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去年今日的記憶

「顧宗琪,是不是我總是不夠難過,所以上帝來懲罰我了,要讓我流光一輩子的眼淚?」
我無奈地白了一眼,「沒說錯嘛,幹嗎這麼怪異地看著我。」
我順口就問,「顧宗琪,你熱不熱?」
卻沒有任何的意識。
我擺擺手,「不用了,我奶奶現在在哪裡,我要看看。」
「我是斧頭鯊啊!」
可是,明明要離開的不是秦之文嘛,不是,一定是我在做夢,這一切一定是夢,秦之文是個壞傢伙,小時候他常常一個人躲在柜子裏面,等我因為找不到他而惶恐地大哭的時候,他才悄悄地拉開柜子門,探出一個腦袋笑道,「夕夕你這個小笨蛋。」
這麼多年,我只見過他二哥兩面,都沒有單獨說過話,要是說在冷漠的家庭中,能給秦之文最後一絲溫暖的就是他的二哥了。
「樓上,樓梯在左邊。」
「可是……」
我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腿都在打顫,連忙衝過去,病床上奶奶消瘦的面容,手上打著點滴,身邊一大堆儀器,滴滴答答地閃著,我的心,也重重地跳著,她沉睡著,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那樣的安詳好像永遠不會醒來一樣。
「這位同學說得沒錯,是痛,還有另外的三個,漲,吐,閉……」
「顧老師,臨床醫學概論的外科考試划不划重點啊,都要考試了!」
他手指觸碰的地方有大片的瘀青,但是我卻一點知覺都沒有,「咦,這裏怎麼會變成這樣,大概又是不小心磕到了哪裡了吧,過幾天就好了。」
「這個世界上縱然都會有生老病死,但是我們還是要努力地活著不是嗎?我明白你的心情,只是希望你在記住的同時不要那麼難過,將來有一天,我也會離開……」
留下一聲細微而幾乎不可聞笑聲。
原來人,可以一次一次地流那麼多眼淚,哭幹了,還是會潮濕。
第二天早上我打了個電話給秦之文,沒人接,我發信息跟他說我要東華醫院看他,很久才有回復,「夕夕,剛才辦理出院手續的,沒看到,我沒事了,馬上要出去一趟。」
他沒有說話,眼神都有些潰散,好像在看著什麼,卻又好像什麼也沒有放在眼裡,雨天江面上的風大,捲起江浪,潮水鋪天蓋地向岸邊捲來。
「食管癌,胃癌,腸梗阻,結腸癌,直腸癌,闌尾炎,急性化膿性腹膜炎,急性胰腺炎,慢性胰腺炎,胰腺癌,腹外疝,我上課的內容就這麼多而已。」他淡淡地笑起來,「回去把都背出來就行了。」
刺眼的陽關在我的眼前兜兜轉轉的,落下明晃晃的斑紋,我看到一片詭異的光亮,圓圓的,像是惡作劇般的在我眼前的地面上晃動。
他頓了頓,「哦?如果那個帥哥老師追你呢?」
也很少去約會,一個星期見面屈指可數,倒是經常因為他來學校上課,然後順道一起吃頓飯,他送我回宿舍,再互相道別。
「沒興趣。」
大概這就是我報應。
「話不要說得太滿啊,沒準以後你就糾結上哪位帥哥就由不得你了。」
然後我看了一下,都是暗紅色,看樣子是嘔血,不是咯血。
突如其來的遭遇讓胖子先生很不爽,大概他都以為醫院是天堂,醫生是天使,他是上帝,於是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呸,耳聾了……」
對哦,我忽然想起來顧老師也是在普外的。
「閉嘴!顧宗琪我讓你閉嘴,不許你說什麼死不死的東西,要死也是我先死,你別指望能讓我難受……」
我看了一下時間,半夜兩點多,合上手機,看著黑暗中顧宗琪的臉,就不知道說什麼。
「腳軟了,一口氣跑過來的。」我沒好氣地回答,「你幹嗎?」
走到科苑樓的時候,花壇邊有新開的野花,他就問,「你們知道蒼蠅和蜜蜂的區別么?」
我盯著簡訊,眼睛直勾勾地看了一會,想了想還是回到,「確實真作!」
也許沒料到我會這麼直接,他嘴角微微翹起一個弧度,然後轉瞬即逝,「我沒事,可能工作有些忙吧,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頓時好感全無。
雨天之後就是涼爽的清晨,午後把窗子推開,可以聞到清涼的空氣,艷陽雖高,卻不再炙熱,處處透出沁人心脾的舒爽。
於是我就落荒而逃。
很怕,這道陽光會在我這塊陰霾的地面慢慢地枯萎,就像追逐陽光的向日葵,得不到太陽的愛,最後腐爛在陰暗的地面里。
只有那天空,明晃晃的陽光忽然消失,透白的天空瞬間烏雲密布,然後雨點嘩嘩地落下來,而混亂城市安靜的一隅,屋子裡和屋外彷彿隔絕了兩個世界。
不是累極而睡著的疲態,是對人生毫無眷戀的靜態,在古舊的屋子裡,靜靜地等時光流逝,等成自己燃成塵埃,再隨風逝去。
後來我才知道學醫的那群小瘋子,上課時候除了沉默地聽,就是沉默地寫筆記,要是有人插嘴或是講話,絕對會被集體秒殺的。
巨大的玻璃窗上落滿了水滴,縱橫滿目,模糊一片,然後又被風吹得斜飛出去,根本沒有著陸點,就像我的眼淚,不知道從哪裡來,從何處流走。
心底,軟軟的像是被陽光曬過的細軟的沙灘。
下午的時候看完病,提了一袋子免煎的藥包去我乾爸那裡,上電梯的時候,前面兩個實習小女生嘰嘰喳喳的,電梯里除了我還有一個戴著口罩的高個子醫生,穿著一絲不苟的白大褂,我掃了一眼,然後就聽到走廊那邊有人喊,「等等。」
很久那邊都沒回話,我也就自顧自地看電影去了。
還有他們會很積極地組織一些無聊的活動,讓我這個連傳單都不願意用手去接一下的人很是惱火,因為那群尚德濟世的孩子總是鍥而不捨地跟著你,「同學,今天是世界無煙日,今天是世界睡眠日,今天是艾滋病防治日……」
我頓時就火了,「你要不要命啊,回去給我躺著!」
我的心裏在飛快地盤算,終於「啪嗒」一下,我盤算完了。
於是我微微一笑,手臂不由自主的環上他的,顧宗琪微微一怔,然後也笑起來,「晚上一起出去吃飯好不好?」
