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局 賭真心
(一)劫後餘生

其實,這已是身為兒子對母親最大的懲罰了。
小玉一聽,趕忙閉了嘴。
原本還覺得奇怪,但腦子一轉,忽然清醒過來。
陸澈聽完抬了抬眉毛,看了看我又輕咳一聲,問:「那方才皇后何以嚎哭呢?」
小玉立在一旁,時不時往碗里看上一眼,又時不時瞄一瞄我:「娘娘,您要再不喝可就涼了。」
既然您明白這個道理,那整日往我殿里送這些個喝死人的湯藥補品是為甚啊?單單就是為了我肚子里的皇嗣健康成長?這我還真不信。
我這時才看清,他的額頭包著紗布,紗布上血跡點點,已經浸出。臉頰也多有划傷,雖已結痂,卻還是可見褐紅色的血痕。
聽到此處我已經絕望地閉眼。要是手臂能動,多半還會扶個額。
我夢見我和陸澈又回到了封陽的小院子里,院角的老槐樹繁花滿枝,風一吹,便簌簌地落下來,煞是好看。
我在心裏一陣盤算,覺得她老人家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簡直無從拒絕,只得認栽道:「得,這回我就哄一哄你,但你到時高興了,可別再給我送湯羹了。」
不想這一顆腦袋還沒描畫完整,這坨暗影它竟然講話了:「聽聞你一個下午都在書房作畫,畫呢?拿給我瞧瞧。」
當然,這些日子除了與陸澈濃情蜜意養肚子以外,朝中的大事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
半個時辰后,待這碗阿膠蓮子羹喝下,我終於發覺這麼下去不是辦法,簡直太折磨人了這。也逐漸想通一件事。太后她之所以突然待我好了,一是念著我肚子里懷著她的孫子,二嘛,大約是因著陸澈冷落了她,想讓我幫著說說情。
她兩條眉毛都快擰成一條:「娘娘您是故意來見太后啊?」
眼前忽然出現陸澈的臉,焦急中帶著欣喜:「先不要說話,你的嗓子被煙熏過,需要修養一段時間。」
接下來他便洒然一笑:「是是是,皇后說得極是。」
我瞅著這個包裹直覺眼熟,想了一會兒,大呼:「這不是我丟在顧府後院的包裹么?可算找回來了!」語畢急忙打開來,只見裡頭整整齊齊擺著一疊銀票。我數了數,竟是分文未丟。
不過陸澈總歸是個孝順之人,加上太后不過是過於偏信外戚,其他也無甚罪責,倒也沒對她作何處置,只是半月來從未踏足瓊華殿一步。
要說唯一顯得鬱郁的人,大約只有太后了。
我噎了一噎。她老人家這還是念念不忘我把嚴小姐嫁給衛凌這事兒啊!三句話不離後宮空虛。
為了證明真實性,我朝著他使勁將頭點了兩點,順便解釋:「我以前主要是拿棍子在地上畫的,今日畫不好主要是這個筆我用不大慣。」感覺這些畫廢的宣紙實在有辱當年在地上作畫的威風,我一面收起來一面道:「你要不信我去地上給你畫一個?」
我一個沒忍住,眼淚「嘩」就下來了。
不得不說,畫畫這事兒還真不是誰都幹得了的。起先我畫了大半個時辰,就連個輪廓也沒能勾出來。不是這裏圓了,就是那裡扁了,真是讓人頭疼。中途小玉來看了三四回,都被我打出去了。後來小喜子也進來瞧我,鬧得人不能安生。
我這麼一聽,眼淚落得更凶了。倒不是被他這番話給嚇著了,而是在想,如今還能躺在這兒聽他說話,真好。
院前柴扉天井,幾隻烏鴉在牆頭「啊啊」地向我說著什麼。
陸澈手上的動作頓了一頓,半晌才道:「你要為她求情?」語氣中很是不可思議。
陸澈擺明了不信。斜眼瞅著桌上這半個腦袋,又瞅瞅地上那堆「廢品」:「畫得好?有天賦?」
想到此處,我很是傷情。
他大約知道我想問什麼,不等我張口,便先搶答了:「別擔心,孩子還在。」語畢柔柔地掃了那裡一眼,勾著唇角道:「盈盈,我們的孩子這樣頑強,將來一定是個絕世的將才。」
