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上古篇(下)

林宗儀治學還是比較嚴謹的,奚平判斷他的筆記應該不會離譜太遠,可是當年北絕山大陣還沒成,靈山也不知道在哪,群魔亂舞,連四大魔神之一的元洄看著都像個樂於助人的義士,世道都這樣癲,誰會需要治瘋病呢?
不過有一點確定,三哥穿過無間鏡,該是已經跳出囹圄,窺見化外天了。
可他自己就算了,好歹當時已經半步升靈,當年三哥分明才開靈竅,符都畫不利索,不是也一揮手就把水龍珠彈他身上了?
因果獸湊過來,聞了聞他按住竹簡的手指,又開始做埋屎狀。
隱骨入侵輿圖的時候,重創了因果獸的獸靈,獸靈從地面消失,大家都以為聖獸就此沒了。龐戩傷心欲絕,自此傷貓悲狗,見不得四條腿的動物。
他轉身離開,熟練地安排凡間身份死遁脫身。
還有前輩們——大能們的真元流失,修為漸漸降回半仙、凡人,從神仙變回了人,奚平終於能在破法中聽見他們神識的樂曲。於是在破法里,林大師每天宅在屋裡鼓搗雞零狗碎的機簧;師父有了一片魚塘,不練劍就撐著小船摸蝦釣魚;聞聖手在旁邊種了一片花田,花露和花瓣都成了師父釀酒的原料……
水龍珠極其珍貴,奚平浪蕩人間這麼多年,沒見過第二顆,想必當年周楹手裡那顆是孤品了。除了神通廣大的無渡海魔頭,估計也沒人捨得隨手拿來用,因此無從比對。
一人一獸「你有來言我有去嗷」地對罵了一會兒,人嗓子終究喊不過巨獸,奚平嚷嚷得肺疼,只得先掛免戰牌。
奚平跟因果獸大眼瞪小眼:「你的意思不會是……」
奚家的血脈真的是由此而來嗎?
他給她綰白髮、調胭脂。調好沒來得及抹上,一轉頭,卻見一輩子宛人做派的大小姐攥著他的袖子,淚流滿面。
「治瘋病的。」女人低聲打斷他,她抬起頭,不聚焦的雙目瞳孔上閃過銀光,望向虛空,那雙頂級靈感的眼睛看不見人間,卻彷彿看見了來世,她忽然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說道,「你聽說北大陸起了一座靈山嗎?」
因果獸「嗤」了一聲,化作拇指大,跳到竹簡上,在古宛字上按了個爪印。
奚平仗著職務之便,偷偷摸走了一片水龍膽,用轉生木種溜進了祭壇,用化外爐解。
和-圖-書林長老寫錯了?
破法籠罩著人間一天,公理未破未實現一天,他這個「管家」就只好不衰不老,相識時是年紀差不多的同窗,分別時他看著就像她的孫子。
奚平站起來,轉身穿過轉生木,回了闊別許久的永寧侯府。
召喚獸靈是古法,如今早沒人會了,因果獸常年在地下沉睡,只剩奚平一個老朋友會偶爾喊它回人間。再怎麼脾氣不合,這許多年下來也磨出了感情,每次因果獸都想對他好一點,逢年過節,它甚至會通人性地幻化出紅毛……然後再被姓奚的討厭鬼氣回原型。
在拍賣行的吹捧中忘了自己姓什麼的奚某人怒道:「無知孽畜!」
可惜沒那麼容易,奚平折騰了三十年,線索還是斷了,不過反正他也不怕做無用功,權當是遊歷。
「母親開了個亂局,大哥,就要變天了。」女人吟唱似的說道,「天幕將落,能看見星星的人總會瘋的。其實瘋了沒什麼不好,輕鬆,我只是希望給後人留一線別的選擇……若我們這支血脈不絕,也許有朝一日,會有人能跳出囹圄。」
那時候也沒什麼男女之嫌了,奚平獨自在她榻邊相送。
想一想確實奇怪,頂級靈感在人群中是隨機出現的,不傳代,因為那些瘋子不但自己留不下血脈,而在靈山之下,還必定終身與禍端相伴,家破人亡是標準配置。
他這會兒成了個真正的學者,他翻閱過太多佶屈聱牙的文獻典籍,不管多偏門的東西,提幾個關鍵詞,他就能把來龍去脈都講清楚,幾乎所有能找得到遺迹的語言文字他都認了個大概。他還喬裝改扮,跑去新闔國參加了一次科舉,仗著自己讀書的年頭比別人爺爺都長輕易考取,在考古辦謀了份差,有一搭沒一搭地去給太學生講課。
