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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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他夠好了,畢竟我可是要繼承他遺產的,他還有幾套房子呢。我這不也給他養老呢嗎?」他說,「這可是我替你盡的義務,你不謝謝我?」
聯繫方式在她出來之前登記的信息上就有,她看了一眼電話和地址,覺得很陌生,但還是記下來了。十年之間,她努力地不去記起這個人的樣子,她很怕自己花了十年一點一點重建起來的尊嚴,會因為再次見到這個人而再次土崩瓦解。但她要想知道姐姐的去向,他必然是她回去找的第一個人。
余多見到他的時候,他靠在躺椅上曬太陽,眼神打量了她半天,都沒有認出她是誰,明明她和十年前相比根本沒有什麼變化。
「什麼都沒有嗎?」她焦急地問,「我坐了十年牢,出來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找到她,我真的不知道再去問誰了。你有沒有聯繫過她?有沒有……」
十年間,以前還只是他的小跟班的侄子,仗著他的信任,一步一步接觸到了他的生意和所有的錢,然後把他吃干抹凈,他氣得中了風,偏癱了,住了很長時間醫院。後來侄子要結婚了,騙著他賣了他的房子,然後也懶得管他治沒治好,就把他扔進了一個花費不怎麼多的養老院,一年到頭也不會出現一次。
「……我可能打錯了。」她說,「……我記錯號碼了。」
余多疑惑地看著她。
但她還是有些不適應。呼朋喚友https://m.hetubook.com•com歡聲笑語的這種氛圍,她已經完全忘記要怎麼融入了。她習慣了看直播間里熱熱鬧鬧的評論和彈幕,也習慣了維持自己在鏡頭裡的部分精緻美好,其他部分就隨便,她覺得那種感覺才是平等的。現在真正置身於眾人之間,她覺得自己笑得還不如對著屏幕時自然。
十年過去,她只有一個記憶里的名字和工作地點,原本沒抱什麼希望,她甚至下意識覺得名字和工作地點肯定也是假的,畢竟那只是她爸口中她姐在外面釣的一個野男人,怎麼可能互付真心?她在網上按記憶里的信息去搜,沒想到真搜到了這個人。雖然幾年前他工作的廠子倒閉了,但這個人因為某次被老婆鬧到廠子里要離婚鬧上了社會新聞,到現在還能查到,名字、年齡和廠子也對得上。下崗之後這人開了個早點攤,生意做得還挺紅火。
雖然她知道這樣當著人家老婆的面問這種舊事很讓人難堪,但這人是她唯一的線索,除了他,她也不知道還有誰可能知道姐姐的去向了。
這個名字倒是勾起了他一點回憶,他的眼神里逐漸露出了更多她所熟悉的情緒。
「……我是余多。」不知道怎麼開口問對方是誰,她只好自報名字。
驀地,她眼神僵了一瞬,看到了二樓窗邊坐在輪椅上的祝安安,一邊溫和地笑著,跟旁邊人www.hetubook.com.com聊著天,一邊舉起手來不知道比畫著什麼。
「也可能被我丟了,不一定找得到,如果找到我發給你。」他老婆簡明扼要地說完,就收起手機大踏步地跨過馬路回去了,一個多餘的字也沒再說,留她既期待又怕希望落空地愣在原地,甚至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出一個謝字。
「後來她就走了,錢也沒還。」他說。
捲簾門放了下來,把她隔在了外面。
「……我記得沈英。」他老婆沒有什麼表情,語氣也很平淡,「當年他跟沈英搞在一起的時候,我已經跟他談婚論嫁了,後來還因為這事跟他鬧過。他借給她錢,我知道。後來她還了,他不知道,那封信被我扣下了,已經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你要的話,我回去給你找找那封信從哪兒寄來的,興許還有個地址。」
「你給我留一個聯繫方式吧。」他老婆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拿出手機。
她忙不迭地掏出手機。
他沒答話,只是遲疑地搖頭,但眼神還在打量她,以前姐姐回到家站在他面前脫得一|絲|不|掛把所有衣服扔進洗衣機消毒的時候,他就是這種眼神。現在看著這樣毫無尊嚴的他,她終於覺得他得到了他應有的報應,但她們從小到大被摧毀的尊嚴也回不來了。