待小玉一盆水打進來,陸澈這才將我推入椅子上坐下,捻著面巾為我擦去和-圖-書臉上的墨漬。我則抱著一堆廢紙很是泄氣,思忖著畫沒作成該如何去提顧茗這事兒。
我搖搖頭,想告訴他我錯了,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都會相信他,即便有朝一日要趕走我我也要賴著他,但支吾了半天,就是什麼都說不出來。越說不出來越急,越急就越說不出來,最後只好放聲大哭起來。
正投入時被這麼一嚇,驚得我趕忙抬頭,不偏不倚就撞上了頭頂這人的腮幫子。
好吃好喝將養了這麼久,又加上添了腹中的小東西,腰圍逐漸大起來,整個人也有些發福的跡象。一想到這種狀況將在未來幾月持續發展,我便忍不住對自個兒的身材無限憂慮。
我羞愧地垂頭,不消看也知道,那是顧小姐給我的通關文牒,助我逃到陳國用的。
他在一旁頭疼地揉揉腦袋:「到底怎麼了啊?剛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哭得這麼厲害?傷口又痛了是不是?你倒是說啊!」
我想想也是,若底下的人知道我不領太后的情,免不了又是一頓議論。朝碗里瞅了一眼,我爬到一邊道:「那咱們歇會兒哈,等我前一碗先消化了咱們再戰。」
我尚未說話,他便已落筆畫了起來。
我感動得眼淚花子都快掉出來!像這樣溫柔體貼又了解我的人還有誰?還有誰!
我瞬時沒了底氣:「冤!」
我苦著一張臉:「你說的道理我都明白,但就算是圈養的豬也沒這個吃法啊!我現在看見吃的就想吐,要不你替我喝了吧,反正也沒人看見。」
我害怕極了,將他手裡的宣紙撕個粉碎。
這時陸澈飄忽而至,冷笑一聲,道:「想死沒那麼容易!我今日就讓你嘗嘗什麼叫生不如死!」說完便自顧自地大笑起來。
他幫我輕輕將眼角的淚痕揩了,說話像哄孩子似的:「有孕的人不能哭的,若日後孩子生出來也整日哭哭啼啼,看你受不受得住。」
這不是廢話么!我斜她一眼:「每日一海碗的湯水,若不找太后她老人家求饒,你行你喝去?」
我忽然痛哭,嘴裏大喊著:「我不要死在冷宮裡!放我出去!」
我感激得緊,感激地看著桌上的阿膠蓮子羹直冒眼淚花子。
這個想法一經冒出來,簡直擋都擋不住。一回到昭純宮,便令小玉備了筆墨,鑽進書房大幹起來。
將求人變成別人求我這事我是斷然干不來的,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再狗腿一回。
可她要想高興,難度實在太大。顧炎一家又不是我派人去抄的,要砍頭也不是我宣判的,都是大燕國的律法與那滿朝的文武大臣說了算。
我進去的時候,太后正在堂前禮佛,嘴裏念著聽不懂的梵文,撥幾圈佛珠,又敲幾下木魚,氣氛頗有幾分莊嚴肅穆。
我吞了口唾沫道:「那個……這事兒主要還是怪我。當時我心裏有氣,又被你困在宮裡,這不是一著急才找她助我出宮的嘛。雖說她當初幫我是存了些私心,但肯定也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我不敢正眼瞧他,只好低頭絞著裙角嘟噥:「我覺著……覺著她有點兒冤……」
我被她這一番話繞得有點暈,捋了好半天才整明白,她就是想表達她現在不高興,所以要弄得我也不高興,如果想皆大歡喜,那得先把她哄高興了。
我兩手一攤:「還能怎麼辦?太后她如今再怎麼不得勢她也是太后,想整我還不就是動動手指的事兒?」只恨我爹死得早,只教我如何在茫茫人世中生存,卻沒教我將來嫁入婆家該如何與惡婆婆鬥法啊!
