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決定了徹底不要臉，安爾樂很快就不再患得患失，變得精神了許多，「……對方的人究竟在哪兒？」
——就在這片飽受戰火蹂躪的廢墟之中，迎著蕭瑟的秋風，一隊隊瘦骨嶙峋的裸體男人，被麻繩五花大綁，然後又聯成一串，在刺刀和皮鞭的逼迫之下，沿著通往上海的官道，渾身哆嗦著踉蹌前進。
當確認了對面的身影並非幻覺之後，曾經留學西洋，見多識廣的安爾樂將軍本人，倒還沒什麼特殊反應，可是他手下的那些見識淺薄的士兵，卻是一個個驚慌失措地慘叫起來：
「……什麼怪物！那是尊敬的德金先生，咱們這一回交易的大客戶！萬萬不可失禮了！」
至此，朝廷官軍對鎮江發動的第一波反攻，就這樣宣告失敗。
這些醜陋的人形怪物，粗看起來只比普通人略高一些，但體重卻是普通人的至少兩倍，全身覆蓋著蓬鬆厚實的灰綠色皮毛。頭顱活象一隻鬣狗，長著骯髒的黃牙和血紅的眼睛，身上則披著髒兮兮的皮甲，腰間掛著銹跡斑駁的大刀和流星錘，總算顯示出了幾分文明的痕迹。不過看著它們的模樣，似乎更喜歡用爪子和牙齒來解決敵人，然後開心地撕咬著熱騰騰的血肉，啜飲白花花的腦漿……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後，康德皇帝英明睿智地發現，以費立國大學士的教訓來看，漢人書獃子大概是不會打仗的，而滿洲親貴又告病的告病，有事的有事，實在不好強求……最後實在沒辦法，就從身邊的太監之中，選拔了兩個看上去相貌最威猛的公公，讓他們帶兵討伐盤踞鎮江的閹黨。
為今之計，與其效忠這個不得人心的韃子朝廷，敗亡之後還要落個罵名，倒不如趁著朝廷這塊招牌暫時還有點用，想辦法盡量大撈一把。日後不管是拉隊伍佔地盤，還是找個太平地方當寓公，好歹手裡也能落下些錢財不是？另外，就算您自己不計得失，可洋槍隊的這些弟兄跟著您出生入死了好幾年，怎麼著也都得讓他們日後有個著落啊！」
王啟年總辦揚起馬鞭，厲聲喝止道，「……都給我把胸挺起來，臉色精神些！別怠慢了咱們的衣食父母！」
一聽買家居然要壓價，王啟年頓時就急了，像受了莫大的污辱一樣嚷嚷起來：「……如今這年頭物價暴漲，就是一頭豬也要七八兩銀子，一個人五兩銀子，實在是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
預示著死亡的晦暗氣息，緊緊地縈繞在這支隊伍頭上，沒有人知道下一刻會有誰倒下去死掉，也沒有人知道自己還能活上多久，只是在槍口和刀劍的逼迫之下，麻木地繼
ｍ.hetuｂooｋ•cｏm.coｍ續著這場彷彿永無盡頭的死亡行軍。
「……怎麼會有問題呢？安大人，您就放一百個心吧！不是我王啟年自誇，在下做事一向牢靠得很吶！」
更要命的是，士兵可以拉壯丁，軍官可就沒處找了。偏生皇上又催得緊，兩位公公只好領著這麼一幫無組織無紀律的大雜燴，慢騰騰地出了京城往東走，結果很快就成群結隊地開小差，越走人越少——要知道，就算是一個學校的學生們高高興興出去春遊，有老師帶隊班幹部負責，都經常會出現走丟了的，何況這兩位公公手下這麼一幫心不甘情不願的炮灰送死鬼呢？
——當然，就算是這場殘酷的死亡行軍，畢竟還是有終點的……
「……人能跟豬比嗎？」德金當即就瞪了他一眼，「……而且瘟豬也是沒人要買的啊！」
對於此次人口買賣的交易雙方而言，王啟年這邊本來就是無本生意，能夠撈到這樣一筆銀子，就已經心滿意足了。而狗頭人奸商德金自然也不會虧損——上海租界固然是殘破不堪，消化不了這些人口。但隔海相望的東瀛列島，如今大戰方息，人口銳減三分之二，到處都是無人耕作的荒廢農田。各地諸侯富豪，都很樂意拿出窖藏的金銀，來換一些緊缺的青壯勞力。
