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的人和喜歡的事,都是喜歡。喜歡得短暫和喜歡得長久,都是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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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家悅愣了一下,還沒回答,祝安安就理所當然地點頭說:「你當然要考名牌大學啦,將來說不定可以當個狀元。」
她耳朵尖得可怕,眼睛沒有看祝安安一眼,嘴裏卻說:「在我這裏,沒有喜歡不喜歡,和學習無關的,統統都是垃圾。」
一路下來有好多人問她,這個有什麼意義嗎?這是幹什麼用的呢?學了這個去馬戲團應聘會要你嗎?為什麼這個還有考級啊?考了教師資格證去教誰啊?
入學第一天,祝安安進教室的時候突然脖領子被一隻冰冷的大手薅住,一扽,胸口掛的一個漂亮的小鏈子就被扯了下來,扯得她脖子生疼。
十幾歲時的她們,多強烈的喜歡也擰不過生活的安排。她們這兒雖然是小地方,但也有一所不錯的重點高中,每年能出清北的那種,可惜擇校費貴,鄭家悅和許珍貴都選擇了另一所普通的高中。祝安安走了狗屎運,中考考得還湊合,也報了同一所,三個小夥伴幸運地又讀了同一所高中,並且極其幸運地還能隨機分到同一個班。雖然高二就要文理分科分班了,但還能再多同班一年,三個人都覺得很開心。
那一排磁帶,五花八門的歌手和音樂,鄭家悅聽都沒聽說過,也沒有隨身聽。許珍貴也只是在和同學閑聊的時候知道和_圖_書
一點,她家裡只有一個老式的收音機,僅有的兩盤磁帶還是英語老師讓大家買的。
「我是你們的班主任。我姓嚴,叫嚴瑾。」她站在講台上,盯著台下幾十雙陌生的眼睛,語速極快地說,手一甩,那根項鏈飛出去砸到了教室門上,落地四分五裂,「以後不要再讓我看到這樣的東西。」
面前站著一位面無表情的中年婦女,身形瘦削,兩鬢斑白,目如鷹隼,不怒自威。
沒過片刻,許珍貴果然見到祝寧寧媽媽急匆匆地走了進來,一邊說她汗沒擦乾出門要感冒,一邊簡單粗暴地給她擦了把臉,裹上羽絨服,母女二人就風風火火地走了。
「……她根本就不懂。」祝安安還在抱怨她媽不理解她,「真正喜歡的東西,是沒有辦法放棄的,所有人都讓我放棄也不行。」她聲音雖輕,卻擲地有聲。「你們沒有喜歡的東西嗎?有的話你們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對不對?你們將來想做什麼?」
「一年呢。」鄭家悅說,「聽說這個老師是著名的魔鬼。」
室內訓練場上,鄭前程正指揮著幾個孩子排隊跳箱子。許珍貴站在門口遠遠地看著。祝寧寧跟別的小夥伴沒有什麼交流,老師說什麼倒也跟著做,組間休息的時候就一個人不作聲地站在和-圖-書一邊。
「通常都是她媽媽。」鄭前程說,「我好像沒見過別人。」
祝寧寧媽媽,或者說祝安安媽媽,比她印象中蒼老疲憊了許多。在她們幾個十幾歲的時候,她一直覺得祝安安媽媽很有氣質,可能因為以前在電視台工作,看上去文質彬彬,一副知識分子氣質的樣子。
老師笑著安慰她說沒關係,吐著吐著就適應了,適應了就好了。
只是那時她們不知道,等待著她們的,是足以改變她們學生生涯命運走向的一位班主任。
許珍貴盯著眼前的分班名單,反常地沒有接話。
許珍貴擔心鄭家悅聽了這話生氣,鄭家悅倒沒在意。只不過偶爾給祝安安講題實在是耗費了她極大的耐心,她自己也要學習,也要寫作業,一遍遍講還講不懂,兩個人都感到很挫敗。祝安安不是蠻不講理的人,也覺得自己欠人家的,就盛情邀請她們去家裡玩。
劉一念嘁了一聲,不理她。
「我媽真的太精了,她不沒收我磁帶,光把隨身聽收走了。」祝安安看了門外一眼,小聲抱怨道,「看得見聽不著,氣死我了。她說中考前讓我收心,考上高中了才還我。」她眼巴巴地摸著她心愛的寶貝們。