還有一群嘰嘰喳喳的醫學生,總是面不改色地討論那些讓人很無語的話題,比如跳樓自殺的人摔倒地面上是脾臟先破裂還是在半空中就已經因為腎上腺激增被嚇死了,或是像豆腐花一樣的癌變臟器,他們總是喜歡在飯桌上討論這類話題,所以看到醫學部的那群小瘋子夾著揉成一團的白大褂,散發腐爛變質的實驗室味道出現在食堂的時候,我們總是會遠遠地避開。
「去,去醫院,我給我乾爸打電話。」
我就是在艾滋病的紅色絲帶飄滿整個校園的時候,遇見了顧宗琪,那時候那個醫學部臨床八年制的小朋友拿著筆,追著我說,「同學,請你簽名,請你配合我們工作。」
終於笑完了,我抹了抹眼淚,一手扶著顧宗琪的手臂,努力地從地上爬起來,炫白的陽光下,他的笑容那麼清晰地落在我的眼眸里,「喻夕,我第一見你笑得那麼開心。」
我把手機摸出來看了一眼,果然有他的信息,「對不起,手機習慣了靜音,而且,我以為你這個時候不會發信息給我呢。」
我茫然地看著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些什麼,冰涼的空氣飄落在我裸|露的肩膀上,有些透骨的刺痛,他伸出手把我摟進懷裡,「不要去想太多。」
任之寧送我回宿舍,一路上我們話很少,也是他問我答,對他,我總是有一絲的芥蒂,站在宿舍樓下告別的時候,他忽然問我,「夕夕,你有男朋友嗎?」
忽然聲音就變啞了,其實也不見得有多悲傷,只是想到物是人非,眼淚就有些控制不住的想要奪眶而出,他的臉一下子好像變得影綽綽的,定了定神,我眨眨眼睛,細小的眼淚彈跳出去,「都過去那麼久了,我還提,我這個祥林嫂,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老人家是早上去世的,護士趕到的時候已經停止呼吸,該做的搶救都做了,對不起,還是很遺憾,你不要太難過了。」
「我怎麼會自己去追男生呢?」
那瞬間,我只有滿心的歡喜,並沒有那種負擔重重的擔憂,我想,我應該有一點喜歡他。
突然間我的眼淚就毫無預兆地流了下來。
我過去的二十幾年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連當初在熱戀中的童若阡,都只是那麼輕描淡寫地給予永遠不會兌現的承諾。
那時候我很輕鬆地想,怕啥,說出來就不要怕詛咒,詛咒多了,也就習慣了。
他那雙好看的眼睛往上輕輕一挑,眼波流轉,「你經常來串課?」
不過是下午,卻與黑夜無異。
他眯起眼睛,抿起嘴笑笑,「沒事,只是看著你回去。」
大概是那種真心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會很簡單地希望他快樂幸福。
這樣相處方式輕鬆並且樂趣,慢慢地也開始有了情侶生活的模式,可是晚上互道晚安關上門的時候,又變成相互隔離的空間。
想了想我又添了一句,「不要告訴任何人,要是被人知道了,哼哼。」
他「呃」了一下,表情有些傻的可愛,「我以為……你哭了……」
那時候,我一點都不想和他的關係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概我的心裏還有童若阡的陰影——我這樣的人被甩了,還被傳自殺,臉面何存。
宅女的日子就像千篇一律的書頁,每天百無聊賴地翻過去,依舊是一樣的內容,睡覺吃飯上課看動畫片混罈子。
想想覺得不是很好看,我又添了幾筆,變成了囧囧,然後我把筆一丟,就準備離開,這時候旁邊有人驚喜地叫道,「啊,顧老師!」
自始至終,都是顧宗琪抱著我,我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棺木里的秦之文。
那天我老闆正在歡快地放《查德萊夫人的情人》,一群人,男男女女坐在階梯教室里看世界上最正經的藝術黃|片,美其名曰追求愛情,剛開始看的時候還挺興奮的,後來就覺得索然無味,我師兄坐在我旁邊,已經開始用手機上網看大盤走勢。
條件反射的,我就跟平時上專業課一樣隨便回答,「痛!」
幾乎跟秦之文一模一樣的臉龐,只是眼睛相差得不少,他的眼角圓潤得很是富態,不像秦之文的那種料峭淡漠,大概小時候還未長開就有如此明顯的差距,從面相上來看,也不難想象為什麼他們的親生父母要遺棄這一個而留下另一個。
他微微一笑,「那你就不知道咯。」
不知道怎麼的,他的笑容,那一瞬間,好像是雨過天晴般的清亮,聲線微微地上揚,像是偷了糖果的小孩子那樣的尾音,帶著點俏皮。
一抬頭就看見反光的表面,還有顧宗琪的臉,微微皺著眉頭,輕聲地問,「你怎麼了?」
我也只有他主動發信息的時候才懶懶地回上一句,而且從不對他回信的速度抱任何希望,有時候躺在床上發信息,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
還有很難看的東華醫院的標誌。
那個男人比我高了一個頭,我在女生中個子已經算是高了,和-圖-書很少有需要我仰視的高度,可是眼前這個不僅需要抬頭,還要斜眼。
我挑了挑眉毛,「上帝知道,我很想把你推進去。」
「你確定是我嗎?」
「你是什麼專業的?我們學校的?」
越來越深刻的麻痹感,扼住的窒息感,於是我眼前一黑,就再也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哭著說些什麼,好像只是喊秦之文的名字,我只覺得手心的麻痹感,震到腦袋裡,脈搏中的血液汩汩地下行,缺氧般地窒息。
可是還沒走兩步,就被他叫住,「總是要給個答覆,喻夕,你今天不理我,你能保證永遠不面對這個問題嗎?」
我忽然就來了興趣,「顧宗琪,你說什麼是癌症?腫瘤又是什麼,為什麼會得這樣治不好的病,癌症是不是都會死的?」
