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戰鬥在櫻花之國
第二百三十八章 孤家寡人是怎樣煉成的(中)

「……這一年以來,你們幾個跟著我衝鋒陷陣,流過血,負過傷,吃過苦,也享過福,好歹也算是在這世上轟轟烈烈地走了一遭,不愧為男兒本色。只可惜時運不濟,最後還是沒能帶領你們闖出一條光明大道……多餘的話,我也不想說了。眼下分別在即,還請大家多多保重身體,後會有期!」
藉著搖曳閃爍、明暗不定的火光,緋月宗一郎沉默地注視著這一張張熟悉的老面孔,久久地沉默不語,似乎是要這些心腹部下和老朋友的容貌都牢牢記在心底……
再接下來,彷彿是觸動了什麼機關似的,一個又一個緊身打扮的黑衣忍者,從這座體積並不算太大的沙丘中先後鑽出來,然後也沒怎麼交談商量,就很有默契地分工合作,或是繼續追蹤查探各路奇兵隊殘部的去向,或是急速離開這片目標所在之地,趕回後方向僱主報告最新訊息。
「……呵呵,你這話若是說給錢形平次(江戶著名偵探,喜歡投擲銅錢擊倒逃犯)聽的話,想必他一定會很贊同的。不過我倒是非常懷疑,就憑他的那點兒臂力,是否拋得動金小判……」
隨即,這位落下了人生巔峰的天皇陛下,便在這下酷城的破敗天守閣之內,繼生命中最為凄涼的一個除夕之後,又更加凄凄慘慘地迎來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個元旦……
但在這座天守閣之外,原本一路護衛御駕的一百多名士兵,卻已經悄悄收拾好了行李,整裝待發。
「……這個……呃……確實是在下考慮不周,讓緋月大人您見笑了……」
鑢十六夜有些尷尬地打了個哈哈,隨口將話題岔開。然後,他又轉身望向黑夜中影影綽綽的下酷城,眯眼迎著冷風佇立了半響,這才繼續對真庭蝸牛說道。
「……走了?全走了?!連深受朝廷恩惠的緋月宗一郎這廝,現在也要棄朕而去了?!!呵!果然是長州鄉下的賤民出身,毫無忠義之心的叛徒啊!朕真是看走眼了!!悔不該當初這般提拔重用他啊……」
「……我們鑢家的男人倒是一直身體挺好,從來都沒病沒災,不用西洋神術來治療……」
這個小頭目雖然貪婪無恥,但倒還沒有喪失理智,聽了緋月宗一郎的這一番分析,當即便恍然醒悟,明白了自己這番異想天開是何等的荒唐,趕忙吶吶地就要退下。
聽到這番說辭,諸位軍官也都是一個個虎目含淚,紛紛鞠躬答禮,向著這位帶領他們揭竿起兵,走出了平凡的窮鄉僻壤,奇迹般地創下過舉國震動的赫赫威名,甚至一路踏上了人生功業的輝煌頂點,然而隨即卻又轉眼間美夢破滅,功業成空,被迫流離他m•hetubook•com.com鄉的年輕領袖,獻上了各自的最後一次致敬。
在得知了黃泉神社黑巫女們帶來的噩耗之後,哪怕是再怎麼沒心沒肺、與現實脫節的腦殘公卿,也都迅速陷入了最深沉的驚恐與絕望之中——距離他們逃出京都才不過半個月時間,整個關西就已經集體易幟,只剩了薩摩一藩尚未叛離……這天下未免也縮水得太快了吧!
「……嘿嘿,因幡國的鳥取沙漠,還有這沙漠中的下酷城,然後是你們真庭忍軍和我這個虛刀流第十六代傳人……怎麼感覺跟百年前那位老祖宗的征刀傳說挺相似的?」
「……沒錯,除了我們真庭忍軍之外,就連木葉忍者里那幫只會做拉麵的廢物也都爭著來了。此外還有天道家和早乙女家,以及從江戶流亡過來的試衛館劍客,甚至還有稻荷神社的祭祀和巫女……只不過他們的運氣都不如你我這麼好,到現在都還沒發現鳥取沙漠的天皇御駕,更不知道奇兵隊已經散夥了……」
真庭蝸牛放下鏟子,抹了抹額頭上的虛汗,喘息著回答道,「……關鍵倒不是貪圖這點傭金,更不是糧食什麼的。自從有了一百年前餓死人的教訓,我們真庭忍軍平常就在村子里儲備大量糧食,正好年初在長州藩接過一筆活兒,手頭錢款也還夠用……咳咳,而是因為大阪財閥向我們保證,若是肯替他們偵察仁孝天皇御駕的下落,那麼我等日後萬一染上了瘟疫,可以得到西洋牧師的優先治療……
「……呃……你這一定是在開玩笑的吧!就算這位天皇陛下再怎麼落魄,也畢竟是受到諸神庇佑的天子,而那把草薙劍也是三件神器之一,並非凡人可以竊取的東西……若是我當真闖進城裡去大砍大殺的話,先不提究竟能不能成功討取,就算是真的成功了,那麼天照大御神的神譴恐怕也就要降下來了……」
更要命的是,由於山陰山陽兩道盡皆易幟,他們如今居然是深陷於敵占區的中央——這可如何是好?
