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見到賀堯的時候她態度並不太好。沒想到賀堯開口就說:「對不起。」
「錢借都借你了,你愛給誰給誰。」意料之外,祝安安並沒有炸毛,反而說,「要是她走了,賀堯就能收回心思高考了,那不也是好事嗎?」她還非要一起去。許珍貴問她:「你不是說過不喜歡他了嗎?」祝安安沉默了好久,才說:「不喜歡就不能關心了嗎?我是真心希望他也能考到北京去。他想要離開嚴老師的管教,我希望他能實現願望。」
得知她們的來意之後,余多沉默了半晌,沒接受也沒拒絕。許珍貴摸不清她心裏到底在想什麼,直到她開口說:「那,麻煩你,能不能把這個錢拿給我姐?」
「我現在敢了。」賀堯突然輕聲說。
警察跟她爸媽說,為了穩定她的情緒,並且不影響她的記憶,先不要告訴她余多和賀堯出的事,讓她自己回憶。她哭一會兒,歇一會兒,過了好幾天,意識才慢慢恢復。
「什麼意思?」許珍貴沒聽明白。
許珍貴當時並不知道賀堯為什麼重複道歉。直到發瘋的嚴老師掐住她的脖子,她才明白賀堯提前道歉的用意。
賀堯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把目光投向放在那裡的藥片。
「賀堯,」祝安安說,「賀堯是自己跳下去的。」
「沒有人推你?」
許珍貴從爸媽那邊聽說余多承認了,她仍然無法相信,但她沒有機會親口問余多了。祝安安的父母在醫院徹夜陪護,拒絕任何人探視;余多的姐姐一遍遍地跑派出所、拘留所,直到開庭;嚴老師被學校暫時停課。直到高考和畢業,她都沒有再見過她們。
那天中午許珍貴也沒想到賀堯會來找她。她雖然並不明白這兩個人到底在搞什麼,但賀堯把余多好端端攢起來的錢給揚到樓下去了,好像也不太對。但到底什麼是對呢?他們的人生,好像從一開始就走向她這個旁觀者根本看不懂對與不對的方向。她既擔憂又恐懼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知道該說什麼去勸解,更不知道自己這樣替他們隱瞞秘密是不是已經做錯了。
「是。」
她手頭還有祝安安借給她的那點錢,她想著要不要借給余多,但又覺得祝安安會炸毛。
余多也盯著她。祝安安被她看得不舒服,就別彆扭扭地說道:「以前的事,我跟你道歉。是我做錯了。她借你的錢還是我的呢,我沒有惡意。你也別對我有仇似的。」
私下裡,爸媽自始至終沒有再問過她,為什麼要帶同學們去老房子。但在這件事之後,他們后怕了很久,高考前的每個晚上,她媽都會偷偷過來在她床邊坐一會兒,用手指頭碰碰她,就像試探她是不是存在一樣,然後躲出去跟她爸一起抹好久的眼淚。爸媽說她真是幸運,能夠置身事外。可她卻慶幸不起來,只覺得從來沒有這樣茫然和痛苦過。離開的那個人,重傷的那個人,甚至背上「殺人犯」罪名的那個人,都是她朝夕相處的朋友和夥伴,可一夕之間,他們的人生全都戛然而止在十八歲,只剩她一個人手足無措地走進成年的世界。這算是幸運嗎?