果然是一點都不和諧的課堂氣氛,我們專業上課,吃飯睡覺打遊戲聊天照相,啥都有,雅典學院,百花齊放,堪稱和諧一枝花。
只有嘩嘩的雨聲,我和他,安靜地依偎在一起,透亮的白光,映襯得連地面上都沒有我們倆的倒影,好像連帶哀傷一起蒸發。
七月的天已經是初夏,中午熱辣的陽光照下來,汗水悄悄地從額頭上滲出來,濕膩得難受,我看了一眼旁邊這個男生,依然是短袖襯衫,長褲。
我不知道怎麼還能擠出那樣勉強的笑容,定定地看著他,什麼話都不說。
可是他頓時臉色就有些異樣,我悄悄地問,「小蚊子,不舒服嗎?別喝了。」
我想了想回答,「螃蟹不會自己說自己是螃蟹的。」
「哈哈。」他勉強地笑了兩聲,「我走了,男生宿舍到了,下次再來跟你們講笑話啊。」
東華醫院普外的主任也來了,我看了覺得奇怪,心想不會也看到顧宗琪那個煩人的醫生吧,心不在焉地把目光投到角落裡,卻真的看到穿著黑色西裝的顧宗琪。
「真是,小蚊子,我好失敗,一下子就被你看透,裝深情太失敗了。」
大家哈哈大笑,原本這種場合是不放過秦之文的,但是礙於二哥的情面都沒有說什麼,可是漸漸的我發現坐在旁邊的秦之文有些不對勁,他原本就很白的臉龐,透出一股病態的蒼白,額頭上有冷汗慢慢的冒出來,然後就看他站起來跑去洗手間。
奶奶的葬禮辦得很簡單,但是來的人很多,多數是看在我爸爸的面子上,都穿著黑色的西裝,白色的襯衫,千篇一律的壓抑,偌大的靈堂里,很多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著。
第二天依然下雨,沉沉的雲朵壓在天邊,嘩嘩的雨聲在耳朵里細軟地摩擦,整顆心也被雨水浸潤得冰涼透頂。
可是身上一股淡淡的沉穩的香氣,怎麼也磨滅不了。
但是我卻不爽了,翻了白眼,眼睛一斜,就直勾勾地輕蔑地看著胖子先生,邊看我還邊想,夾了一下有鬼好叫喚的,又沒夾到延續你家香火的那根柱子,搞不好就是唇膏,還叫得跟豬發|情似的,反正那時候我的眼神就極盡鄙視輕蔑之意。
我無奈地翻翻眼,想笑又不敢笑出來,站在電梯口的女生連忙道歉,「對不起。」
我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肝膽外。」
秦之文指指樓上,「我們以前的東西都在樓上你的房間里,你去看看有什麼可以拿的,我在樓下坐坐,以後可能沒機會再來了。」
開始陪秦之文說話,每分每秒都不想停止,我告訴他我看過一本很白痴的書,那本書讓我流了好多眼淚,那麼年輕的人,怎麼會得絕症而去呢,他們明明還沒來得相愛,已經要分離。
剎那間,心中某種堅韌的力量,突然失去了支撐的力量,生離死別痛楚的麻木感消退之後,就是無助和念想,眼淚毫無預兆地流出來,「小蚊子,我沒事,只是有些難過,說不出來的感覺,有些害怕。」
我一直覺得我乾爸是個烏鴉嘴,等那幾年禽流感和豬流感風靡的時候,我才恍然,原來那些糟糕的疫情,都是他詛咒的。
我跟自己說話的聲音,真的很小很小,食堂熙熙攘攘的人流,怎麼都應該是把我的聲音深深地埋葬了,偏偏對上一雙好看的眼睛,滿含笑意。
「恩。」
那時候流行點名遊戲,博客里都是亂七八糟的問題,其中有一道題可損了——「你最可能跟學什麼專業的人結婚」,那時候我毫不猶豫的寫道,「肯定不是學醫的」。
於是我的寂靜流年,也緩緩地降臨。
我眼睛一亮,「帥不?」
「我剛才想,要是能看你這樣笑下去,應該是我覺得最幸福的事情。」
周圍人都笑出來,我師弟無辜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有隻手按在我的腦袋上,輕輕地揉了揉,熟悉的聲音傳來,「喻夕,你又亂說什麼了?」
「樓下普外送過來的,主任上台了,餃子不吃就要爛的,就分過來了。」
一瞬間我就蒙了,傻傻地看著秦之文,他似乎也被我嚇了一下,半天虛弱地擠出一個笑容,「可能是喝酒喝得太多了。」
我若無其事地轉過臉去,心想,幹什麼,關他什麼事,真是讓人心煩。
「我也會覺得他很廉價吧,是不是我真的很作,可是我真的很討厭人家這樣,人都是有自尊有驕傲的,可是為什麼就為了另外一個人可以放低身段自降身份呢?」
這個字剛說出口,很多人,幾乎是大半的學生都看著我,很怪異的眼神,還很不屑,我渾身的毛就豎起來了,眨眨眼睛在心底小聲地嘀咕,「我說錯什麼了?」
我嚇了一跳,抬頭對上帥哥老師的眼睛,躊躇了半天晃了過去,他笑眯眯地看著我,問,「你不是這個班級的吧?」

乳白的燈光下,他的臉色有些虛妄的透白,眼睛緊緊地閉起來,睫毛有些顫動,像是一隻受驚的蝴蝶,我看得覺得難受,連忙匆匆地告辭。
「好吧,不想就算了,你好好回去吃藥吧。」
誰知道,世事難料,我最終,把他所有的都忘記,大抵就是我對他刻薄的報應。
「夕夕,小說里都是騙人的伎倆,很多相愛的人,都結婚生子,一輩子在一起。」
他搖搖頭,「不是,吃下去的口味不太一樣。」
尤其是那雙眼睛,好似會說話,像是盛在玻璃杯中的純凈水,微微地一晃,就折射出剔透的光澤,明晃晃的卻又不會溢漫出來。
一邊是狂風亂作的癲狂,一邊是倉促不安愛欲痴纏交織的初次。
「幹嗎?」
或者只是把他當作茫茫無邊際人生的一塊浮木,因為出現得那麼恰到好處,所以才奮不顧身地去抓住,去依賴。
我心思重重地看著窗外,某種孤獨感悄悄地在黑暗中擁抱住我,百無聊賴之間我忽然想到顧宗琪,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那你到科室找我?」
我默默地退出來,一群人熙熙攘攘地走出去,進了電梯里,沒人注意到我一個人慢慢地順著牆壁蹲下去,一瞬間,我不知道哪裡可以有個地方給我鑽進去。
用我沒有想到的空白覆蓋住過往,延遲性心因反應PTSD,後來他們是這麼告訴我的。
