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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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安安好不容易有一天上晚自習之前跟賀堯在樓梯上打了個照面。他往下走,應該是要去嚴老師辦公室;她往上走,回班級。錯了身走了好幾步,他都快下樓拐彎了,她才轉頭叫住他。他回頭的目光很茫然,好像眼神並沒有聚焦在她身上,而是憑空穿了過去,漫無目的地尋找著空氣中某個不存在的點。傍晚的光透過樓道的窗落在他身上,一瞬一瞬地暗下去,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還你的。」
「她。」余多說,「雖然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害怕什麼。我和我姐害怕我爸,是因為他如果想,就能打死我們。我不怕死,我就是怕我們倆死了,媽媽都不知道。其他的,我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許珍貴把錢強行塞她口袋裡,就回宿舍了,結果第二天還是在自己枕頭底下看見了,她覺得有點感動,下一秒就聽見祝安安又在尖叫:「許珍貴!你是不是把我暖瓶水用完了?我怎麼洗頭?!」
「還是總考第一的有特權,想發瘋就發瘋。」他們說。
「現在你跟我一樣,哪兒都去不了了。」賀堯報復似的說。
「葯呢?」余多站的地方背對著手電筒光,光在她身上勾出一圈輪廓,顯得她更像是一個黑暗的影子。
她媽總讓她放寬心。「餓不著你。」她媽說,「現在還操心柴米油鹽了?給你能耐的。」
她站在原地看著,突然想起到底還是沒來得及再告訴他一遍自己叫什麼名字。
「……你好點了嗎?」她只好問。問完又發現這麼問顯得她也跟別人一樣,嘲笑他在誓師大會上發瘋,好像有點不尊重他,於是又改口:「……你最近還好嗎?」
連他自己都好像毫不在意,可能唯一在意的只有想破了腦袋都想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嚴老師。
賀堯問:「你是?」
她一下子就怒了,吼道:「和圖書你幹什麼?!」
余多坐在角落裡,不知道窸窸窣窣在幹什麼,聽到他的腳步聲警覺地站起來,把手裡的東西收拾到身後。
「你別管我去哪兒。」余多說,「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賀堯突然一個箭步走到窗邊,一伸手,那把錢就揚到了空中。余多迅速反應過來劈手去奪,卻也只搶下來一張。
「你根本就不敢。」賀堯一邊躲過她的攻擊,一邊說,「你跟我一樣根本就不敢去死。那些葯呢?你還給我。」
「幹什麼?」
許珍貴好氣又好笑地瞪了她一眼:「不都說我告密了嗎?害你被爸媽發現?錢還你,咱倆誰也別欠誰。」
「看看,要哭了吧?你這脆弱的自尊心。趕緊回家吧,媽媽的小寶貝,你比我還可憐。」
許珍貴不敢接話,什麼都沒說。
她往下看,天黑下來了,錢撒下去只能依稀看到些碎片。她坐在窟窿旁邊沉默了很久,風呼呼地吹過,好像自己的尊嚴也隨著那些錢的碎片被風吹走了。
「你不怕嚴老師知道嗎?」
賀堯問了許珍貴兩次怎麼聯繫余多,她都沒告訴他,直到她去問了余多。余多倒覺得無所謂,就同意了。
便有人揶揄道:「人家發瘋也能考第一,咱們發瘋連本科都考不上,哪有資格發瘋?」
祝安安眉毛一豎:「誰說讓你還了?沒讓你還。」
「我又不怕她。」余多說,「你們都怕她,我也不懂你們怕她什麼。她看起來倒是挺害怕的。」
