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雖然是秘密,但也遲早會被你刻意隱瞞的人發現。」
1
本來她打算這幾天就回家去的,但現在這樣的情況,她更加沒有辦法面對家人的眼光,更不想沒有準備地跟隨時都有可能回來跟她掰扯的李楷對峙。糾結良久,她拜託許珍貴去家裡幫她拿一點東西。鄭家爸媽有些奇怪,問許珍貴:「李楷都走了,她怎麼還不回來?也不回北京?是打算在這兒耗下去了嗎?她不回去上班嗎?」
「……那好吧。」鄭前程的樣子明顯就是不信,但他也沒有再問,只是說,「那我送你過去吧。」
這也是她媽當年再婚之後,她對她媽說的話。媽媽總有女兒看不見的犧牲和付出,她做什麼,許珍貴都覺得自己無權埋怨。
他回來晚,沒有獨自在家的時間。他就逃了課,趁他媽在教研組開會,偷跑回家到處翻,找到了他媽藏起來的火化證明。
鄭家悅輕輕地笑了笑:「但再抱怨還是養大了啊,我現在放棄這個小生命,是不是一種罪惡?」
「還疼嗎?」許珍貴問。
許珍貴點頭道:「和他無關,你自己決定。要不要當媽媽,你說了算。」
「人都死了,還什麼?」她答。
「你還離婚嗎?」許珍貴問。
許珍貴不知道做何解釋,她答應了鄭家悅暫時幫她保守這個秘密。只有鄭前程覺得不對勁,借口幫她提箱子,跟下樓來。
鄭家悅心情煩悶,晚飯也吃不下。許珍貴晚上下了課,出去給她買了吃的,但她搖搖頭,動也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動一筷子。
拿著那證明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挺平靜的,也有點理解為什麼他媽回來好幾天都像沒事人一樣,似乎這個名字跟他們兩個人沒什麼關係,只是他死了需要告知他們一聲。
在眼冒金星的時候鄭家悅用僅存的意識拚命想了一下,她的生理期好像兩個月沒來了。
她在一邊慢條斯理地吃,鄭家悅過了好一會兒,臉色緩和下來,說:「你別介意啊,我心情不好。攤上這事……我現在已經不知道我是什麼心情了。」
「那他欠的錢呢?還了嗎?」他問,「怎麼還?」
「卑鄙無恥。」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便宜他了。卑鄙無恥的人,應該自行了斷。」
許珍貴心裏清楚地知道,爸病了之後,媽媽和她都變了。她在一瞬間長大了,媽媽也在那瞬間老了。生活像是沒有了方向,只能渾渾噩噩地被推著走。醫生說怎麼治,那就怎麼治,醫藥費怎麼湊還不知道。周圍的人都說考大學考大學,那就考,學費要怎麼湊也還不知道。
後來她媽說,之所以決定再婚,也有一部分考慮是她覺得女兒遲早要成家,自己如果單著,以後養老難免會成為女兒的負擔。給自己找個晚年的伴,女兒或許就可以早點組建她自己的家,不用惦記老家還有一個喪偶多年的媽媽。
連本來要恨的人,都不知道怎hetubook.com.com麼去恨了。她有時候在學校里看到賀堯,他的神情沒有任何活力,眼神看到她,就那麼波瀾不驚地掠過,不管看什麼都沒有聚焦,整個人像是飄在空氣中,似乎窗邊隨便吹來的一陣風,就能把他颳走,忽忽悠悠落向天空。
「別人我不知道,」許珍貴說,「就算像我媽那麼完美的媽媽,她說,我也有無數次皮得讓她暴跳如雷、情緒崩潰的時刻。後來她才鬆了一口氣,心想終於把我養大了,不用再遭罪了。沒想到,她還要把劉一念從小養大,他比我還皮一百倍。」
有天半夜賀堯已經睡下了,嚴瑾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她神色匆忙,收拾了一些證件就要走,告訴賀堯她臨時要出差,得過幾天回來。高三班主任出什麼差?