所以他索取了我一輩子的眼淚。
那一瞬間,我想,我到底愛不愛顧宗琪。
排隊是世界上讓我最惱火的事情,尤其是經常有人湊到熟人面前無恥地遞過飯卡讓其代打的時候,我都會很鬱悶得火冒三丈。
腳下一頓,我轉過身看著他,笑起來,「為什麼?為什麼是我?」
我把他酒杯搶過來,然後笑道,「你別逞強了,這樣吧,我代你。」
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跟他在宿舍樓道別,兩人都有些扭捏地捨不得,又說了好些話才道別。
然後他又問,「為什麼袋鼠口袋那麼大都沒用么?」
大概痛到麻木,才覺得真正的才是解脫。
我還是看著他,什麼話都沒說,他推開窗戶,一陣冷風竄了進來,我立刻感到一陣清爽,還有淡淡的潮水的濕氣,撲面而來,因為酒水催化微微發燙臉頰,舒緩了很多,轉頭再看顧宗琪,他的臉上似乎浮有紅暈,也許也是喝了酒的緣故。
「暴雨機場都關閉,再等下去最早的是明天回來了。」
他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又笑了笑,我卻被這一笑嚇得縮了回去,面無表情超級淡定,內心已經波濤洶湧的前浪死在沙灘上,一浪還比一浪浪。
那天一定有些不尋常,也許我的心底的預感早早地斷定了某些話的意義,所以那樣的擁抱才顯得那麼倉促和迫不及待,記憶中已經模糊了那些混亂的細節。
「不過你說,我要是那個女主,怎麼也不會因為感動而喜歡上男主的,感動的東西,不過是一瞬間的,感情就能靠感動依賴生存,那麼也不會長久吧。」
我靜靜地看著他,很久之後才有些覺得不對勁。
因為是鮮見的精神疾病,誰也解釋不清其中的緣由。
我也跟著輕輕地哼出來,然後掏出手機發了個信息給某位在中科院讀研養魚的女人,「今天有一個帥哥跟我搭訕了,他問我是哪個學院的。」
想他跟我說話時候的微笑,有些傻氣的窘態,還有他慢條斯理卻溫柔的語氣,但是我卻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動心還是閑暇中的消遣。
我乾爸抽屜里有針線包,他這個人做事比較粗魯,脾氣很壞,扯掉扣子是正常。
於是我問秦之文,「《色即是空》看過沒?」
第二天和秦之文去老屋子,天依舊下著很大的雨。
我沒有看見奶奶被火化,也沒有見到骨灰盒,從一開始我就離得遠遠的,躲在角落裡,只是在眾人去見她最後一面的時候,我看到了。
還有一團的大片的血漬被扔在垃圾桶里。
那天不知道怎麼的,兩個人都有玩鬧的心理,我衝著他扮了個鬼臉,他忽然笑了一下,屋外盛夏的陽光流水一般地鋪照在他的臉上,頑皮得像是滴漏的糖漿水,黏黏而甜蜜,我還未來得及回神,他伸手就要抓住我,本能地一閃,我哈哈大笑連鞋子都沒穿,就往樓上衝去。
說實在話,他講課不是很出眾,起碼沒有我們學院那群吹水的老師那般胡扯亂拉,但是很嚴謹,連課件都做得一絲不苟,還在黑板上寫板書,一手漂亮的粉筆字,飄逸靈動。
終於,那個胖子受不了了,看了我一眼,有些心虛,然後把目光移開,過了一會又看了我一眼,發現我還在看他,連忙解釋,「我……今天心情有些不好……」
這麼多天,從奶奶的去世到他的噩耗,巨大的傷痛,潮水一般地向我湧來,悲傷是溫柔殘忍的水,緊緊地掐住我的咽喉,麻痹我的心臟,整個人好像沉浸在虛妄的漩渦中。
「夕夕,你小說看多了吧,怎麼台詞都這麼耳熟!」
「小蚊子,你能不能帶我走,你留下我一個人算什麼,你要我怎麼辦,這以後的日子,你要我怎麼辦?難道你要告訴我,因為你愛我,希望我幸福,所以你要讓我盡最大的努力活下去,這是什麼話,人都不在了,怎麼還能若無其事地活下去!你教我,你教我怎麼能活下去,你能不能給我點相https://m•hetubook•com•com信的理由!」
可是那兩個實習生依然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並且很興奮地從五樓下了。
「女人,總是口是心非的動物,走了走了,下午還要去創骨。」
「今天下午只有一個小手術,不會太久的。」
「閉嘴!」
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冷酷得可怕,身旁的喻璐早就哭紅了眼睛,抽抽搭搭的好不可憐,那一刻我真的惡毒地在想,裝什麼裝,你又沒跟奶奶生活過,裝得還真夠矯情的。
「暫時不會醒來,你去守著也好吧。」
我咬了咬嘴唇,腿下一使勁,可是蹲的太久了腿都發麻了,一時沒站穩,一伸手一下子扯到他衣服上,就聽「咯噠」一聲清脆的響聲,「劈啪啪的」一顆小巧的紐扣在光潔的地面上,打了個圈,安安靜靜的再無聲息。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可是我覺得我快要離開了,所以他才擁抱得這樣痛徹。
我居然愣了一下,連忙說,「隨意隨意。」
「幾點了?」
「還好了,我覺得這東西,不能聽多。」
「還能活多久?」
「我們醫院普外的,年輕俊才,日本留學回來的。」
明亮的月光下,白皙的臉上又浮上一層淡粉,我也覺得自己臉上微微發燙,兩兩相望之後,他眼神依然是那種灼灼的溫情,我有些不好意思,什麼彪悍的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小聲地說,「我走了,不回來了。」
已經是第三次長相醜陋的男生湊到我前面,努努嘴巴說,「全肉的,打十塊錢的。」
「他呢?小蚊子呢?」我輕輕地問,倔強地看著顧宗琪。
我依然在循循誘導他,「除了好呢,有沒有什麼八卦消息?」
「你不覺得聽多了就會質疑自己有了跟這種病相似的癥狀,我以前來聽什麼軍團菌肺炎,那時候正好感冒咳嗽,真的是自己被自己嚇到了。」