聽她一頓絮絮叨叨地說完,我歪頭想了一想,又緩緩地朝椅子上坐了回去。
我無力地擺擺手,捧著肚皮打了個飽嗝:「方才我剛剛喝下一碗陸澈送的燕窩,這一碗實在是喝不下了。」
聽小玉說,顧氏一族已全部入獄,兵部尚書一職也選拔了新的官員頂上,朝中順道還剷除了顧氏一族盤根錯節的勢力,真是大快人心。
這原本是顯而易見的www.hetubook.com.com一件事,哪知我悟性太差,活活喝了大半月才悟出來,也不知太后她老人家等得急不急。
陸澈臉色一變,四周的景緻立馬消失了。狂風大作,大雨傾盆,整個場景猶如一扇光滑的鏡面徒然裂開。待畫面重新清晰過來,我終於看清,自己正處在一棟破舊的老院子里。
陸澈瞪我一眼,甩手將這些文牒丟回包裹裡頭,又道:「就算顧茗確是無辜被牽連入獄,但她助你出宮卻是事實。若不是她,你又怎會深陷危境,差點一屍兩命?」
幸而太后她老人家情商頗高,這種事遇過兩次便不再來了,改從太醫那尋了幾張孕婦進補的方子,每日著人變著法子為我做了湯羹送來。
我大鬆了口氣,原來她是想讓我替顧茗求情啊!
原來陸澈當日確然去了封陽,只不過半路覺得蹊蹺,又折回來了。碰巧在返程的路上便收到急奏,說嚴府起了大火,還被顧炎施以重兵重重圍著。機智如他,這便立刻策馬疾了回來。我臨昏過去前所見的幻象也不是假的,那個沖入火海勇救妻兒的人是真真切切的。是陸澈,是我的夫君。
陸澈捂著下巴靠過來,指一指桌上的這張:「就是這個?你畫了一個下午就畫了半個腦袋?」
她瞬時驚奇得有點誇張:「找我商量?老身如今深居簡出,朝堂後宮都不過問了,不知皇後有何事需要找我這個老太婆商量?」
譬如顧氏造反一事。
猶記得我剛進宮那日在太後宮中晚宴,顧茗說要送他一副周子謙的畫,上頭還有納蘭澈的題字,頗是高端大氣上檔次的樣子。當時我可是一句話也接不上,今日這個行為不正是為了能跟他多一些共同話題么!
我皺了皺眉,想問他當時的情形,但此時嗓子嘶啞,說話費勁,便只抬手摸了摸他額上滲血的邊緣。方想問他痛不痛,陸澈就一把握住我的手,輕聲道:「不痛。」
畢竟……咳,我狗腿慣了。
陸澈溫和地問:「這是我未來的皇后,好看嗎?」
她嘴角終於盪開來:「那便等著你的好消息了。」
他卻一屁股在我身邊坐下,笑盈盈地道:「別哭了,飯菜很快就來。」
濕濕的的絹子拂過,落在臉頰軟綿綿的。拿著面巾的這個人寵溺地嗔我一眼:「還在御書房時便聽聞你逛去了瓊華殿,回來又一反常態地躲進來畫畫。照你的性子,突然要學吟詩作畫怕是不能了,那麼,是有求於我?」
直覺這太后之所以能混成太後果然是有兩把刷子。明明是她有求於我,但人家不僅讓我遭了罪,且還能扭轉乾坤差點兒將局勢變成了我求她!
陸澈聽完,立時抬高了語調:「冤?我老婆孩子差點為此丟了性命,我就不冤?」瞧這模樣,似乎是真生氣了。
我強忍著不笑出來,順勢道:「我確然是有事求你,但不是我自個兒的事,是顧茗。」
我靈機一動,便照著這顆圓圓的腦袋描起來。
我將手在眉骨處搭了座橋,朝長廊盡頭的方位望了望,喜道:「對著呢,對著呢!瞧你家娘娘記性多好,不乘轎子也找得著。」
她為難地道:「可這是太后著人送來的,不喝豈不是拂了她老人家的顏面嗎?」小玉四下望一望,湊過來悄聲道:「就算她現在和皇上不和,但始終是太后啊!和皇上的血緣是斷不了的。倘若您此時得罪了她,日後她再東山再起,又沒您的好日子過了。」
我腦袋裡模模糊糊的,還有些辨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想開口說話,卻覺得嗓子澀澀地難受,張嘴只有幾個破碎的殘音。
