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為什麼嗎?」余多說。
「你一直都是。」
她一直騙自己,不想相信他有多恨。她把所有的怨氣都積攢在余多身上,好像這樣就可以不需要去面對他們母子之間從來不曾和解的矛盾;不需要在每一個突然醒悟過來他已經不在了的深夜裡,去艱難地猜想他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不需要意識到,自己一直都是那個最先推他下去的人。
看到自己暫時沒有挨打,余多小聲清了下嗓子,開口了。
活在過去的人多少都有點逆行性遺忘的癥狀,失去兒子十年的嚴瑾必然如此。余多憑印象站在嚴瑾家門口的那一刻,發現自己也是一樣,越久遠的事記得越清楚。十年前都從來沒來過的這個地址,賀堯說過幾次,竟然也還記得。傷都還沒好,嚴瑾對她的深仇大恨這輩子也不可能一筆勾銷,但她還是來了。
簡直可笑。十年都過去了,她現在才關心兒子當年想說什麼,想做什麼,是不是也太晚了。
「你……進來吧。」
可是從什麼時候起,她的愛換來的就只剩下恨?
老房子還是十年如一日地保持著從前的樣子,賀堯房間的門關著,就好像他還在裏面寫作業、複習、準m•hetubook•com•com備高考一樣。柜子上擺的相框,還是他高二的時候參加競賽的獲獎紀念照。在這個家裡,在嚴瑾的心裏,永遠都住著一個馬上要高考的優秀的兒子,好像明天他就可以金榜題名,給他媽帶來讓她驕傲一輩子的喜訊。
余多站在屋中間,環視四周。嚴瑾沒有看她,一個人在餐桌邊坐下。
嚴瑾死死地盯著她:「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不想聽到。」
余多沉默地站著,等著嚴瑾發現是她后再一次的暴怒或是暴打。嚴瑾確實辨認了一下,表情似乎還來不及氣憤,就被驚疑取代了,似乎根本不相信剛被她暴打過的余多竟然敢獨自找上門來。
「他就知道,以後也不會好了。你會永遠這樣,他也會永遠這樣。他知道你不會原諒他,但是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嚴瑾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想說什麼但還是沒有說。
「你當年說得對。」她對嚴瑾說,「你說他不敢,他不是一個會自殺的人,是我推了他一把。他很害怕,說覺得自己有罪,因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他沒有權利結束自己的生命。如果他這樣做了,你不會放過他。」
或許直到和圖書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還在為媽媽不會原諒他而感到恐懼和懊悔。其實十年來,躲在這個早已死氣沉沉的家裡,活在假象中不敢接受現實,只能在潛意識裡乞求一個原諒的,只有她自己。
「所以他才敢了,再不敢的人都敢了。
他有多恨她,才會那麼堅定地籌謀著怎樣放棄自己的生命?他有多恨她,那麼膽小的人,都敢站在沒有窗的頂樓上往下跳?他有多恨她,才會不惜以他能想到的最決絕的方式離開,留她一個人渾渾噩噩,從此生不如死?
那時候的她是真的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庸庸碌碌半輩子,終於有了值得驕傲的資本。她可以不用是不爭氣的女兒,不用是低眉順眼的兒媳,不用是那個一事無成的人的妻子,她可以是一個這麼優秀的孩子的媽媽。她覺得她的下半輩子都被照亮了,從此不管多累多苦都渾身充滿幹勁。她拼了命地去愛他、保護他,給他一輩子的坦途鋪路,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鎖在家裡,跟他說話,什麼時候?太多時候了,嚴瑾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次,說了什麼話。
嚴瑾一個人坐在桌邊,盯著面前那張照片。那是賀堯四周歲生日時拍的hetubook.com.com,她記得很清楚,生日前的幾天她剛剛帶著他接受了電視台的採訪。她給他打扮得很好看,穿著那時候不多見的小西裝,打著小領結。他也很乖,媽媽告訴他大聲念書,他就大聲念書,告訴他算算數,他就算算數,念的一個字都沒錯,算的一個數都不差。所有的人都嘖嘖稱奇,說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這麼神的神童,一聲接一聲的「神童媽媽」叫得她整個人都快飄到天上去了。
她臉上的糾結被余多都看在眼裡。
不管她是說話、眨眼、呼吸,還是什麼,只要她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對自己兒子來說就不公平。他在最好的十八歲夭折了,他才應該好好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說話、眨眼、呼吸。奪去他生命的這個殺人犯不配活著。
可這個殺人犯有話說。兒子生前到底想說什麼,想做什麼,他走了十年了,她這個當媽的都不知道,還沒有一個殺人犯知道得多,簡直可笑。
「但那天,你跟他說,等他考上大學,你就會辭職。他考到哪裡,你就跟到哪裡。他念大學,你就在他學校找份工,照顧他。他將來工作,你就在他附近找份工,照顧他。你給他規劃得那麼詳細,說不和*圖*書管他去到哪裡,媽媽都會把他照顧得很好,就像現在一樣。
「有一件事,我總是想著,你應該知道。」她說,「雖然這可能不是他本意,但我還是決定告訴你。」
余多從來沒有來過賀堯的家,但他口中描述過很多次。他說他需要安靜,家裡特意做了隔音;他需要整潔,他的房間里從來沒有多餘顏色的傢具;他需要營養,每天回來屋中間的餐桌上一定擺好四菜一湯,都是葷素搭配、營養均衡。他需要,因為他媽說他需要,他就需要。他媽說的是對的,是為他好,所以他沒有理由反駁,也沒有理由不感恩,但凡有不想感恩的念頭都是一種罪。
「他說,他被鎖在家裡那幾天,你跟他說了很多話。平日里你跟他說話,他扛不過去的時候,都會想著,以後就好了,高考完就好了,長大就好了,你就不會再這樣了,他就不會再這樣了。」
余多看著她的時候,她就會想起十多年前她第一次從網吧把那兩個孩子拎出來的場面,這女孩就是這個眼神,沒有怕,也沒有恨,反而像是憐憫一般,輕蔑又漫不經心。那麼多孩子,她教過的、沒教過的,罵過的、沒罵過的,他們都怕她,只有眼前這個女孩www.hetubook•com.com從來都不怕。這個女孩讓她因為兒子而轉嫁的所有的仇恨和憤怒都像拳頭打在了棉花上,兒子走了,她連恨都找不到去處。
事情說完了,余多把那張小小的老照片輕放在嚴瑾面前,轉身輕鬆地離開。門在她身後沉重地關上,屋裡再一次安靜下來,恢復成她來之前的樣子。
嚴瑾還是沉默。余多的話是問話,但她也不可能回答得出來。十年前不可能,現在也不可能。
「但是他有一天突然跟我說,他敢了。」余多走近柜子,看到那張單人照的左下角還夾著一張非常小的老照片,是賀堯很小的時候和媽媽的合影,泛著黃,卷了邊。她伸手輕輕拈出來,拿近了端詳。
如果說他真的有罪,可能生為她的孩子才是罪。
「我以前挺嫉妒他的。」余多說,「他跟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你們都這麼說。但我覺得我們倆其實也很像,本來以為自己很幸運,但後來發現,還是寧可不要來到這個世界上比較好。」
「是,我是那個推他下去的人。
余多敲門敲了很久都沒有反應。她想著可能自己把地址記錯了,或者嚴瑾早就搬走了,畢竟已經過去了這麼久的時間。就在她準備離開時,門打開了。
「但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