任之寧看了我一眼,扶住秦之文,「走吧,你都搞成這樣了,再多吐兩口都要沒命了,別磨磨嘰嘰的,夕夕,你是留下來,還是跟我們去東華醫院?」
「是嗎?」我艱澀地笑笑,「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就這樣,再見。」
這樣的距離讓我困惑,但是卻很安全。
我不知道那是我的眼淚,還是雨水,還是顧宗琪的眼淚,落在我的脖頸間,順著身體的曲線沉默到蒸發。
「我發信息給你的,臨時調課的,你沒收到?」
不是停止跳動的心臟,不是漸漸僵硬的軀體,而是真切呼吸的人們對死亡的恐懼和敬畏。
然後我走出去,給秦之文打了電話,他剛接起來,我卻不知道說什麼,就聽到他淺淺的呼吸聲緩慢地傳來,「夕夕,不要難過了。」
有那麼半刻我不能呼吸,心口痛得沒有半分念想,我輕輕地問他,「為什麼要這樣,難道一點念想都不給我留下嗎?骨灰也要撒了,那我的身邊還能有什麼,你走了,我本來就是一個人了,現在竟然連骨灰都要撒了,難道以後你都不要我了嗎?小蚊子,你帶我走吧,不然留下我,你要我怎麼辦?」
他不由分說把毛巾塞到我手裡,語氣似怪似憐,「先去擦乾,老人家……還在病房裡。」
「夕夕——」顧宗琪忽然叫住我,隨即肩膀上的力量沉重地傳來,是他的重量。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顧宗琪來勸我,讓我吃飯,可是我吃什麼吐什麼,連飯都不能看,一看到就不住地嘔,所有辦法和勸導都無濟於事。
那個吻,吻得我並不眩暈,但是感覺出奇的好,甜甜的氣氛,蜂蜜水似的香潤。
我乾爸無語了,「你這孩子……」
那天跟一個小師弟去吃飯,恰巧在食堂門口又被攔了下來,又是什麼保護海洋人人有責的環保活動,有一個穿著貌似迪士尼衣服的學生給我們派傳單。
不知道怎麼的,我看見那張酷似秦之文的臉,就不由自主地發愣,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有隱約要把他們搞混的錯覺,水庫的樹木茂密,陽光交錯地在我手上打下陰影,然後我看到任之寧微微地眯起眼睛,眼角斜飛,一瞬間,我差點脫口而出喊他小蚊子。
於是我說,「我水星的,俗稱水貨,來地球留學的。」
他說,「沒事,昨晚你乾媽想讓你過來吃飯的,你說生病了,我今天就來問問,你幹嗎幾天了,怎麼還沒好啊,要不下午過來看看好了。」
他的臉又微微地泛紅,「不是同情因素,只是覺得不說出來,一定會後悔的,大概有一種不得不做的感覺,你有過這樣的時刻嗎?」
他愣了一下,臉上還沒來得及有任何適當的表情,我轉過臉去,施施然走了。
「不許騙人啊,說謊的孩子會長長鼻子的。」
「別跟我提他,掃興,我找學醫的我自虐啊。」
「對不起,我腿麻了。」
他輕輕地撫摸我頭髮,「我寧可你什麼都不去想,繼續沒心沒肺地過日子。」
感冒痊癒的時候,紅絲帶已經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視線里,站在耀眼的陽光下,好像身上的霉氣都被驅除了,而我又開始想念食堂連鎖店的餃子了。
好像睡著了一樣,我忘了告訴他,一直忘了告訴秦之文,他的眼角有一顆痣,叫做淚痣。
我說,「行,不過得給我治好了,治不好我會投訴的。」
他用力地扯了扯嘴角,「是啊,我有生之年的醜樣都被你看盡了,你說怎麼辦啊?」
當我在黑暗裡醒來的時候,路燈街景的光芒被水色泛在天花板上,光芒若有若無。
「開了什麼葯的,給我看看。」
很久沒來了,自從跟童若阡分手之後,這裏就是我心裏的一根刺,每次看到熟悉的課桌和走廊牆壁上的告示,我都覺得某種窒息。
「夕夕,要是我走了,就把我的骨灰撒到海里,一點都不要留下。」
疼痛是在所難免的成長的代價,那些拙劣的動作,紊亂的呼吸,空調的風緩緩地把我耳側的頭髮撩起,然後重重地放下,我側過臉看白茫茫的雨勢,一不小心,疼痛所及眼淚悄悄地滑落在柔軟的床褥之間。
下午睡醒的時候,我躊躇了一下真的跑去醫學部那邊,我們學校的醫學部是一個很獨立的學院,有些對外隔絕的意味。
他鬆開了一點空隙,笑道,「你整天就會亂丟東西,好像在我桌子上,你去找找看。」
「夕夕,想什麼呢?」
大抵就是我見到顧宗琪的第一印象,帥哥一隻。
原來天熱會讓新陳代謝加快,思維也會更加敏銳些,我想矯情地否認我對顧宗琪的關心,到嘴邊卻又變成了實在的承認,「是啊,我關心你呢。」
覺得稍微好了一點之後我一瘸一拐的幫他把那紐扣拾起來,還有細小的斷線頭留在上面,我在他身上比了一下,「這樣吧,顧醫生,我幫你縫起來好了。」
吃完飯我們一起走回去,小師弟是自來熟,並且似乎還很親近顧宗琪,於是我們再次領略了他天下無雙的冷笑話魅力。
我也沒想太多,急診的醫生顯然也沒想很多,初步的結果是消化性潰瘍,開了個檢查,然後留院觀察,如此折騰了一下,一天就緊張地過去了。
想起任之寧那副大智若愚的樣子,秦之文由他照看我沒來由地放心了,「那你好好照顧自己,我去上那個該死的翻譯課了。」
這是我第一次站在這樣令人窒息的空間里,去看一個曾經那麼熟悉可以現已經陰陽兩隔的人了,要說人都對去世的人都有種莫名的恐懼感,那麼我現在真的深切地感受到了。
這麼一賴就是一個月,說是同居生活倒是更像是兩個人合租一個屋子,開始時候互相不打擾,各自生活,後來慢慢的不知道誰開始侵入誰的生活,找不到杯子的時候發現在顧宗琪的房間里,他的醫藥英語大辭典被我當成枕頭墊在床上。
晚上回宿舍我把這件事跟秦之文說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不觸及我的傷痛地幫我分析,他說,「你宅太久了,出去多交交朋友什麼的,有利於恢復。」