一杯茶喝得見了底,佛前的人才從蒲團上爬起來,坐到主位上押了口水,道:「皇后的身子好全了?今日倒有雅興,逛到我這瓊華殿來。」
他驚了一跳,生怕我跑了似的,兩隻手臂將我死死圈在懷裡:「信信信!」他放慢了生氣:「盈盈,快別折騰了,你如今可是有身子的人,若實在想畫和*圖*書,等日後產下皇嗣再畫也不遲。」
他將面巾丟回銅盆,繃著臉道:「今日刑部去顧府抄家,你猜找到了什麼?」說完往門口走了一圈,不知從哪拎出來個包裹丟在我跟前。
他終於喜逐顏開:「乖。」
一轉眼,卻見幾個太醫又激烈地研討起來,末了給出個結論:「啟稟皇上,娘娘昏迷三日,期間顆粒未進又口不能言,許是餓的。」
我驚懼地捂住胸口,慌亂中只想逃離這個地方。一抬眼,便瞧見不遠處的天井。井口一束白光衝天而起,將周圍照得透亮。我想也不想,便一頭扎了下去。
陸澈頭疼地將我拉開:「不是讓你數錢。」說著從包裹底部拿出幾張帶字兒的文書遞過來:「你看看這是什麼?」
他死死地盯著我,似要在我臉上看出個洞來:「那這情你求是不求?」
我瑟縮地抖了抖,想離他遠些,手上一動,卻碰到自個兒的小腹。若沒有記錯,那裡應有一團骨血,是我和陸澈的骨血。
我愕然。
我為難道:「您心裏舒坦了我的日子自然好過,但您要的也忒貪了些。顧家的那些人我是真救不了,」我嚇得站起來要走:「您要是指著我幫您辦這件事兒,那我還是回去繼續喝湯吧。」
我點點頭,誠懇地將他望著。
我訕訕地道:「其實也不是。我今日過來,主要還有一件事,想跟您老人家商量商量。」
我在心裏樂開了花,嘴角勾起來又放下,生怕動作不好讓他發揮失常。
我道:「那既然您不是為了博皇上高興,這些補品也就沒必要日日送來了,我宮裡什麼都有,您老真不用費心。」
還沒感嘆完,七八個太醫便從外室一擁而進,嚇得我趕忙收聲。畢竟我為一國之後,在陸澈面前哭上一哭那是夫妻間的小情趣,可當著這麼些個太醫哭起來便實在是有些丟人了。出於怨念,我只能鼓著腮幫子將陸澈瞪著,瞪得他直撓後腦勺。
可再一想,顧茗過往與我在宮裡無非是小打小鬧,也算不得有什麼深仇。就算是有些冤憎,也不過是她不甘心被一個市井來的女子搶了后位。況且那日在顧府的樹上,我親耳聽得她爹娘曾指使顧茗對我下手,但最終顧茗不僅未傷我分毫,還助我出了宮。如此看來,她也算不得什麼大奸大惡之人,救上一救,就權當是為了我日後的太平人生。
每逢此時,我便白他一眼:「賞什麼賞?既然我嫁與了你,便是你陸家的人了。也就是說,現在整個後宮的東西都是我的。有從自己家拿東西賞給自己的么?那是拿!」
他用筆蘸了墨,手卻頓在紙上。過一會兒,驀地抬頭看我一眼,說:「盈盈,我為你作一幅人像如何?」
睜眼時,小玉正往我手臂上塗著黑乎乎的葯。瞧著我蘇醒過來,疲憊的眼色忽然一亮,一邊掉眼淚一邊喊:「娘娘醒過來了!娘娘醒過來了!」
畢竟是人家的地盤,我也不敢造次,便隨著接引的宮人落座,在一旁躡手躡腳地喝閑茶。
陸澈見我哭得收不住,一時間也有些慌神:「怎麼越哭越厲害了呢?是不是哪裡疼?」他指指我手臂被燙傷的地方:「這裏痛了是不是?」
而後又是一夜纏綿的耳語。
如太醫們所述,半月後,我身子大好。除手臂被燒傷處留下了淺白色的傷痕外,其他皆與之前殊無二致。
為首的蕭太醫把完脈,又與餘下的幾個圍作一團商議了半晌,最終一致表示:「娘娘和小殿下無礙,至於傷勢,修養半月便會痊癒。」