「他不可能是自己跳下去的。」嚴瑾對著警察說,她的嗓子已經徹底嘶啞,氣若遊絲,卻又透著咬牙切齒的狠厲,「他不敢的,他不敢。他從小到大都被我保護得很好,吃什麼用什麼我都要仔細看過才給他的。磕磕碰碰他都嫌疼,他膽子很小的。你們不要聽別人瞎說。她們每一個人都在說謊。那不是意外,那是蓄意的謀殺。她們害死了我兒子。她們喜歡他,嫉妒他,都想毀了他。」
「你說的是真的嗎?」
兩個人說得不一樣,但警方之前在現場鑒定了三個人之間的爭鬥痕迹,畢竟只是十幾歲的半大孩子,當時又是意外,也製造不出什麼疑竇叢生的兇案現場。雖然祝安安是受害者不敢承認,但證據吻合,余多的承認也和-圖-書只是早晚的事情。
祝安安沒想到自己大度地主動講和,余多竟然還這麼冷漠,覺得很沒面子。許珍貴問她要不要一起走,她氣得說,我不走。
「因為那邊有台階,還有窟窿。他不熟悉,我熟悉。」
警察把祝安安醒來的事告訴了余多。余多雖然不知道祝安安是怎麼說的,但聽到她醒了,能說話了,沉默了很久,也終於開了口。
「祝安安是怎麼摔的?」
「……因為我錢沒了,回去她又要說我。」余多說,又看著許珍貴,「可以幫我這個忙嗎?就今天,就現在。」
「你有毛病吧你?」祝安安一定會這樣說,「當什麼濫好人?拿我借你的錢去扶貧呢?還是借給余多那種人?趕緊給我打住,菩薩都沒有你慈悲為懷。」
「你知道這些藥片是哪裡來的嗎?」警察把現場找到的那些藥片放在她面前。她癟了癟嘴,聲音弱了下去,但還是堅持說:「他不會的,他只是情緒不好,他不會做蠢事的。他那麼聽話的孩子,他不會的……」
「……沒有。」
「……也是我。我和賀堯吵架,不小心推到她,她才摔下去的。」
「我第一次來這裏,就覺得這兒挺合適的。」他說,「可惜這裡是別人家。」
余多轉頭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為什麼?」
「也不一定要兩個人分。」他說。目光又轉向樓下。原本靜寂的四周,突然被那窟窿外不知哪裡來的風吹動了空氣。
「是我。」她說,「是我把賀堯推下樓的。我們兩個吵架,我生氣了,就把他推下去了。」
在祝安安沒醒過來的日子里,好多相關的同學都被叫去問詢,連尖子班的鄭家悅都因為是她們的室友而被問過話。
「沒有。」
但即使賀堯最後在她家的老房子出意外,她也真的什麼都沒有看到。她那天放學和祝安安一起過去,本來是想給余多錢。
她更害怕了。雖然姐姐一直說她攢錢沒用,也一直不答應帶她走,和*圖*書
但有點錢總比沒有好吧?她想告訴姐姐她攢了錢,也可以買車票。她以後也可以去賺錢,不會當拖油瓶的,想求她不要把自己扔下,但攢的這兩個錢轉眼也被搞沒了。
「我嚇壞了,自己摔的。」祝安安說。
「你從六樓摔到四樓。」她媽哭道,「寶貝,你還記得發生什麼事了嗎?你怎麼摔下去的?」
「那你是怎麼摔的?」
許珍貴看她突然倔起來叫不動,只好一個人離開了。她按著地址到附近,找了一個公共電話,打過去,還真是姐姐接的,只是余多給的地址是錯的。「借錢?余多不會跟同學借錢的,謝謝你,小姑娘。」姐姐說,「我知道了,你不用來找我了,快回家吧。」
經過了好幾次手術,祝安安撿回一條命,但是脊椎神經嚴重受損,很可能從此再也站不起來了。睜開眼睛之後,她的第一句話是:「我摔哪兒了?」
這麼一折騰天也要黑了,許珍貴想借錢的事改天再說,就回家去了。余多的姐姐覺得這個電話打得沒頭沒腦,想去看看余多,但不巧又趕上了余多她爸在家裡發飆,說她姐回來的時候頭髮上有煙味兒,揪著她去洗澡。家裡電話線在他發飆的時候被扯了,直到第二天凌晨,她才接到派出所和學校打來的電話。
賀堯和余多並排坐在角落裡,兩人都望著窗外。天氣越發炎熱了,沒有風的時候,老房子的頂樓就像沉悶的蒸籠,就算一動不動只是坐著,汗水也會一層層濡濕皮膚,在飄著灰塵的空氣中揮發開來。
「她看到祝安安醒了,知道賴不掉了才承認的!」嚴瑾哭道,「否則她死也不說!我就知道,從一開始她就沒安好心,小小年紀怎麼能惡毒到這個程度?我要她給我兒子償命!」
「那你呢?」祝安安盯著余多,「你不跟你姐一起走嗎?」