「……我最喜歡那個項鏈了。」祝安安忍不住悄聲跟旁邊的鄭和圖書家悅說。
看到許珍貴又來了,劉一念倒是有點意外,結束之後他一邊繼續磨蹭地收拾東西一邊問:「我媽怎麼又叫你來接我?」
「都說爸媽聰明小孩就聰明。」祝安安表示,「我覺得是瞎話。我爸媽都是大學生,但是我根本就不想考大學。鄭家悅那麼聰明,將來也不會像她媽一樣開小賣部,對吧?」
「反正到時我就去藝考班。」祝安安滿不在意地說。高一的班是隨機分的,但高二文理分班后,就按成績歸為實驗班和普通班,而成績差的和準備走藝考或特長生路子的就會被分到一個所謂的「藝考班」,其實也就是後進班,大家私下裡都叫混子班。
許珍貴看了他一眼,故意加重語氣說:「我媽說她有事,你以為我願意來接你?」
「可能一中的魔鬼太多了吧,據說咱們六中校長指望她給咱們也培養出一個清北生呢。」鄭家悅說。
許珍貴的爸爸媽媽都沒讀過什麼書,下了崗之後也只能靠打零工生活。但她覺得她也不比別的小孩缺少什麼,反而在見到自己從沒見識過的人和事時,更願意以新奇和探究的態度去接納。鄭家悅說她媽是開小賣部的,許珍貴覺得也很好,並好奇她是不是什麼時候都可以無限制地吃零食。
然後下來她就趴在地上吐了和*圖*書
,暈得天旋地轉,腳軟到站都站不起來。
或許長大就知道了吧。她給自己找了個借口。
祝安安媽媽聽說她們倆成績都比祝安安好,就很熱情,不斷地說讓她們三個做好朋友,好好帶一帶祝安安。但祝安安只一心想著帶她倆躲進自己的小房間,給她們看她床邊貼了一牆的明星海報和桌上碼得整整齊齊的一排磁帶。
可是時間一晃過去了十幾年。在這十幾年裡,她讀了不知道喜不喜歡以為讀了就會喜歡的專業,談了剛開始喜歡但後來不喜歡了的戀愛,找了以為自己會喜歡但是越做越不喜歡的工作,過著累到沒有腦子去想喜不喜歡的生活,卻依舊沒有給這個問題找到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
「那她為什麼不去一中?來咱們這兒有什麼用啊?」祝安安說。一中就是那所唯一能培養出清北生的重點高中。
祝安安的桌上擺著一個相框,裏面是她七歲第一次登台演出的照片。她穿著小天鵝的裙子,化著看不清眼睛嘴巴的妝,高高地揚起細長的脖子,腿綳得直直的,神氣極了。
說實話,她都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就是,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是一件拯救了她枯燥焦慮生活的事情,也是她難得喜歡了很久,並且應該還會繼續喜歡下去的事情。有的人幾歲就知道自己喜和-圖-書歡的事情,她不過是晚了十幾年才知道,但也有資格堅持下去吧。
「她是誰來接的?」許珍貴指了一下遠處獨自喝水穿衣服的祝寧寧,問鄭前程。
直到後來她第一次坐上那個吊環,吊環加速旋轉起來的時候,周遭都模糊到失焦,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一切的雜念倏忽消失。她覺得自己輕飄飄的,既像要飛起來,又像要被離心力推出去,那感覺神奇又美妙。
她一度把這樣的態度歸因於自己的懶惰和懦弱,就像小時候學舞蹈一樣,壓腿壓得哭,膝蓋摔得瘀青,她就嫌苦嫌累,本來喜歡的也不想學了。
許珍貴也愣住了,她想,她喜歡什麼呢?將來想做什麼呢?這個問題對祝安安和鄭家悅來說,都是那麼堅定和輕而易舉就有了的答案,但她好像從來沒有想過。她不由得在心裏笑話起自己來,爸媽說她天天躲在小閣樓上發獃,天馬行空地想了那麼多,怎麼這麼重要的問題從來沒有想過呢?
後來她的手指根磨出過水皰,水皰破了后又長了繭,握上去也不再疼了。腰后側和膝蓋窩一開始總是因為過於緊張使力而青一塊紫一塊,後來也漸漸地皮厚了筋軟了,沒那麼容易留下瘀青了。最重要的是,她終於怎麼轉都不吐了,可以摒棄一切外界的影響,專心在每一個動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