我不好意思地低頭:「就是那個湯羹啊……我宮裡有專門的太醫照料,吃得好喝得好,您那每日一海碗,就是餵豬也沒這個喂法嘛……」我越說越小聲,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把不想喝湯羹一事正確表達又不拂了她面兒。忽的想起她想緩和與陸澈母子關係這事兒,忙道:「雖說皇上看見您對我悉心照拂心裏高興,但要讓他高興也不能就指著這一件事兒,咱換個法子www.hetubook•com•com成不?」
她長嘆一口氣:「幾家歡喜幾家愁,眼下你們都高興了,可有些人卻不大高興。但這個節骨眼上,她又不能明著說她不高興,只好弄得旁人也不高興了。」
反觀陸澈,他卻對此甚是歡喜,每日睡前都要盯著我的臉頰瞧上好一陣,又摸摸我日漸凸顯的肚皮,點頭道:「皇后近來將養得不錯,看來我的小殿下也過得不錯,要賞要賞。」
是了,我記得在火場時嚴小姐說過,當日陸澈被顧炎匡去了封陽。他如今的這般形容,多半是中了埋伏。也不知當時情況如何,他又是如何回來的。
我弱弱地答:「不求。」
上回陸澈的壽辰,我親手綉了荷包,雖然沒能在當時送出去,但總歸東西是到了他手裡。且見他整日帶著不離身,想是歡喜得很。這回,我決定為他畫一張像。
我心下一喜,正愁沒法提這茬兒呢!連忙應道:「皇上英明!」
可等他笑盈盈地拿著畫來讓我鑒賞,我卻整個人呆住了。畫上那青衣芙蓉面的女子根本不是我,而是顧茗。
軟軟糯糯的聲音如同魔咒,不斷地在我腦中盤旋。漸漸地,彷彿天地都旋轉起來。我捂住耳朵,想將這個聲音甩出去,它卻響在我內心深處,響在我流轉的血脈之中。
這場眼淚落得複雜,一是我們一家三口劫後餘生的感慨,二是,我竟不知我們一直默契得這樣。
我啞口無言。但摸著良心想了想,顧茗不止在老爹造反一事上無辜被牽連,就連這黑鍋背得也有點兒冤。咳,當初似乎是我跟陸澈賭氣才找了她給我置辦這些東西,想不到陸澈今日不肯放過她竟也是因為這個。
回宮的路上,小玉一百個不解:「顧小姐還在宮裡的時候就與你不大對付,如今好不容易送走了,您真的還要再給弄回來啊?」
前幾日她來探我,我瞧著她老人家的眼角眉梢憔悴不少,頭上的銀絲也多了幾條。陸澈即便過來撞見,也只是禮節上的行禮問安,其他再沒什麼交談。
正準備學著太后凄凄切切的那一套說辭講給他聽,嘴還沒張開,便聽他道:「不成!」
我還沒來得及掙扎,他便朝外頭吩咐小玉打水去了,硬生生將我還沒實現的偉大創舉掐死在了搖籃里。
從前我們並不說這些溫言軟語,只磕磕絆絆地維持著夫妻間最基本的距離。一是我當他是大燕皇帝,心中敬畏;二是我一心只想著逃出去當個財主,並不敢在情感上陷入過多,怕不能心無掛礙地離去;三是,我自卑地以為像我這般卑微的人不可能得到一位帝王的真心。
我仰面躺在床上,瞧著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越哭越大聲,心裏一百個納悶:我他媽怎麼會覺得我們倆有默契?!明明是感動得痛哭流涕,想上演一場劫后重逢的感人戲碼,他怎麼會是這個反應?怎麼會是這個反應啊!
我點點頭,很是苦悶:「本來我是想為你作一副人像,但發現這個筆它不大好控制,線條拿不準粗細,圓圓扁扁的也掌握不好。」
小玉立刻露出堅毅的神情:「嗯!」
還沒思忖出個所以然來,只聽他輕輕地道:「今日你突然要為我作畫,可是心裏有什麼話想說?」
如那時一樣,我幫他從屋裡端出家中的老方桌,鋪上筆墨紙硯,笑笑地站到一邊。
我眼睛睜開一條縫,都不敢正眼看他,直覺此人的情商與智商都讓人無法直視。
只是,到底該如何與陸澈開這個口呢?
我呆了一呆,全然沒想到他會是這個態度。我還什麼都沒說哪!