看了床頭的點滴,慢慢地滴注下來,我不住地打趣秦之文,「病蚊子,我等了二十幾年終於看到你今天這副衰樣了。」
所有的記憶向我湧來,我能記起來的,也只有那麼多。
我能記起的,用理智再次地梳理這些煩亂的線條,很多張古舊的照片,然後細心地把它們排列好,透過耀眼的陽光,看他們在天空中一邊飛舞一邊講故事。
「那你幹嗎看關於肝癌的資料啊,那不是我乾爸搞的?」
我把電視的聲音關小,認真地看著他,「顧宗琪,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煩心的事?」
於是我就一路遊魂似的飄了過去。
「你這樣會感冒的,快去把擦乾。」
「看你出去了,我就……」
臨床那群小學習瘋子肯定學傻了,「什麼什麼態度,態度端正好好學習。」
我挑起眉毛,細細地打量他,他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咳嗽了一聲,「那個,別難受了,正如你說的,病人解脫了也是最好的結局。」
顧宗琪愣了一下,我連忙搶先回答,「不知道,你說吧。」
他依然懷疑地看著我,「沒事,我們學院百分之八十女生都有興趣,他是東華醫院普外的,給我們上外科的,給臨檢上概論的,反正我就知道那麼多了。」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窗台上都激起了一層白氣,雨滴都被狂風扭曲得沒有了圓潤的形狀,支離破碎得像是一地的碎片,不知道過了多久,只是我看到秦之文的眼睛輕輕地動了一下,那蝶翼般的睫毛顫動,我一下子站了起來。
如果我的生活,是海邊堆砌起來的沙堆,有關秦之文的那部分就是主心骨,當和他的回憶漸漸地隨生命的消失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分崩離析,整個天地都在我眼前悄然地暗去,沙堆,變成了一片平地,黯然地依偎著海岸。
他笑起來,圓潤的眼角又變成那種斜飛向上的,昏暗之中影綽綽的看不真切,然後他順手摸摸我的頭髮,「早點睡覺吧,別想太多。」
想想顧宗琪也不算太煩人,也許剛開始真的把他想得太糟糕了,讓自我凌駕在他之上。
而這,就是我的故事。
吃完晚飯後,我也不跑去網上刷帖子,只是坐在沙發上漫不經心地看電視,他收拾好碗筷看到我這樣有些奇怪,「夕夕,怎麼突然看電視了?」
我收起手機,抹了抹眼淚,鬼使神差地,我向後面看了一眼,巨大的玻璃窗外,黑暗的烏雲慢慢地退散,雨勢依然不減,長長的走廊,漂浮著透亮的水漬,一條炫目乳白色的光帶,從窗戶一直延伸到走廊的盡頭,而顧宗琪,站在窗戶邊,安靜地看著我。
不知道怎麼的,我就噗哧一下笑出來,小師弟超級冷的笑話和喜愛冷笑話的顧醫生,真是奇怪的組合,然後我就笑得不可抑制,笑到最後就覺得其實自己很好笑。
「小蚊子?小蚊子?」我試著喊他,他依然閉著眼睛,我去拉他,他的身體順著我的力道往一邊倒下,我嚇壞了,只是伸出手去試探他的鼻息,尚在。
「去醫院啊!」彷彿hetubook.com•com有一隻手遏制在我脖頸間,連呼吸都變得艱澀起來,「小蚊子,去醫院,二哥,送他去醫院啊!」
那天的天空,純凈的透亮,湛藍色的天際,有些顏色的漸變,由近到遠,透亮的深藍纏繞著淡暗的白藍,融在天際交接處,空曠深邃的蒼穹,幾朵絹帛似的雲悠悠地漂浮著。
我笑起來,大大方方地打了招呼,「二哥你好。」
手邊一股很奇怪的熱源慢慢地靠近,我的手背觸到了手心的溫熱。
只是顧宗琪這幾天變得有些奇怪,女人的直覺一定是天下最沒有邏輯卻最自我最敏感的,他也常常看著我微微笑,可是不經意間,眼神透露出的獃滯和恍惚,被我盡收眼底。
「你正經點好不好啊,我是說,那時候我很不爽,刺了他一句我就走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反正就特別反感別人問我叫什麼,哪個學院的,跟查戶口似的。」
可是終究沒有後悔,只是瞬間的感情複雜,而後就變成一片空白,他的眼睛寵愛滿滿,手臂緊緊地環著我,我忽然就心疼起來,好像我這樣陰暗的內心,如何配得上一畈的暖陽。
可是他卻堅持,「你別動,我給你拿葯去。」
不知道怎麼的,我的眼淚就一發不可收拾地流下來,之前再痛苦的死別,無助的疲倦,都許久沒有觸動我已經麻木的神經,只是聽到顧宗琪的那一句「將來有一天,我也會離開」就不可抑制地恐懼。
忽然一陣冷風詭異地吹來,我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小蚊子你真是烏鴉嘴,我也覺得嘛,這個勞動最光榮,自己到手的比較好。」
這是我第一次問出來,用自己都覺得彆扭的關懷的口吻,然後我想想實在是很不自然,添了一句,「我只是隨便說說,你沒事就好。」
「那你要去哪裡?」
我揉了揉毛巾,又丟回顧宗琪手裡,拔腿就往病房裡走,卻又被顧宗琪拉住,「你這樣會感冒的,醫院里都有冷氣,你剛剛淋了雨……」
後來這個問題被我很多學醫的同學看到,他們很幸災樂禍,「喻夕,小心變成醫學生體質,將來結婚時候的老公就是醫生,看你就哭不出來了。」
日子平平靜靜地過了幾天,我也沒再去醫學部也沒有去連鎖餃子店,好像一切都像是天空下美麗的肥皂泡一樣,轉瞬即逝。
然後就是他灼灼的眼眸和慢慢靠近的臉,那一刻我居然沒有閃躲,他的吻,輕輕地落在嘴唇上,像是夏日午後樹葉落在池塘里,激起微小的漣漪,一圈一圈地蕩漾起來,撩起心湖,一陣陣的沉醉。
淡定得讓人髮指。
然後秦之文又笑道,「夕夕,我發現你還真不能讓男生去追你,你自己搞到手的比較有樂趣。」
「我可以去看看他嗎?」
「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知道,沒事的。」
