,金聖是劍修,又是丈夫,哪方面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理所當然地認為瀾滄山應當以自己為主,想朝髮妻下手。」
匆忙間,他只來得及甩一打紙人出去擋,附著他神識的紙人同劍影一起湮滅,他腦漿好像被用力攪動了一下,眼前一黑,傳音到近百裡外:「晚霜前輩,你答應過什麼!」
闔女熱情如夏花,但倘若愛而不得,或是被辜負,她們是要殺人的。
「陸吾——」
與此同時,南海上一段清越的笛聲飄來,原屬於蜀礦區的運河裡突然鑽出無數紅著眼的食肉靈獸。
鎮山神器能切斷他們這些妖邪的伴生之木,讓他們神識無處逃竄。
奚平:「……」
奚平一時斷片,腦子裡就剩下翻滾的髒話。
他經脈艱難地消化著師父的劍意,疼得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莫非只要帶個劍修丈夫來,就能通過那死魚得到金玉二聖的貼身教導?光棍不配繼承瀾滄山嗎?早知道剛才就不殺東皇了,讓他們仨一起在先聖墳前理論理論……
那一瞬間,瀾滄靈山活了一樣,整個南闔半m.hetubook.com.com島上,所有人一時失聰。
那次她在樓上彈的就是首南闔小曲。
從半空摔落下來,他周身筋骨經脈碎了大半。
馭獸道的笛音並不刺耳,聽來只讓人心生渴望——並不是渴望什麼東西,只是無端湧起那種感覺。
深情比毒瘴凶,比劍戾,致死率百分之百。
修蜜混血早有防備,輕飄飄地擋開了那半吊子的蓮花印:「一個招呼都不想打,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麼性急?」
鴛鴦劍陣,有一個人要成為質料。
「起棺槨,兩棚經,」他帶著一點異域口音,輕輕地哼唱起來,海底鑽出一頭醒龍,將他託了起來,「停靈七天整……」
整個南闔半島都彷彿在給他捧場,一道驚雷落在瀾滄主峰上,巨大的劍陣幾乎已經成型。
奚平見過劫鍾,見過銀月輪,也見過九龍鼎,但那些鎮山神器要麼不是針對他,要麼是已經被消耗過,他還是頭一次當鎮山神器的靶子。
劍光指向他的剎那,奚平和所有的轉生木斷了聯繫。
好不容易與侍劍奴構架出臨時的和平,那位心有九竅的太歲星君一定不會讓他師父南下。
此時拖越久對他越不利。
余嘗也好、崑崙也好,都希望照庭和晚霜兩敗俱傷。只要支修陷在南礦,南宛這塊風水寶地就是任人宰割了。
鴛鴦劍陣出現的瞬間,奚平剛長好的脊梁骨就好像被壓折了——他成了那鎮山神器第一個目標。
而只要接人的商船一動,王格羅寶甚至不用眼線就知道,太歲已經抵達南闔半島了。
那一劍呼嘯著撞散了東皇引來的雷,劍氣卻沒有凝滯,東皇臉上的獰笑沒扭到位,恐怖的劍風已經落在他眼前,這在百亂之地橫行百年的邪祟頭子剎那間被劍光吞了。已經溜出去老遠的邪祟船一個都沒跑掉,全被照和*圖*書庭的劍光籠罩其中。
然而王格羅寶可不是輕飄飄的築基或半仙,要薅走同階修士的神識,就好比是想拽走一個跟自己體型差不多的人,也得對方肯才行。
奚平:「……」
因為這種絕境下,唯一有可能反水救他的只有餘嘗——世上只有他一個人會除黵面術,余嘗和他的交易還沒完成。
可鋒銳無匹的劍風卻沒能將霧氣刮跑,晚霜落在霧中,刃好像融在了裏面,侍劍奴神識一沉,來不及掙脫,就連人帶劍一起被怪霧卷裹了進去!
不過機緣不機緣的,她也不在乎,劍道不走捷徑,不受誘惑。
接到消息,太歲肯定會親自來,因為自以為侍劍奴沒有理由為難他一個後輩,也沒有理由不讓他護著凡人先走。
消息不是說邪祟準備在南闔滅國之日動手么,怎麼提前了好幾天?出了什麼變故?
南闔半島上埋葬過支修的兄長。
「誰知玉聖早有準備,臨陣反殺。告訴你一個秘辛,太歲,鴛鴦劍陣,是玉聖親手煉的,其中有一味質料是稀世珍奇,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件……」王格羅寶笑了起來,「就是金聖。」
就在這時,南海上一聲呼嘯,晚霜劍氣消失,東皇又敢出殼了!