她盯了我好一會兒,突然笑起來:「真不知道該誇你笨還是誇你聰明。」頓了頓:「皇帝是我的生生骨肉,他的脾氣我了解。眼下不高興無非也就是一陣兒的事,等過些日子便會好起來,畢竟我是他的母親,他還能冷落我一輩子不成?」
我笑笑:「這幾日吃得有些多,我就是出來逛逛,消消食,不想走著走著便到了您這兒。」
可世上有些事,和*圖*書一旦開了頭,便再不能隨隨便便了結。命運會在倆人同在的光陰里打上一個又一個的結扣,直至兩個人的生命都烙上對方的影子,便再也無法分離了。
他瞅著我的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作畫可不是三兩日便能成,得經過長久的磨礪才能畫得出精髓。」說著在我臉頰摸一把:「瞧瞧,臉上都是墨汁,究竟是畫我還是畫你自個兒?」
入了殿門,門口的小太監便趕緊跑進去通傳了。
她往碗里盯了一眼,死命搖頭:「小玉不敢。這阿膠味兒濃,喝完久久不散,要是被其他宮人知道了,奴婢小命就玩兒完了。」
我捂著額頭欲哭無淚:「畫……畫不是正畫著么?」
她點點頭:「有了身子的人多走走也是好的,到了生產時才會順利。」語畢又望向殿外,幽幽道:「加之如今宮中冷清,皇帝總共就一位皇后,除了來我這兒,你只怕也別無去處了。」
所幸此時已經入了秋,外頭清風拂柳涼快得很,我便扯了小玉:「在鸞鳴殿困了這麼久,都快閑得長蘑菇了,走!我們往外頭走走。」
這事兒若擱在平常家裡頭,便是婆婆和夫君過得彆扭,身為兒媳婦兒,我也不好受。平日這兩人互不登門,但凡遇見,便是在我的昭純宮裡頭。一個不理不睬,一個欲言又止,可憐我一個大傷剛愈且身懷六甲的人兒喲!想說話吧,不知從何說起,不說話吧……那就沒人說話了。
顧炎是她的親弟弟,整個顧氏望族也因她而屹立多年,發生這麼大的事兒,底下議論起來自然也跟她脫不了干係。
偏偏太醫話畢,陸澈還跟心領神會似的,連忙放話讓御膳房去給我做吃的,順帶將一屋子的太醫也打發了出去。
我不死心道:「我以前常畫,整個封陽的鄰里街坊都誇我畫得好。就是上回我去給你買書的那家老闆,連他也誇我有天賦來著!」
但走著走著,小玉便覺著有些不對勁:「娘娘,奴婢瞅著這個方向似乎不大對啊!再往前走便是太后的瓊華殿了。」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許久不來,總覺得瓊華殿好像與往日不大一樣。花圃里的杜鵑叢里滿是花泥,幾棕銀杏也把葉子落得七七八八。許是太后心情不佳,殿中的宮人也不敢大聲說話。偌大的一座瓊華殿看起來空空落落的,寂寥得很。
大約剛從那個可怕的夢境中脫離出來,縱然面對如此溫潤的他,也覺得心裏害怕得緊。
太后的語氣緩和了不少:「我就想你去皇上那說上一說,免了她的流放之罪充為官奴,在宮裡做個粗使也好,添茶的罷。只要留在宮裡,總比山高水遠要好上許多。」語畢又陳懇地將我望著:「況且顧家獲罪,她一個罪臣之女對你也無甚威脅,你就當賣我老太婆一個人情,何樂而不為?」
正頓筆冥想著該如何掌握手上的巧勁兒呢,純白的宣紙上突然冒出截兒暗影,擋住大片的光亮,在紙上印出個腦袋的形狀。
見我不說話,只一個勁兒地哭,他乾脆一跺腳:「小玉!快傳太醫!去傳太醫!」
身體不斷下墜,彷彿跌入了無窮無盡的深淵。
就如我與陸澈。在經歷過這一場風雨後,我突然便悟得他身為帝王卻待我如此的難能可貴,而他也明白我過去所有的膽怯與自卑。這簡直是一場生命的大和諧,敲鑼打鼓都不足以表達我如今心中的喜悅。可見生命中有些事是必須經歷的,否則永遠不能有茅塞頓開的一天。
她見我要走,在後頭抬高了嗓門兒:「我要的這事兒,你辦得了。」見我轉了身回來,又續道:「顧炎謀反是死有餘辜,但顧茗一直身在後宮,確然不曾參与,如今被牽連入獄,實屬無辜。聽聞就這幾日便要流放到蠻夷之地,她一個嬌生慣養的女兒家家,如何受得了這罪?」
這不是為了討你歡欣嘛!
我重重嘆下一口氣,罷了。
這一睡我做了個夢。
聽完我只想找個地縫鑽下去。
正當絕望,我忽然手臂一痛,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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