「我知道。我問你記不記得沈英去哪兒了。」余多強壓著情緒,說。
男的反應遲緩了些,抬和-圖-書起頭像是沒聽清,疑惑地打量著她。一旁他老婆倒是聽見了,擱下抹布過來。
「你不認識我,總該記得沈英吧。」余多說。沈英是姐姐的名字。
但大家對她很友好,也有很多話可以聊,聊直播,聊化妝,聊電影,就好像是經常見面的很熟悉的朋友一樣。她漸漸也放鬆下來,恍惚之間,她甚至都覺得自己跟她們一樣,像一個正常生活的人了。
「後來呢?」她迫不及待地問。
她直接找過去,隔著炸鍋的油煙和蒸籠的水汽,看著這個發福的中年男人和他老婆一起默契地做早點做了一早上,等飯點過了,買早點的人都散了,才走上前。男人頭也不抬地收拾油鍋,說:「油條今天沒了,要新炸的明天早點來。」
許珍貴在墓園遇到她之後給了她地址,告訴她隨時過去坐坐。城市很小,她無數次路過,也無數次遠遠地駐足觀望,但一次也沒敢過去。看到女孩們興高采烈蹦蹦跳跳有說有笑,她一邊覺得好像自己也終於是個活在正常生活里的人了,一邊卻又覺得那窗里的世界離自己那麼遙遠,跟自己半點關係都沒有。
余多疑惑地盯著他:「後來呢?」
她就笑了:「那以後還帶你來找姐姐們玩。」
眼看祝安安就要轉頭往窗外看,她嚇得一下子躲到路牌後面,轉身急匆匆跑開。
「你認識我嗎?」她問。問出口的時候她反倒一陣輕鬆,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樣的陌生感讓她打消了很多見面前的緊張和恐懼。
這倒是提醒了她。當年那個男人,姐姐一開始就準備跟他一起走的,還借過他的錢,就算他們沒有一起走,他總該知道她的去向。
他沒理她的話,還是咒罵著,表情猙獰得讓她一想到這是毀了她和姐姐一輩子的人就覺得噁心。
「你記得沈英嗎?」她問得很平靜,「我是她妹妹。十年前她認識你,還跟你借過錢,對不對?你知道她後來去哪兒了嗎?」
但他的變化卻讓她有些唏噓。看上去他的潔癖和強迫症也沒了,衣服不知道多久沒換,腿上蓋的毯子看不出顏色,鞋也是不成對的。
她只好後退一步,看著他們兩人把鍋和蒸籠收拾起來。
她記起了這個人,應該是他的那個遠房侄子,於是就問:「他人在哪裡?」
男人一副很怕老婆的樣子,看也不看她,也不搭話,直接去扯捲簾門。
「她有沒有跟你說過她要去哪兒?」她不甘心地問,「她有寫過信嗎?電話呢?」
無功而返,出來的時候,她又給那個侄子打了電話。「那我怎麼知道?你還不如去問那個當時帶她跑路的野男人。」他說。
「沒有後來了。」他說,「我要關門了,你讓開點。」
她轉身垂頭喪氣地離開,走到街對面,身後有人叫住她,轉頭一看,那人的老婆快走幾步趕了上來。
這天本來陳莎和姜爾爾上完課就要走和*圖*書的,但白小婧回來了,說是要慶祝自己拿到教培證書,請大家吃飯,看到來了新朋友,也自來熟地盛情邀請祝安安和妹妹一起聚餐,大家很快相談甚歡推杯換盞聊成一片。白小婧把燈光調暗,投影儀投在牆上,打開音樂,聚餐又變成了KTV加蹦迪現場。祝安安原本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想離開,但看寧寧還挺高興的,跟大姐姐們玩也沒覺得無趣,還挺來勁,也就難得地留了下來。
電話接通是個陌生的聲音。她覺得有點奇怪,畢竟名義上這個人仍然是她的法定監護人,沒道理留個不相干的人的聯繫方式。
這回他聽懂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他老婆,才答道:「對,借過。」
「……不是我生的,呵呵,不是我生的。」他乾笑了兩聲,又低聲罵了一串髒話。她聽不清罵的什麼,但是挺熟悉。
「等一下,」那邊像是反應過來,「你是那個坐牢的吧?」
「誰?」那邊不耐煩地反問。
「姐,你的朋友都好好啊。」寧寧突然湊到她身邊,趴在她耳朵邊小聲說。
「我不要油條。」她說,「你記得沈英嗎?」
「好。」
直到夜幕降臨,路上行色匆匆的人都忙著歸家,她在街上遊盪了許久,不知不覺走到了路口。站在路牌後面向對面樓看過去,能看到那扇永遠亮著燈、掛著吊環的窗。
她也曾經後悔,如果小時候趁著膽子大不懂事一了百了,以後的一切就可以從未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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