「可惜不能聊了。」王格羅寶輕撫著轉生木,「太歲,好寂寞啊,頂級靈感都殞落了,你一死,世上沒人能說話了——老祖,你當年設計除掉元洄時,也挺難過吧?」
南海一清。
而他為了不讓余嘗在西王母身上做手腳,一手引爆了西楚軍閥內亂,把救命余稻草送走了!
整條大運河中,河水被他弄得像工廠傳送帶,水流逆行北上。
侍劍奴沒搭理他,劍氣被瀾滄山彈開,她帶著幾分猶疑看了一眼往生靈鯢的屍身。
人走到天盡頭,六親皆散,相伴的唯有道心。
「可是南闔和圖書女子啊……」
飛瓊峰上正要跟林熾說什麼的支修心裏忽然「咯噔」一下。
王格羅寶嘆了口氣,看著手裡已經沒有靈光的轉生木,滿臉不舍。
「至於公主殿下,此時恐怕已經見到二聖了。」
升靈目力和神識能看見百裡外的現場,奚平瞳孔倏地一縮——大兇器沒了!
「往生靈鯢是生死之間的使者,」王格羅寶輕聲說道,「劈開它,就能打開『生死之門』。透過那霧,生者的神識會短暫投射到曾經死在這一片區域的先人身上,貼上的先人或多或少都與本人有些關係,或是有傳承、有因果,或是際遇類同……世上有幾個活人能得到這樣真切的『前車之鑒』呢?不用擔心你的人,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緣,悟性高的在裏面走一圈,甚至能找到自己的道心。」
從頭到尾,這局就不是設給支修的,南劍有什麼可怕?他又不是世上唯一的劍修。
他也終於知道,神秘的往生靈鯢有這種妙用,王格羅寶為何還要多此一舉,讓余嘗用含沙射影去搞事。
絕非升靈之軀能承受的靈氣徑直灌入西王母的天靈蓋,兩人之間婚約一刀兩斷。
王格羅寶那帶著蜜阿口音的宛語一響起來,奚平直接隔著轉生木,將從濯明那複製來的蓮花印拍向他神識。
東皇戟掙開了海水中的大網,邪祟的雪釀船四散奔逃。東皇長戟在手,新仇舊恨,大開大合的引來無數驚雷,劈向奚平和運河。
西王母真元暴漲,修為直接跳了一個小層次,一道劍光照亮了南闔半島,鴛鴦劍陣重現人間,瀾滄有主!
千年前是負心人,千年後是痴心鬼……其實都一樣。
奚平是個就著二兩酒,能把自己舌根子嚼一宿的人才,但關鍵時候,他也能一顆唾沫都不浪費,直接動手。
她驀地睜開眼,那雙憂傷、隱約帶著脆弱m.hetubook.com.com的丹修的目光冰冷沉靜,如同反覆在她心裏迴響的「天諭」。廣安君的身體轟然落下,他的手指最後朝她裙角挪動了半寸。
浩瀚的靈氣毫不留情地從他胸口穿了過去,有這一具升靈劍修的身軀犧牲做祭,砸向西王母的靈氣洪流一緩,將將被她納入體內。
轉生木那一頭傳來幾聲笛音,打斷轉生木里吸人神識的漩渦,撞進了奚平耳朵。
奚平用僅剩的一隻能動的手探進芥子,不管白靈藍玉一通亂抓,粉碎的骨骼修復近乎暴力,將他皮肉劃得千瘡百孔,奚平顧不上——那死魚到底有什麼古怪,他明明已經把搗亂的余嘗轟走了,為什麼西王母……
廣安君不知從哪來的力氣,驀地撲了上去。
鴛鴦劍陣等著埋的就是不馴道的傳人。
姚啟和常鈞果然早被這雜種發現了,他就說子明兄怎麼那麼「走運」,正好被含沙射影選中!
不過晚霜這兇器對他來說也是雙刃劍,他驟然沒了大腿的同時,壓力也小了很多。事有輕重緩急,奚平來不及思考緣由,迅速朝王格羅寶丟了一打蓮花印,以防他搗亂,然後符咒不要錢似的落在運河上。
晚霜直指那團怪霧,侍劍奴一劍砍向幾乎已經埋在裏面的西王母秘境——聽說照庭砍了劫雲,難道她還劈不開一團霧?
奚平抬手將照庭拿在手裡,將支修給他的第一道劍氣打了出去。
奚平被兩大邪祟圍攻……其中一個還是他自己手欠非要使壞留下的!
「玄門凌霄殿上,人已經不是自己,更談何夫妻?」王格羅寶咬字怪怪地笑了起來,「三岳山殞落的項榮,與他師父玄帝一脈相承,又用化外爐洗鍊得那麼相似,兩顆道心尚且要將銀月輪撕成兩半,何況這一個劍修一個煉器道。
「啊,」王格羅寶知道他已經說不出話來,替他哀叫了一聲,「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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