又過了一會兒,位於下酷城旁邊的某座沙丘上,終於傳出了窸窸窣窣的響聲。隨即就有一個身穿黑色夜行服的忍者從沙土中鑽出來,抬頭辨識了一番方位,又低頭辨認了一會兒足跡,便朝著海邊追蹤而去。
如果是在那些真正無邊無際的大沙漠里,隨便走夜路是非常危險的,稍有不慎就會走散或迷路。
※※※
愁腸百轉之下,諸位公卿們紛紛打起了借酒澆愁的主意,同時也算是在苦中作樂,慶賀新年到來。只是這借酒澆愁愁更愁,由於心情實在糟糕,他們就著各色糕點和腌蘿蔔、小鹹m.hetubook.com•com魚,才喝了沒幾盞清酒,賀年的和歌都沒作出一首,便一個個毫無儀態地醉倒在了榻榻米上,甚至鼾聲大作。
而同樣是出於對身邊這些弱不禁風的公卿們的輕視,有人甚至還想做得更進一步。
鑢十六夜聳了聳肩膀,臉色很平淡地回答道,「……先別說我的事了,就說你們真庭忍者里吧,看這沙坑的數量,似乎出動了不少人啊!我記得你們原本似乎都喜歡單獨行動的啊!」
「……傻瓜!你居然想直接打劫天皇?哼,不錯,那些公卿固然體弱,天皇身邊也沒剩幾個宮廷衛士,看似不難對付。但誰知道他們有沒有式神或者守護靈之類的東西傍身?你難道有招數破解這些東西?」
結果,當最後一名忍者從沙土裡鑽出來之後回頭一看,便發現這座可憐的沙丘已是滿目瘡痍,宛如耗子窩一般,大坑套著小坑,小坑連著大坑,坑坑相連到天邊……無奈之下,這位老年忍者只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從腰間抽出一把摺疊式鏟子,一點一點地填埋起了這些沙坑,同時忍不住嘮嘮叨叨地抱怨起來:
儘管如今明顯已是窮途末路之際,但這位倔脾氣的天皇陛下,仍然沒有一絲自我反省錯誤的意思,只知道用自己腦海中貧乏的罵人詞彙。一遍又一遍地痛斥著緋月宗一郎等隨駕將士的不忠不義……可除了讓剩下的人感到更加絕望之外,卻再無半分積極的作用。
而那些侍女和僕人,已經拖著疲憊的身體,忙忙碌碌地服侍了他們一天,見狀也就趕快各自去找地方休息——至於守夜巡邏的事情,自有外邊的兵士操勞,他們只要服侍好自家主人就成了。
「……沒錯,跟你實話實說吧,咱們村子里剩下的十九口人,如今已是全都在這地方了。」
「……這幫粗心的臭小子臭丫頭……跟他們交待過多少遍了,我們干忍者這個行當的人,最最要緊的就是隱秘性啊!尋找目標和執行任務的時候自然不必說,就是事後也都要記得把首尾給收拾乾淨嘍,免得給人看出什麼蛛絲馬跡,以至於惹禍上身……唉,訓練的時候明明都表現得很好,怎麼這會兒卻是一個個全都只管挖坑不管填坑?搞到最後居然還要我這個老頭兒給他們擦屁股……」
說到這裏,他忍不住喘了口氣,「……而且,那幾個黃泉神社的黑巫女,如今也還在城中尚未離開。這些侍奉黃泉之神月讀命殿下的黑衣巫女,差不多個個都是心狠手辣嗜血暴虐之輩,最擅長把人整治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難道你想要背上一堆惡毒詛咒,渾身長瘡流膿,從頭一直爛www•hetubook•com•com到腳嗎?」
粗看上去,這位中年男子似乎顯得挺普通——膀大腰圓,絡腮鬍子,一頭雞窩似的亂髮,滿身糾結的疙瘩肉……然而如今明明是積雪未化的除夕之夜,他卻彷彿毫不在意呼嘯的凜風一般,大模大樣地光著膀子,下身也只穿了一條單褲,還打著赤腳……這副尊容可真是夠耐凍的,莫非是在秀肌肉嗎?