看了看身邊這些已經大半年沒有正經發過軍餉，最近才靠敲詐鄉村發了一筆小財的洋槍隊老兵，安爾樂將軍忍不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一次向魔鬼屈膝投降，讓心中堅持的最後一絲理念就此崩塌——道德良知、軍人操守什麼的都給老子見鬼去吧！兜里有錢才是最最要緊的……
「……這就是你們剛販來的新鮮貨？看起來不怎麼好啊！」
既然芙蓉聖女忙著保佑皇室，沒空離京出征，康德皇帝也就不敢強求，以免這位神通廣大的女人在氣急敗壞之下，把對皇室的賜福改成詛咒……可這場討伐鎮江叛黨的戰事，總歸是要找人去打的。
「……安大人！如今都到這份上了，您該不會心裏還顧慮著名聲，甚至心向著朝廷吧？！」
於是，她便借口要為皇家辦一場七七四十九天的祈福祭典，硬是推掉了這一苦差事。
——可憐的安爾樂將軍，在這個悲催時代的逼迫之下，您也終於墮落了。
誰知這宮裡的太監，還真是比不得宮外的閹人——這兩個公公雖然長相還威猛，但打仗實在是十竅通了九竅，一竅不通啊，所以當即就犯愁了：這仗該怎麼打呢？
呆愕了片刻，他抬起袖子，不敢相信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嗯，你說買hｔtｐs://wｗｗ.hｅｔｕｂｏｏｋ.com.ｃom
主會在黃埔江邊等著，不用我們帶人深入租界。可如今都能看見渡口的哨所了……」
「……這個……怎麼說呢？我的話不是這個意思……」
——就在奉命攻打上海的江東征討行營，搖身一變成了洋人的捕奴隊之時。攻打鎮江的那一路朝廷官軍，同樣也在這個群魔亂舞的亂世舞台上，開始了自己頗為精彩的華麗表演。
康德三年十月初，雖然突襲帝都南京的西洋艦隊，已經暫時退卻。但趁勢而起的革命黨人，確切地說是閹黨的雅易安和郭波兩位大公公，依然聚眾盤踞在距離南京不遠的鎮江重鎮，對南京虎視眈眈，時常作勢攻打，氣焰甚是囂張，屬於朝廷必須第一批鎮壓的專政對象。
「……王老兄，您說今天這事……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王啟年總辦很自信地拍著胸脯說道，「……我已經跟洋人那邊談好了價錢，每個壯丁五兩銀子，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絕無一絲賒欠……再說了，若是這些洋人把咱們給坑了，之後又該找誰去收貨啊？」
但問題是，與上戰場對著一幫臭男人脫褲子賣屁股相比，芙蓉聖女顯然更喜歡留在繁華的京城之中，享受愚夫愚婦的頂禮膜拜，以及王公貴族的宴請奉承。
「……德金先生，您這可就說錯了，他們雖然賣相稍微差一點兒，但身體可絕對不差啊！咱們之所以讓這些貨色光著屁股一路受凍過來，就是存著替您擇優去劣的打算吶！」
於是，這兩位公公就討了道聖旨，宣稱在南京城內外的所有富戶，限期三日之內，按照家產多少不等，都要出兵一人到十人，自己準備武器馬匹，跟著他們一起征伐鎮江。
王啟年總辦一邊搓著手指，一邊陪著笑臉，如此解釋說，「……若是身體不好的傢伙，或者有什麼隱疾的人，這一路上早就被凍死餓死或者病死，在路邊喂野狗了。能經歷九九八十一難，活著來到這兒的，都是身子骨結實到不得了的棒小夥子！您瞧，咱們是多麼的保質保量，萬事都先替客戶著想啊……」
還有南洋香料群島的種植園，由於環境嚴酷、勞動強度大、死亡率高，同樣每年都要補充大量的奴隸——總之，在遠東這片地面上，如今只要有貨源，就絕對不會有哪個人販子虧本的！
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奴隸販子，狗頭人德金彷彿看牲口似的，先檢查了他們的身體，看是否有殘疾，又用力拍拍他們的肩膀，試試力氣，最後讓他們張開嘴，察看牙齒是否缺損。