還有遠山,層層疊疊在天際,有荒野的濃綠鋪陳開來。
都是謠言的製造地。
他對我勉力地笑笑,「因為他們都有自己的世界,我也有我的,所以我要回去了。」
天天過節,就是不放假,那有什麼慶祝的意思啊。
不好的預感頓時湧上心頭。
彷彿時間就此停止。
第一次,我這麼厭惡這樣的氛圍,每個人都在笑,都在說著客套違心的話,他們那麼瀟洒精彩地活著,完全不用去想明天會發生什麼,他們那麼大度洒脫,世人的離去,不過是一場聚散離別的歡宴。
「不好。」我俏皮地撒嬌,「你每次一上台就沒個準時間,我才不要等你呢,餓死了。」
「小蚊子,你要回哪裡去?」
爬上樓看到我乾爸,他辦公桌旁邊的大桌子上橫七豎八的丟了很多白大褂,一看都是實習生的,還堆了兩個連鎖店餃子的餐盒,我一下子就想到那隻帥哥飯桶。
只是在我打算上樓,調皮地轉過頭來,卻看他依然靠、站在牆邊看著我,眼光灼灼好像有話要說,我不由得停住腳步,他眸光如水,微微蕩漾,汩汩地流到我的心裏,像是能透徹心扉,我又跳下去笑道,「怎麼了?」
「好啊,好老師。」
「更不要,我對普外有陰影。」
無明業火從心裏立刻升騰起來,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幹嗎?你憑什麼管我,反正我又死不了,管好你的病人去,別煩我。」
「那樣不是快樂,你壓抑得太久了,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快樂,你只是習慣了活在現在的狀態中,對你來說很輕鬆很自我的空間,但是那不是真正的快樂。」
「學醫的?是醫生?」
好像是五月傍晚的晚霞,輕紗縹緲的紅色,在他白皙的臉龐上一閃而過,我還死死地不放手,「對不起啊,顧醫生,我失手了,誤傷了。」
他的吻有種獨特的水果糖的香甜,後來才知道,顧宗琪偏愛那種五顏六色的水果糖,閑暇時候就會吃一兩顆,以至於唇齒之間都是水果香甜氣息。
雖說是戀愛,可是彷彿兩個人都不怎麼上心似的,我照樣宅死在宿舍,沒事就去老闆那裡跟師兄們吹吹水,顧宗琪一如尋常地忙,經常是一個簡訊過去幾個小時之後才有迴音。
那時候我正在看超級搞笑的動畫片,卻意外地接到了家裡的一個電話,內容讓我大吃一驚,甚至有些麻木的痛感,我奶奶直腸癌腹腔內廣泛轉移,已經快不行了。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撥通急救電話的,只記得等待救護聲音的警笛漸漸近了,我安靜得一片空白,就像是和顧宗琪纏綿的那個狀態,一片空白。
我姑姑一掃快要暈倒的虛弱樣,白酒一杯杯地下肚,喻璐乖巧地依偎我媽身邊,對餐桌上的食物挑三揀四的,一時間,我還以為這是在過年。
老屋子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潮濕的水汽鋪天蓋地地襲來,那時候的傢具和擺設已經被搬空,好像不曾有過他們的痕迹,白色的光芒籠罩在古舊的屋子裡。
我悄悄地把他衣角攥住,我眼珠一轉笑道,「我不想回去了。」
簽名活動前的學生食堂里有連鎖餃子店,所以很多老師都會來這裏吃飯,見到一兩個饞貓也是很正常的,可是沒見過這麼饞貓的,左手裡提大包的一次性餐盒,大概有五盒,我一時間沒管住自己的嘴巴,立刻就把內心的感想說出來了,「靠,飯桶。」
我無奈地翻翻白眼,衝著顧宗琪笑笑,「沒什麼,你怎麼過來了?今天上課的?」
為了加強力量我特地加了一句讓我後悔終生的,後來被我乾爸拿出來經常調笑我的話,「我可不要找學醫的,小狗才找呢。」
忽然,他放下手裡的碗筷,快步走到我面前,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看到他濃墨的頭髮近在咫尺,顧宗琪的手放在我的小腿上,眉頭鎖起來,「怎麼回事?」
他有半刻的失神,眼睛驀然地瞪了好大,我噗哧笑起來,「騙你的呀,請我去都不去呢,我回去了,你到家時候記得發信息給我。」
他的手搭在桌子上,一瞬間,又看著我恍惚得出神了,「好像天熱得我也有些不正常了。」然後他又笑笑,視線又拉了回來,專註地看著我,「這是關心我嗎?」
他一直沒有醒,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期間我乾爸來看過,還有顧宗琪,好像所有人都勸我,耳邊嗡嗡的嘈雜一片,他們來了又走,而我只是機械的重複一句話,「讓我等他醒來。」
他搖搖頭,「沒事,早上沒吃飯,可能有些不舒服。」
顧宗琪頓時禁言,有些尷尬的看著我,然後他鎖起眉頭,轉身走了,我白他一眼,進了病房。
忽然手機急促地響起來,我連忙接起來,那邊嘈雜一片,我爸爸的聲音模糊不堪,像是浸潤在水裡的墨跡,大片地退化開,「你奶奶去世了,你過來一趟吧。」
我和秦之文小時候的東西就堆在角落,其實也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都是成箱的書本和作業本,零散的小玩具,一一看完之後我下樓去找秦之文,卻發現他倚在天井的牆壁上,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一樣。
「打擊嘛?哎呀,對不起,習慣就好了,沒時間了,真走了。」
要是換作以前,我一定撐到跟他說晚安,只是現在,已經沒有那份心情和力量了。
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專註地看著我,「其實,沒有病痛地活著就是一種幸福,但是當我們無限擴大了痛苦,才會覺得幸福微不足道。」