「……沒錯,居然把人家眼皮底下的一座沙丘挖成這副模樣,卻不知道要填上,就是白痴都能看出有問題了!唉,現在這些『庭庭』的後輩們啊,實在是墮了你們真庭忍者的名頭吶!」
至於那些已經預備要散夥隱居的傢伙……就算在這片微型沙漠里迷路了又怎樣?只要盡量遠離這座下酷城,不要等到明天再給逮回來就行了——而且看著那班公卿們個個一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連走遠路都夠嗆的撲街衰樣,就算是被不慎瞧見了,估計也沒本事把這些腿腳強健的逃兵們給抓回來。
鑢十六夜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聽你的說法,還有其他很多熟人也接受了這個任務?」
隨著這番最後告別的結束,一百多名將士紛紛背起了行李,驅趕著馬匹,就此分道揚鑣。根據預定去向的差異,他們自發地分成了幾撥,朝著不同方向離去,很快就漸行漸遠,慢慢地沒了蹤影。
一位小頭目有些不甘心地回頭望了望夜幕掩映下的天守閣,悄悄湊到緋月宗一郎的耳畔,低聲建議道,「……眼下既然是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局面,那麼就沒有任何事情比盡量摟錢更重要的了。不管是弟兄們在散夥之後各自找地方安家立業,還是您帶隊渡海投奔之後,在高麗那邊的衙門裡上下打點,謀求貴人接見與提拔,都是非常費錢的。為什麼不趁著這個機會再冒一次險,殺進去把他們這些肥羊統統都給搶了?」
真庭蝸牛半蹲著坐在沙地上,有些無聊地答道,只是隨即便突然間眼珠一轉。
而在日落之後不久,下酷城天守閣內的燈火,也一盞盞地先後熄滅了。
這個愚蠢而又貪婪的念頭,當即就讓緋月宗一郎攥緊了拳頭,重重地往他腦門上砸了一下——由於擔心弄出聲響驚動旁人,所以沒劈耳光——然後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低聲地咆哮道。
而更悲催的是,在最後時刻到來之前,這位天皇陛下將要遭遇的悲劇,至此仍然沒有結束……
突然之間,伴隨著這嘲諷的話語,一個中年男人毫無徵兆地在老忍者的身後,微笑著問候道,「……還有,就是祝你新年快樂喲!連除夕夜都要加班的真庭蝸牛先生!」
儘管這位中年肌肉男出現得相當突然,但和*圖*書正忙著給小輩填坑的老忍者真庭蝸牛,卻毫無驚訝之色。
熊熊燃燒的篝火旁邊,全副披掛的緋月宗一郎,最後檢閱了一遍這支他一手拉起來的奇兵隊。
「……鑢十六夜?嘿,天底下會管咱們叫『庭庭』這個綽號的,似乎也只有你這個虛刀流傳人了。」
——沒辦法,這位天皇已經折騰出太多做事不靠譜的劣跡了。
荒涼冷冽的下酷城外,只剩下那幾堆「蓽撥」作響的篝火,還在空曠無人的沙地上繼續燃燒……
真庭蝸牛掰著指頭報出一串人名,然後抬頭望著鑢十六夜,「……咳咳,話說回來,就連閣下這位號稱『空手平天下,無刀勝有刀!人劍合一,舉世無敵』的虛刀流孤高傳人,如今不是也成了大阪財閥的爪牙嗎?唉,看起來似乎正應了那個什麼財神教信徒最常說的口頭禪——窮人用刀劍殺人,富翁用金幣殺人啊!」
可是,緋月宗一郎卻一把將他拉住,接著又抬頭打了幾個手勢,示意幾個軍官湊到他身邊來。
咳咳,這樣的條件一開出來,收到消息的奇人異士可真是趨之若鶩啊!要知道,今年秋天的一場鼠疫再加一場天花,我們村子就從一百多口人減員到了這麼點兒!就連我這個首領也落下了病根,雖然勉強挺了過來,但身體卻差了好多,稍微動一動就喘氣流虛汗,再這樣下去就只能退隱了……」
「……沒辦法,這世上沒有桃花源啊。今年天下大旱,不承島上僅有的一處泉眼乾涸了,田裡沒了收成,在下就算想要隱居也是不可能的事,只能出來想辦法找飯吃了……」