由於連續好些天都沒吃沒穿，又餓又凍又病，這些骨瘦如柴的可憐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並沒有走出多遠，就開始陸續倒斃在路邊。但其餘那些同樣飽受病餓折磨的「新兵」，卻根本沒心思幫助這些這些倒斃的同袍一把，只是將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有氣無力地一步步挪動。而監督他們的洋槍隊老兵，則罵罵咧咧地將倒斃者的繩索砍斷，丟棄在路邊的野地里，順便再往胸口捅上幾刀，以免有人裝死。
按照康德皇帝的作戰計劃，反攻鎮江這一至關緊要的重任，應當由他心目之中的最強戰力——剛剛用陰門陣大破西洋蠻夷，因功被拜為國師的魔教芙蓉聖女來負責。具體做法就是讓她招攬京畿各地的魔教黨徒，聯手反攻鎮江，然後朝廷在後邊摘桃子撿便宜。
「……就待在渡口的哨所崗樓里啊！」王啟年抬手遙遙一指，「……喏，他們已經出來了……」
「……嘿嘿，這麼不靠譜的漂亮話，你究竟是在蒙誰啊？分明就是你們人手不足又沒經驗，生怕貨物在夜裡逃了，結果才弄成現在這副病歪歪的熊樣……」
所以，他遲疑了一會兒，就命令隊伍停下來休息，然後對王啟年總辦問道：
雖然兩個月前湧入此地的魔教暴徒們，在一番大肆劫掠之後，眼看著此處沒了油水，早已紛紛散去，但在這一路上，還是時不時可以看見被戰亂摧殘過的痕迹——暴露在荒野上的屍骸，盤旋在天空中的烏鴉，被燒成焦炭和灰燼的村落市鎮，長滿了茂密荒草的田野，成群流浪著啃食腐屍的野狗……
而嘗到了甜頭的王啟年和安爾樂，為了將這種無本生意繼續做下去，很快就丟了最後一點良心，合夥炮製出一封奏報，送往蘇州費立國大學士的莊園，舌燦蓮花地如此聲稱說：「……我部奉均命征討上海，浴血奮戰十余日，殺敵不計其數。只是敵人勢大，我軍死傷逾五千，實在無力堅持，只得撤回蘇州整補，以待來日再戰……計劃徵兵若干，籌餉若干，還請大人核准……」
跟充斥于這個老朽國度每一處角落的各種官場怪談一樣，氣數已盡的翔龍帝國大金王朝，在覆滅前夕所發動的最後一輪全面反攻，也不出意料地變成了一場極度荒謬的大笑話。
至於讓這些「貨物」一路裸體受凍的虐待折磨，在德金眼裡，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以販奴船底艙那種地獄般的惡劣環境，通常若是能有一半的人活著抵達目的地，就已經算是好運氣了。
王啟年神色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甚為驚訝地提高了聲調，「……如今就算是三歲小兒都知道，這朝廷已經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啦！俗話說，皇帝還不差餓兵呢！但您這次出兵和_圖_書東征，可有拿到戶部的一文錢一粒米？
而在這些本應彪悍嗜血的豺狼人，此刻卻奴顏婢膝地簇擁在一頂滑竿周圍，上面半躺著一個充滿暴發戶氣息的胖子——頭戴金色的絲綢軟帽，身穿金紅相間的絲綢長袍，領口和袖口都用金線和銀線綉出繁複的花葉條紋。而彷彿酒瓶一樣粗細的手指上，還套著一枚直徑足可以做狗項圈的鑽石戒指。
※※※
「……哦，是嗎？那我再瞧瞧……」安爾樂將軍隨口應付著，同時抬眼望去……於是便一下子愣住了。
然後，這支披著官皮的捕奴隊，就讓江南各地的鄉間村落，又遭了一回妻離子散的大難……根據不完全統計，在大金王朝滅亡前夕的最後幾個月里，王啟年和安爾樂這兩位江東征討行營的哼哈二將，先後從江南各府縣鄉村，擄掠青壯男丁六萬以上，其中只有約摸一半左右，被活著押運到了上海租界，然後又只有三分之一熬過了販奴船底艙的折磨，活著抵達了目的地……
由於兩位公公嚴重缺乏組織能力，這支討伐軍還沒走到鎮江，就已經基本上跑光了。剩下兩位公公大眼瞪小眼，覺得沒法回去跟皇上交差，索性眼一閉牙一咬，直接倒戈投靠了作亂鎮江的郭波公公。