「你愛信不信。」余多說。
「……那你幹嗎不自己給她?」祝安安在一邊問。
「那對不起了。」
「你姐要跟和_圖_書別人跑了,不要你了?」賀堯問她,「是真的嗎?」
那年許珍貴出人意料地超常發揮,高考分數比她最好的模考成績都高出很多,報了上海的一所不錯的大學。領錄取通知書的夏天,她最後一次回校,看到他們這屆學生的名字張貼在光榮榜上,覆蓋了之前所有的模考成績。那一年他們學校並不光榮,不僅是因為高考前出了這麼一樁震驚全城的醜聞,還因為確實考得不好,一個清北的名額都沒有,985和211的比例也不高,學校連招生宣傳都不想提。光榮榜也是歷年來最敷衍的,列印出來的密密麻麻的畢業生名字排滿榜單,她好不容易才在某一豎列的最末找到自己的名字,又在年級前十看到了鄭家悅,她考上了一所北京的名牌大學,她下意識還想找,目光上下逡巡半晌,不知道要找什麼,只能茫然地在榜前佇立。良久,她無意間看到角落裡不知誰拿鉛筆寫了一行模糊的小字:「做過的每一個決定,都改變了我們的一生。」她鼻子一酸,忍不住又掉下眼淚來。
賀堯又問:「那裡是你們家以前的房子,是吧?」
「你比他瘦,比他矮,你怎麼把他推下去的?」
謹慎起見,她和余多被分開問話,沒有見到面。她一直不停地追著人問,余多說了什麼,有沒有承認她做了什麼,畢竟那裡只有三個人,一死一傷,余多是唯一毫髮無損的人。但實際上余多一直一言不發。
兩個人原本達成的同盟陷入了尷尬的困境。葯就放在那裡,但只夠一個人的量。賀堯捨得,但不敢;余多敢,但不捨得。
等到祝安安在醫院醒來,已經是很多天之後了。其間校領導和派出所的人都來看過她,祝安安的父母每天以淚洗面。她媽哭暈過去好幾次,只要有人來就問,余多說了什麼,許珍貴說了什麼,嚴老師說了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他們的女兒會變成這個樣子,但沒有人可以回答他們。
她把地址和hetubook•com.com電話寫給許珍貴。「你到附近打個公共電話叫她出來就行,千萬不要去敲門。」她又叮囑一遍。
自從余多知道姐姐跟一個男的在一起之後,她就很怕姐姐有一天丟下她跟那個人走了。雖然姐姐跟她保證自己並不喜歡那個男的,讓她放心,但她不信,也不放心。她偷聽過那個男的給姐姐打電話,說要不是因為你有個拖油瓶,我早就帶你走了。她害怕了,就去偷翻姐姐的衣服和包,在包里找到了兩張火車票。
賀堯果然就在余多那裡,好像那天的爭端並沒有發生過一樣。倆人本來好好聊著天,看到許珍貴和祝安安來,不知道為什麼臉色都變了一下。
「……我跟她們不熟。」鄭家悅面無表情地說,「你說的這些,我都沒聽她們說過……我知道的都說了,你們還有要問的嗎?沒有的話我回教室了,我還要複習。」
「啊?」賀堯倒把許珍貴說愣了,原來賀堯竟然也是會跟人道歉的,但這道歉也沒什麼來由,「你為什麼跟我說對不起?」
社會新聞的熱度很快過去,學校也恢復到了高考前倒計時的緊張氣氛,大家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許珍貴想過去找鄭家悅傾訴,但鄭家悅彷彿著了魔一樣,除了成績,什麼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了。晚上看著對面鄭家悅的被子里隱隱透出手電筒的光,傳來沙沙的寫字聲,白天看著她熬得通紅的眼睛和恍惚的神色,許珍貴想說的話也都咽了回去。
「你不用害怕,直說就行。沒有人推你?」
「謝謝你。」余多說,「你可以走了嗎?」
「我不相信。」許珍貴始終說,「我不相信余多會對賀堯……做什麼。她那麼瘦,那麼矮,就算她想幹什麼也做不到吧。」雖然她知道自己這樣胡亂臆斷也沒有什麼道理,但她還是潛意識不願意相信這個意外是人為的。
「……我攢錢是想給我姐的,她要走了,所以這個錢,你能不能直接給她,但是算我欠你的?」余多有點艱難地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