破法里有沒出發的阿響,歸來的大小姐,吃不夠桂花鴨的老龐,永遠安安靜靜的白令。
爐中火里,他再次看見了元洄。
後院是不對遊人開放的,存的都是永寧侯府的舊物,連書的順序都沒亂,只在外面蓋了一層隔水防蟲的保護膜,好像還在等主人回來。奚平在最裡頭的一個架子上找到了奚家族譜。
破法里的魏誠響是年輕時候的阿響,是奚平根據記憶中的樂譜複製的,她是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次出海探險時失蹤的,葬身在前往未知的半路上,沒來得及和親友打招呼。
奚平順著爪印一看,只見那裡記載的是水龍珠:「搗什麼亂,我知道水龍珠是幹什麼,我以前還有一顆呢,我問你……」
「去、去你的吧,」趙檎丹上氣不接下氣,「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當年……假扮成我模樣,抹成個鬼……差點把大邪祟余嘗嚇跑……」
周楹的神識不在三界五行調中。
「除非身上有水龍氣息,否則只有修為能碾壓水龍的高手才能催動……」奚平一愣,「嗯?」
如今永寧侯府古木森森,是金平八景之一,每天迎來送往,遊人絡繹不絕。民間流傳著無數「太歲廟上香靈」「在神廟看見轉生木投下個人影」之類的傳說。
元洄閉了嘴,有點憂慮,感覺她好像是該吃點龍膽,兩人的身影緩緩消失在了爐火中。
直到有一次奚平奉師命,照例沿著輿圖中的轉生木巡視地脈,意外找到了因果獸靈棲息地的殘跡——隱骨當時很快被破法驅逐出境,沒來得及毀乾淨。玄隱一幫高手們於是翻遍內門典籍,查找南聖煉獸靈之道,花了好幾年,最後林熾負責指點技術,奚平控制化外爐,總算將那險些追隨先聖碎無塵的聖獸帶回了人間。
為召喚聖獸,奚平在牆上手繪了一幅因果獸的肖像,自覺惟妙惟肖。
他給自己斟了一杯自釀酒,嘗了一口,便嘬了下牙花子——他這手釀酒技術算得了恩師真傳了,發揮極不穩定,每次開壇好比抽阿響的銀盤彩,也不知道自己開的是佳釀還是劣酒:「這批廢了——小果兒,跟你打聽個事。」
因為禁了靈,破法里的「人」再也沒法借紙人出去了。而在破法里,他們本質都是一個片段,儘管能說會動,人卻永遠靜止某一刻,不會再變了。
水龍滅族了,龍珠沒有了,千年前的人也早成了尋不到的遺迹,全不可考。
因果獸愛答不理地甩了甩大尾巴。
「哎,老太婆,你不能忍著點嗎?」奚平嘴上不客氣,替她拭淚的手卻很輕,「哭個花臉,胭脂怎麼抹?」
元洄不再與她客氣,只問道:「你要水龍膽做什麼?」
族譜還挺長,在大宛安穩定居好多代了。
小山似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巨獸聞言,暴躁地用爪子刨地,表明了看法:呸,臭狗屎!
金平早沒有王侯了,凡間親友都不在了以後,奚平便將侯府交還給了金平當局,讓他們處理。
「我感覺得出,這孩子與我……還有母親一樣。」女人輕輕地嘆了口氣,「也不好養活。」
史學界沸騰了,一時間眾說紛紜,提出了各種假設,唯獨奚平一眼認出了那「幽藍寶石」就是傳說中的水龍膽碎片。
這麼一想,奚平忽然覺得破法中不見那人,似乎也沒那麼遺憾了。
他和三哥能輕易催動水龍珠,真的是因為上古流傳下來的血脈中有水龍膽的氣息嗎?
可那逆子非常不孝,對再生父母毫無感恩之心。別人召出來的因果獸都是分/身,巴掌大的一小團,有時候還恬不知恥地把肚皮翻過來撒嬌。奚平召出來的永遠都是兇惡的巨獸原身,來了就沖他吹鬍子瞪眼,附贈一串暴躁的咆哮……不過那也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總不能是每一代都有侯爺那樣的莽撞人勾結外國邪祟吧?