結果出來,她一下子傻了眼。求了幾年都沒有求來的,在她徹底死心決定和李楷分道揚鑣之後,反倒陰差陽錯地來了。
他是被要債的人發現的。他藏在欠了租的地下室里,用自己的腰帶自行了斷了。這些年來,她雖然在心裏祈禱過無數次,希望他不得好死,但當她真的在停屍間見到已死之人極其可怖的面容時,她還是嚇得心臟停跳了半拍。回到家,她在門口站了一個小時才進屋。
回去的路上,鄭家悅一句話都沒有說,也沒有表情,許珍貴碰了她一下,摸到她手心全是冰涼黏膩的汗。
「你要首先考慮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自己。」許珍貴認真地說,她的論調,一直就沒變過,「只要為了你自己好,不管你做什麼決定,都有你的理由,我都相信你。」
嚴瑾很快就發現他逃課了,他也沒想回學校。她火急火燎地打開家門回來,問他為什麼逃課。他也沒否認,只是指指放在桌上的火化證明:「他是怎麼死的?」
「你生理期?」許珍貴問,「生理期怎麼不說呢?還來上課?」
再平常不過的一節課,鄭家悅在許珍貴的指導下解鎖了新技巧,可以一隻手抓著吊環轉起來並穩穩地上環。她瘦了很多,還在大家的鼓勵下穿了新買的衣服,淺綠色的上衣和褲子,看起來很春天。下來的時候,手還沒完全放下,她突然覺得肚子疼,疼得一下子眼前一黑,手上脫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許珍貴和其他人以為她摔倒了,過來扶她,這才看到她褲子上染了一大片紅。
許珍貴也沒生氣,說:「你不吃那我吃,我快餓死了。」
醫生說讓她儘早做決定,否則對她身體也不好。如果是在幾個月前,這會是她這輩子得到的最好的消息,能解決掉她當時所有難題的、幫助她度過艱難的人生瓶頸期的最好的消息。但現在,她心裏只剩下無助和絕望。甚至有那麼一個瞬間,她竟荒唐地想,如果王秀菲沒來過就好了,如果她什麼都不知道就好了。一切本來就什麼都沒有發生,她得到了做夢都
和*圖*書想要的孩子,李楷也一樣,這難道不就是她一直以來期盼繼續下去的生活嗎?意識到自己竟這樣想之後,她突然打了一個冷戰,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幾個耳光,要比王秀菲打的那個再狠上千百倍才行。
「離。一定會離的。」鄭家悅攥緊了手,像是自己給自己借一把力量,「說什麼也不能讓他知道。我不會再犯傻了。如果以後我真的還會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那也絕對不會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讓他出生在這樣的家庭里,有這樣的一個爸爸。」
她搖搖頭。
聽到他義正詞嚴地說出「自行了斷」這四個字,嚴瑾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鄭家悅又想起王秀菲和她的兩個孩子,若有所思地說道:「你說,一輩子這麼長,她們有沒有那麼一刻,後悔過這個當媽媽的決定?」
「你先在這裏坐一下,我去打個車,打到了你再出來。」許珍貴讓鄭家悅在門診大廳先坐一下,她出去打車了。看她走了,鄭家悅起身走到正排著隊的挂號窗口前,還沒來得及往前一步,就聽見許珍貴在門外揮手示意她過去。
像沒事人一樣繼續生活有多難?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還遠遠沒到解脫的時候,她需要保證百分之百的情緒穩定,來陪兒子平穩度過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時間段。
「吃不下?那你想吃什麼,我們叫外賣。」許珍貴好脾氣地說。
她回來之後什麼都沒說,還像此前一樣,但他就是直覺覺得和-圖-書
不對勁,一定是他爸的事。
看許珍貴專註吃沒有說話,她就繼續說道:「我以前一直覺得我肯定有病,只是求醫問葯那麼久,沒有查出來而已。現在好了,我知道我沒有病了,可是我怎麼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呢?」
許珍貴陪她去醫院,說要開治痛經的葯。醫生問她驗沒驗孕。鄭家悅一愣,說:「我求了好幾年都沒懷孕,不可能是懷孕。」但醫生不管她那些,讓她去驗。
「驗一下吧,不能排除。」
「……你不要把我當成一個孕婦好嗎?我愛吃就吃,不愛吃就餓死算了。」鄭家悅賭氣說。
許珍貴皺著眉頭想要怎麼跟他解釋,雖說是姐弟,但這畢竟是鄭家悅的隱私,她覺得也有必要守口如瓶,就只能說:「她覺得她和李楷的事不想牽連家裡人,你們就讓她自己處理好了。等處理完了,她肯定會回家自己跟你們說的。」
「我知道她工作沒了,她跟我說了。」鄭前程說,「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啊,等她妥妥離完婚,該找工作就找工作唄,她怎麼還不回家了呢?」
越這樣想,兒子的情緒只要稍有不平穩,她就越發慌。她開始越來越難以判斷他的狀態,不知道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下藏著什麼樣的心思,不知道他到底哪天睡了哪天沒睡,也不知道他沒吃的葯都去了哪裡。她越來越害怕,怕他也會在她注意不到的某一天,愚蠢地「自行了斷」。
「喝多了,」她面不改色,「酒喝多了,被車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