賀堯說:「哦。」
「到時我就不在了。」余多滿不在意,「以後也不會來這兒了。」
「什麼意思?」許珍貴聽她的話總是一頭霧水,「誰害怕誰?」
「你們當初明明說人家學習好看不上我來著!」本來就飄的祝安安立刻不高興了,「不是從小就是神童嗎?你們不想照著他教育我嗎?怎https://www.hetubook.com.com麼現在倒成了精神不好的人?哦,合著在你們眼裡,不考第一就是蠢,是吧?我蠢,我喜歡的人也蠢,對吧?」
祝安安跟許珍貴還僵著,在學校里見到也互不搭理,她唯一試圖分享這個喜訊的人,其實只有賀堯。但賀堯平時連人影都見不著。誓師大會上鬧了那麼一出之後,他有整整一個星期都沒來學校,每天嚴老師沉著臉把各科的資料收好給他帶回家去。祝安安和別的同學一樣不明就裡,只是聽大家私下裡議論,是賀堯壓力太大崩潰了導致的。
「我媽發現了,她不給我葯了。」賀堯盯著她的影子,「我看見你剛才在幹什麼了。你要走嗎?」
許珍貴知道她指的是在她那廢棄的家裡躲著:「不介意,但是很快那個樓就拆了,不安全,到時你怎麼辦?」
祝安安幾步邁下樓梯,站在拐角的樓道里,看著賀堯跟在嚴老師後面,往走廊另一端走了,兩個人的背影一前一後地消失在傍晚逐漸落盡的陽光里。嚴老師個子瘦小,賀堯比她高那麼多,整個人卻像縮在她的影子裏面一樣,輪廓都看不見了。
「……」祝安安斟酌了片刻要怎麼說,有那麼一瞬間,她突然覺得自己想說的那麼多話,好像說不出口了似的。
「那你也不能走,咱們倆說好的。」賀堯說。他一步上前,去翻她攢錢的紙包。
那天她回家,吃晚飯的時候她媽問:「你動過抽屜里的錢了?」
「大人們為什麼總是什麼都知道?真是的!」祝安安拿著許珍貴還給她的錢氣得直跺腳,「我真想明天就考上大學去北京,再也不想回家了!」她死活不要許珍貴還回來的錢:「我爸媽不知道就不算!反正我該花的都花了,這些就是給你的,別想還了。」
祝安安覺得自己的拳頭都打在了棉花上。和-圖-書她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她口口聲聲說喜歡的男生,突然覺得,自己也沒有想象的那麼喜歡他。看起來她喜不喜歡,他也不關心,畢竟他連她名字都不記得。
她覺得自己不一樣了,有看得清抓得住的、具體的未來了,跟班裡那些弔兒郎當混日子的同學不可以相提並論了,總笑話她成績不行的人,也不能再看不起她了。
不知道是其中的哪句話進了賀堯的耳朵,他的神色鬆動下來,抬頭往樓梯上看著祝安安,甚至好像還扯起嘴角笑了笑,想說什麼,最後還是沒說,因為他看到嚴老師正向他走來,急匆匆地揮手讓他趕緊過去。
「多少錢我有數,你往裡放錢了?」她媽問。許珍貴也不會撒謊,她媽一看她表情就明白了,反而笑道:「咱們家真是稀奇,別人家小孩都是拿家裡錢出去,你可倒好,現在開始給我往家裡拿錢了?你哪兒來的錢呢?」
話在嗓子眼轉了一圈又掉了個頭。她頓了頓,說:「我就不會再喜歡你了。」
「是不記得。」賀堯面無表情地回答,似乎並沒有在意她夾槍帶棒的諷刺。
這些話刺|激到了賀堯,他瞪著她,渾身都在發抖。
「我待在那兒,你會介意嗎?」余多問許珍貴。
祝安安便覺得心裏受用多了。
「不記得很光榮嗎?你成績很好就可以不尊重人?」祝安安說,「好像考清北有什麼了不起一樣。我告訴你,我藝考也可以去北京,可以念我想念的大學。北京那麼大,有那麼多學校、那麼多專業,我會遇到很多厲害的人,我自己也會變得很厲害。到時候,我就會有很多厲害的事要做,我就……」
許珍貴不能不說實話,又不能說祝安安考試的事,只好說祝安安心地善良,聽說爸爸的事,主動要借給她錢。