「你都快變鬼了,還在乎我把你抹成鬼?」奚平笑了,隨後又哄小孩似的說道,「筵席盡興了,醉鬼們各回各家,總得有人收攤不是?行啦行啦……再說你們不都在么,我在外面晃蕩夠了就回破法里。」
「那麼我們就兩清啦。」女人摸索到芥子,軟軟地笑了起來,「大哥。」
在破法裡頭,奚平遺憾地對太歲琴音複製出來的趙檎丹說。
奚平倏地脫離化外爐,忽然想起世上第一個築基的頂級靈感那化霧的神通,這神通數千年來聞所未聞,卻在靈山將傾時,出現在了周楹身上。
奚平略吃了一驚——女人的五官生得與元洄有七八分像,一看就極親近的血緣。
趙檎丹不耐煩地推了推花鏡,嚴厲地瞪了他一眼,隨口考較了他幾個她自以為刁鑽的問題,晃悠過來喊她去遛彎的魏誠響正好聽見,面無人色地貼著牆邊溜了。
女人笑而不語,那雙奇異的眼睛透過他,對上了在化外爐中窺視的奚平,她眼珠忽然一動,像是洞穿了上千年的時光,對上奚平的目光一樣,沖他笑了。
都是瞎扯淡,奚平幾百年不見得回去一趟,去也從來不白天去,他暈人。
那女人手裡拎著一根盲杖,眼神直勾勾和-圖-書的,不光瞎,她似乎還不良於行,兩條細弱的腿站不起來。
因果獸朝他翻了個白眼——該神態是為了奚平特意學的——又抬起前爪,重重地敲了敲邊角處的一行小字。
「什麼話,像水龍?」元洄搖搖頭,似乎已經習慣了這姊妹神神道道起來說話聽不懂,上前推起她的輪椅,「我送你回去……你扭頭幹什麼?脖子怎麼了?」
此時正值午夜,太歲府的守衛鎖了三重門,香煙已盡。奚平從轉生木里鑽出來,先留神聽了聽周遭動靜,隨即失笑,感覺自己像來做賊的。
「你沒趕上好時候。」
女人坐在輪椅上,扭過優美的長頸,盲眼始終「盯」著奚平:「沒怎麼,我在看未來。」
奚平不幹了:「你知道本人真跡現在值多少錢嗎?」
她一輩子活得險象環生,十六歲隻身離開金平,一直奔赴在前往更廣闊之處的路上,至死方休。
幽藍水龍膽治瘋病,這是司刑長老林宗儀說的。
憑這功勞,奚平認為聖獸應當認他當乾爹。
元洄一頭霧水:「你到底在說什麼?」
要是丹丹還在修史,再要考據,他再也不用嘀嘀咕咕地從年夜飯桌上跑出去翻書了。
奚平嘆了口氣,駕輕就熟地裝作被難住,向她討饒。
元洄看起來有點茫然,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扯到了北大陸。
一始一終。
這可是個燙手的禮物,誰敢僭越住他的故居?最後開明司做主,將建築保護了起來,把永寧侯府的改做「太歲府」——民間又叫「太歲神廟」——成了供人遊覽的名人故居。
元洄搖搖頭,淡淡地說道:「沒什麼清不清的,我欠你命——當年我剛築基,被困巫人活屍群,若不是你相助也逃不出來,以後你要什麼,知會我便是,你知道怎麼聯繫我。」
奚平立刻聽明白了,心道:聖女被巫強掠后,居然留下了一個女兒。
雖然不管怎麼種,長出來的花都只有那些,不管怎麼釀,釀出來的都是一壇酒,看著也是熱鬧。
她說道:「也許後人會因為血脈里融了水龍膽,也能像巨龍一樣催動龍珠、翻雲覆雨呢。」
聖獸來了閱畢,非但沒領情,還張牙舞爪地將那畫咬了個稀巴爛,並一口氣問候了畫作者祖宗十八代。
奚家卻好像是個例外,雖然子嗣也很艱難,也總出因靈感異常夭折的子弟和_圖_書,但血脈磕磕絆絆地留了下來,生在這一家的頂級靈感們雖然也未必能體面地保持神智到最後,卻都算是生死有伴,比之同類已經算大幸……為什麼呢?
元洄皺眉道:「天生體弱的孩子確實難以承受你們這種天賦,你不如養好身體少思慮,別亂用東西,水龍膽是……」
女人輕輕按住自己的小腹,元洄的目光順著她的手落下去:「你……」
趙檎丹卻是五衰之後的老太太模樣——其實要複製哪一段她都行,她大部分時間都定居陶縣,來破法來得最勤。從二十來歲逃婚出來的無知大小姐,到後來一呼百應的大儒徐先生,每個年齡段的「曲譜」奚平都有。是趙檎丹臨終時堅持要把自己生命中最後一段光陰留在破法里。
有點累了,奚平想,他要回破法中做夢了。
奚平找到了新的謎題,並興緻勃勃地追尋了下去。順著他家族譜,他先找到了近代的源頭——西邊蝗災遷徙來的,又利用無孔不入的轉生木輾轉各地,偷摸鑽進各種典籍庫,查閱古籍、比對歷史事件、考據當地風物誌。
「年輕時候不行,」彌留之際的時候,她輕輕地說,「那會兒就一張臉好看,心眼沒長全,什麼都不懂,跟你聊不到一處去,作不了伴。」
「你要的水龍膽。」元洄將一枚芥子放在了一個女人面前。
奚平:「元洄當年割了一堆水龍膽,幹什麼用了?批發給無心蓮補腦了嗎?」
終於,就在奚平已經厭倦了考古,準備在新闔「告老還鄉」的時候,人們發現了一處海底墓穴——原本應該是一座小島,後來隨著地質變化被海水淹了,人們在墓穴深處發現了一個祭壇和幾片殘留的「幽藍寶石」。
所以趙檎丹用來難為他的永遠是那幾個問題,魏誠響也永遠不知道這對話她已經聽過無數次,永遠記不住答案。
只是熱鬧中少了一個人,奚平永遠也複製不出三哥的「樂譜」。
女人笑盈盈道:「我是母親扔下的屈辱,母親逃走後,王父視我如污點,從未將我當過骨肉,不幫你,我也是被困死在那。」
他拜了園中那棵有幾分神性的古木明月霜,穿花園去了後院。
靈山落成前,沒被壓抑的頂級靈感的眼睛真能看都未來嗎?
奚平琢磨來琢磨去,琢磨出了幾分刨根問底的興緻,於是去找了因果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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