「……緋月大人,外邊這些挑擔和板車上的金銀綢緞雖然不少,但那些最值錢最珍貴的玩意兒,比如名貴香料和珠寶之類,可都是被天皇陛下還有公卿們在天守閣里隨身藏著啊!」
如此氣氛凝重地默然對視了良久,緋月宗一郎這才嘆了口氣,緩緩地開了口。
看到真庭蝸牛這糟老頭居然一臉淫|賤的笑容,滿眼熱誠地注視著自己,鑢十六夜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趕緊往後退了十幾步,與這沒安好心的傢伙拉開距離……
夜色漸濃,寒風凜冽,鳥雀無聲,天守閣內除了北風的呼嘯,就只有輕微的囈語和鼾聲傳出。
說罷,他便整了整袍服,彎腰一個標準的九十度鞠躬,向這些即將離散的舊部們行禮告別。
凡是堆放在天守閣外面的財物,不管原來是屬於奇兵隊將士的東西,還是那些逃難公卿甚至皇家的積蓄,都已經被士兵們悄悄瓜分。而剩下的一點兒糧食,也全都塞進了眾人各自的背囊。隊伍里僅有的幾匹馬,被小心地勒上了嚼子,馬蹄還裹了稻草,以避免發出聲響和_圖_書,讓天守閣內的人驚覺。
「……等等,雖然如今的下酷城中沒有宇練銀閣和他的斬刀。但這城裡倒是還有一個天皇和一把草薙劍啊,而且護送御駕的士兵都已經逃光了……嗯,我說鑢十六夜啊,你有沒有興趣效法先人事迹,單身衝進這下酷城闖上一遭,用虛刀流的招數斬了天皇,再奪了草薙劍……嗯,如此一來,你的名聲定然會瞬間轟動天下,乃至載入史冊,萬古流芳——古往今來第一個討取天皇首級的武術家啊!你的虛刀流也絕對不愁招不著徒弟了……怎麼樣?要不要試試?」
※※※
「……也請緋月首領保重身體,後會有期!」
——而這也意味著,在今年的倒幕戰爭之中,曾經屢次以少勝多,獨力大破百倍於己的幕府軍,縱橫關西諸國無敵手的當世第一傳奇強兵,長州藩奇兵隊,就此宣告煙消雲散了!
但這片超迷你的鳥取沙漠,卻是非常地富有島國特色……怎麼說呢?整片沙漠呈細條形,沿著海岸東西向分佈,一邊是險峻的山崖,一邊是廣闊的大海,雖然有三十多里長,但最寬的地方也才三四里,窄的地方更是連一里都不到,站在任何一座沙丘上都能望見海岸——說白了也就是一片特別寬廣的沙灘罷了。
接著,又有另一個黑衣忍者從沙土中鑽出,四下里張望一番,然後朝著另一個方向拔足而去。
因此,打算渡海去高麗碰運氣的緋月宗一郎,只要帶人直接走到海邊,然後沿著海岸線前進,一直趕到那座荒廢漁村搜集船隻就是了。只要沒把東西方向搞反,就絕對不會有迷路的危險。
總之,這一夜的下酷城雖然冷清了許多,但至少還算平靜。
第二天清晨,在一片驚慌失措的尖叫,以及失魂落魄的啼哭之中,仁孝天皇被駭然地驚醒了過來。
「……沒錯,確實是挺相似的。可惜在這如今的下酷城中,卻沒有一個宇練銀閣或宇練金閣可以供你砍掉成名,更沒有一把名刀供你收繳上去請功……」
鳥取沙漠中的除夕之夜,夜空黯淡無光,地面亦是一片黝黑。
真庭蝸牛繼續低頭用摺疊鏟填埋著沙坑,頭也不回地隨口應道,「……怎麼?莫非你鑢十六夜也受了那位三井家大小姐的雇傭,前來刺探仁孝天皇陛下的御駕虛實?我還以為在江戶毀滅,天下大亂之後,你這個總是招不到弟子的撲街武術家,會選擇隱居故鄉不承島,就此不問世事呢!」
雖然仁孝天皇還在強打起精神,宣布一切事態尚在掌握之中,大丈夫だ 問題ない!並且還聲稱,他現在已經派人去尋找船隻,御駕很快就要轉進到安全的薩摩藩……但還是沒有一個人能夠放得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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