「這麼好心的小姑娘?」她媽沒有再懷疑,但是勒令她把錢原hetubook.com.com封不動還給人家,沒的商量,「你們都是小孩,借什麼借?誰也別借誰。咱家就算缺錢,也不能讓你去借別人錢哪!」
許珍貴帶賀堯到樓下,沒有上樓,她指給賀堯位置,讓他自己上去。賀堯走進那間廢棄的房子,雖然在頂樓,卻像是墜入了一個他從來不曾見過的地方,天色漸暗,儘管有手電筒光照著,他卻覺得這裏比他遮光的卧室還要黑,他什麼都看不清楚。窗已經拆掉了,空洞地留個窟窿衝著外面,像黑夜裡窺視著他們的一隻眼睛。
祝安安的父母自然也聽說了賀堯的事,立刻拿來當作敲打她志得意滿態度的警鐘:「當初就說你蠢吧,怎麼還去喜歡精神不好的人?」
「還給我!」余多厲聲尖叫。
藝考成績下來之後,祝安安開心得恨不得飛上天。但遺憾的是沒有什麼人能和她一起分享喜悅。她爸媽看了她成績,一個字都沒誇,只說讓她別飄了,文化課考砸了一樣什麼都不是。不過周末回學校前特意做的都是她喜歡吃的菜,看她習慣性地沒吃多少,就說,又不用擔心藝考了,多吃點吧,複習缺營養。
她抿抿嘴沒吭聲。
祝安安有心想去許家看看許叔叔,畢竟以前也去她家裡做過客,但許珍貴一直沒讓她去,搬家之後,也沒有同學再去過她家裡了。周末放學她想叫許珍貴,卻看到許珍貴腳步匆匆地出了校門,還沒追上,就看到另一個人走了過去,兩人一起出了學校。祝安安覺得奇怪,她知道許珍貴搬家之後需要坐公交,車站不在那個方向,就忍不住跟了上去。
祝安安頓時覺得臉上掛不住了,精心準備的情緒也瞬間喪失殆盡。她甚至可以接受她喜歡的男生像其他同學一樣嘲笑她是個成績不好的花瓶,也不能接受明明同班過一整年的人,過了一年多就完全不認識她了。她面露慍色,不滿和圖書地直說:「我本來還想安慰你的,你連我名兒都不記得了?真是學霸的超級大腦啊。」
賀堯瞪著她,聲音顫抖:「那你能去哪兒?你要去哪兒?」
「你沒給我足夠的葯。」余多說。
「你要走嗎?」賀堯又問,「咱們倆說好的。」
「沒有了。」賀堯說。
許珍貴知道家裡的現金和零錢都放在斗櫃的哪個抽屜,爸媽從來都不避她,她知道也從來不動。她爸出院之後,她有時候周末回家幫她媽買菜,就會去翻翻抽屜里的錢,要是沒幾張,她就會偷偷問她媽:「是不是家裡又沒錢了?」
「但是……我還是祝你好好的吧。」祝安安雖然生氣,還是寬宏大量地說,「不要壓力太大。你都考那麼多次第一了,還有什麼可愁的?我這樣吊車尾的,都有出路可走,你比我們前途光明多了。雖然吧,老魔……嚴老師確實太讓人受不了了,但你想啊,等去北京上大學了,不就擺脫家長了嗎?我跟我爸媽吵架的時候我就總這麼安慰自己。對吧?我一直很羡慕你,不要讓我失望,我喜歡的人,不能是個慫包。」
等到他回來上學了,大家又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每天複習備考。實際上也的確什麼都沒發生,每個人都忙著提高自己的分數算著自己的前途,沒有人會去想一個常年拿第一的、跟大家都沒有什麼可比性的人為什麼突然發瘋。
余多藏在身後的東西被手電筒光照著,他看見那是一沓零錢。余多往後退了一步,沒吭聲。
晚上回宿舍許珍貴在水房叫住她,往她手裡塞了個東西,她低頭一看是沓錢。
余多搶了兩次沒有得手,冷笑道:「我跟你不一樣。我逗你玩的,壓根就沒想跟你一起去死。我很快就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誰想跟你一起去死啊?」
「那你來幹什麼?」余多問,「我攢了那麼點,還要兩個人分,差得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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