唯一與尋常胖子不同的是，在他那充滿了肥油的球型軀體表面，還覆蓋著一層暗灰色的細小鱗片，顯示出這是一個肥得變了形，近似於皮球狀的狗頭人。
事實上，他們此時所看到的景象，也確實是能夠令絕大多數人感到毛骨悚然。
「……怪物啊————」
——古有以毒攻毒之策，朕今天就來個以閹攻閹，必能有奇效出現……康德皇帝大概是這樣想的。
「……哦，是么？我怎麼覺得他們好像連風都能吹走呢？」
望著前方不遠處黃浦江面的粼粼波光，以及租界守軍在江畔渡口設立的一座崗亭哨所，雖然心中早有準備，但也不知是為什麼，安爾樂將軍還是感覺有些心慌意亂。
安爾樂將軍表情頗為苦惱地搔著頭髮，「……不管怎麼說，咱們也是堂堂朝廷官軍。不用心禦敵倒也罷了，還私通洋人做這種缺德買賣……總感覺心裏有道坎過不去啊！」
可問題是，像上前線當炮灰這種高風險低收益的蠢事，有哪個富人願意去賠錢又賠命啊。所以折騰了幾天之後，兩位公公只搞到了一幫花錢請來甚至綁來的替死鬼，從殘疾人、病人、七旬老翁到五歲兒童都應有盡有，至於武器馬匹更是完全沒有，能夠扛一根木頭棍子就算是不錯了。
※※※
直至二十年後，王啟年和安爾樂的凶名，在江南各地，仍然是可止小兒夜啼的存在hetubook.com.com。家長教訓自家頑皮小孩的時候，總是愛說：小鬼，叫你再不聽話，就被王啟年和安爾樂那兩個惡鬼剝光衣服捉了去！
德金從鼻孔里哼了一聲，隨後開出了個壓低過的價錢，「……像這麼爛的貨色，每個最多三兩銀子！」
「……誒？大人，您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啊！每個最少五兩銀子，這已經是底價了啊！」
嘿嘿，亂世之中，各地藩鎮都忙著搜羅勇士、整軍講武，磨刀霍霍地要爭奪天下。咱們的康德皇帝呢，卻是把錢財都拿去供養幾十萬活著浪費空氣死了浪費土地的八旗子弟，然後任憑自家兵馬窮死餓死！由此可見，這朝廷早已爛透了，將來不是革命黨或者魔教得勢，就是哪個強藩節度使進京坐江山！
狗頭人德金不滿地抬起一根胡蘿蔔粗細的手指，對著這些渾身凍得又青又紫，有些還在發燒打擺子的裸體男人晃了晃，「……弄這麼一幫病漢回去，你叫我賣給誰啊？」
……
思慮再三，這倆人最後認為，別的事情可以不管，總之一定得要先多搞點人來壯壯聲勢，俗話說螞蟻多了咬死象，只要湊夠了人頭，淹也把革命黨給淹死了。
雙方經過一番討價還價，爭得面紅耳赤，最後總算以每人三兩八錢銀子的價格，敲定了這筆生意。
上海西郊，這片原本商旅往來、村鎮稠密、熱鬧繁華的地方，此時已經只剩下了一片殘破和凄涼。
「……哎，怎麼會呢？」王啟年總辦趕緊活動起了他的如簧巧舌，「……這都是絕對的上等貨色！咱們剛剛才從鄉下徵集起來的，身體全都結實得像牲口！力氣大，聽話，還好養！隨便給點吃的就能幹活！」
雖然這位來自無冬城的狗頭人商販並沒有多少語言天賦，暫時尚未掌握翔龍帝國的複雜語言，但依靠「通曉語言」的神術，還是能讓他與本地捕奴隊首領進行比較流暢的溝通。
——這是租界方面如今的重要炮灰兵力，來自塞爾聯邦的豺狼人奴隸兵。
伴隨著夾雜了黃浦江潮濕水汽的秋風，在大金帝國江東征討行營官軍的前方，五千名捆綁系裸男的對面，慢慢走來了一大群面目猙獰、渾身臟臭的類人生物。
——在一隊青面獠牙的豺狼人衛兵的簇擁之下，巨熊軍團的隨軍商人，已經許久沒出場的狗頭人德金，眯著他那對幾乎只剩一條縫的小眼睛，翻身跳下滑竿，走到了這五千名渾身哆嗦的裸男之中。
極少數重返家園的倖存者，此時也都已經恍如行屍走肉，彷彿幽靈一樣徘徊在那些殘垣斷壁之中，搜檢著家園廢墟中任何一點可用的東西。看到有大隊人馬經過，就全都躲起來遠遠窺視，眼神中充滿了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