去病房的路,好像很長,一條光帶,走廊盡頭的窗面好似消失一般,我不斷地問自己,這是不是人間和天堂之間的通道,病房裡靜悄悄的,各種儀器閃著微弱的光,秦之文安安靜靜地躺在病床上,我忽然就希望他這樣永遠閉著眼睛,不要活著也不要死去。
臨近八月的天,炎熱而焦躁,學校早就放假了,我卻依然住在宿舍里,沒事就去老闆的辦公室幫忙順便吹吹空調,在這樣的高溫下,小師弟的冷笑話顯然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於是我就開始打起了顧宗琪家空調的主意。
「小蚊子,你要回哪裡去?」
我抬起頭來看見顧宗琪站在我身邊,表情很凝重,口氣像是做錯了什麼跟我道歉一般,然後我說,「我為什麼要難過?這樣又有什麼不好,起碼永遠地解脫了。」
但是那樣的姿態,在被傷害之後,真的沒有辦法再放低,在顧宗琪面前,即使再喜歡再動心,也不能表露。
「有時候會想,人生要及時行樂,有時候會覺得人生了無生趣,我不知道,顧宗琪我真的不知道,我應該去想什麼,或者什麼多不去想?」
「為什麼?」
我「哼」了一聲,心裏淡淡地鄙視那些醫學生,什麼都要划重點,解剖組胚寄生蟲也算了,可是問題是將來的病人又不是只會得那些「畫重點」的病,出去還是廢柴一隻。
那麼,這一切都是夢,秦之文還躲在衣櫃里,我只是沒那麼多眼淚,可以讓他心軟地跑出來,想著想著,我就笑起來。
他沒再說話,笑著點點頭,維持這種安靜寧謐的氣氛,我上了樓,才發現他往回走。
「撲倒了?壓上去了?」
我忽然就不知所措起來,連忙撒了他的手,幾乎是一瞬間,我的手指被他牢牢地扣住,「怎麼了?是不是中暑了?」
秦之文去的那天,是八月最後一次的雨天。
他抱著不說話,我的眼淚又悄悄地滴在他的白大褂上,淚漬陷進去,軟綿綿的。
「你才中暑了呢?顧宗琪,我沒在你面前笑過嗎,幹嗎要那樣說啊?」
我站起來,抹了抹眼淚沖他笑笑,然後走出去,剛出房門,腳下一軟,就暈倒過去。
「好吧,要不我們試試看吧。」
沾著絲絲的血跡。
那時候我根本不懂怨恨他的惡作劇,只是覺得自己的眼淚,一定可以換回秦之文的笑臉。
五月的天,晴朗的天空中,幾縷淡淡的雲朵漂浮其間,大片的蔚藍色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落在我的眼睛里,暖風熏得我有些昏昏欲睡,手邊又沒有書,坐得也偏僻,腦子就不由得開始溜號,就聽見那個老師問道,「腸梗阻四大臨床癥狀,是什麼?」
小師弟是個冷笑話專家和圖書,他打量了那個海洋動物服飾,側過臉問我,「師姐,他是螃蟹不?」
他的頭抵在我的耳畔,潮熱的呼吸紊亂地噴薄而來,我奮力地把頭扭過去,「我錯了,顧宗琪,我的那本諾頓文學的《現代愛爾蘭戲劇》是不是在你這裏?」
我瞥了我乾爸一眼,「幹嗎,你又不是學中醫的,給你看你也不懂,你們中午吃餃子的啊,真是奢侈,鮮蝦香菇的漲價了。」
「是喜歡我,還是別的什麼,還是可憐我?」
他聲音有些低沉,像是軟沙摩擦,語速也很慢,「是喻夕吧,你好,我是任之寧。」
什麼時候,潛意識裡秦之文變成了一片水漬,瞬間蒸騰,會立刻消失。
他看到我有一瞬間的詫異,還有更多複雜的情緒,我不知道他的表情是笑還是什麼的,那麼簡單的翹嘴角的動作,都顯得那麼吃力,流露的不是寬慰,是自嘲。
我第一眼就看到站在講台上的那個帥哥老師,他正在拷課件,講台上有兩三個小女生圍在那邊說話,他只是淡淡地笑,小聲說兩句話,我看到課件上面他的名字——顧宗琪。
顧宗琪居然很正經地說道,「是生理結構么?」
他輕輕地閉上眼睛,小聲地說,「夕夕,我想睡一會,不早了,你先回宿舍吧。」
我隨意地吃了幾口,什麼味道都沒有,丟下筷子,走出大廳,倚在走廊的盡頭看無邊無際的江水和雨點,潮湧風涼,遍體生寒。
逼仄的小院子里,許久沒有清理的荒草長成一片,水池裡的腐水被雨點激起,青色的苔蘚散發出頹靡的味道,處處飄灑泥土的腥濕氣味。
「哦,謝謝。」我掏出面巾紙捂住了欲窮千里目的鼻涕,未來得及看那位好心的醫生一眼,匆匆忙忙拎著袋子跑上去。
我還記得我跟顧宗琪說,跟所有人說,「求求你,讓我去了算了,小蚊子都不在了,我活著幹什麼,求求你們……」
第一次是吃飯後假裝熱暈了,吹了涼爽的空調就很理所當然地在他家的沙發上睡著了,醒來時候發現自己睡在床上,天已經大亮;第二次是借口拿東西,被炎熱折磨幾天失眠的我,又是貼到沙發上又睡著了;第三次,當陽光從窗外透過來時候,我終於拿起手機,「顧宗琪,熱死了,我,能不能去你家睡會,我一個晚上……都沒睡著……」
「不是有意瞞著你的,肝癌的終末期,肝性腦病,以中樞神經系統功能失調和代謝紊亂為特點,以智力減退、意識障礙、神經系統體征及肝臟損害為主要臨床表現……」
然後我想想又補充了一句,「放心,我對你沒興趣,不會偷看的。」
也許那個大雪紛飛的聖誕夜,他的身體在簌簌的雪花中,註定會煙消雲散,那時候他跟我說「夕夕,我們不能永遠在一起」,莫非就是暗示這樣的結局。
要是我以後被顧宗琪甩了,反正也沒有人知道,而我自己,可以做一隻安全的鴕鳥,選擇性失憶地把他給我的傷痛甚至恥辱忘記,從此也不再想起。
「要是我去追你呢,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廉價?」
一群人都是點頭之交,但是氣氛還算好,熱熱鬧鬧地吃飯,席間男人們喝了點白酒,秦之文和二哥坐在我旁邊,我看到秦之文拿起酒杯,湊到嘴唇下,皺了皺眉頭,然後一飲而盡。
一個好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層是普外科,你要去哪裡?」
然後我把電話一丟,整個人又栽過去了。
「做夢吧,你這麼遲才起來?」
「那按照你這麼說,每個人都應該驕傲地俯視別人,矜持地等別人放低身段,可是偏偏卻又瞧不起放低身段的那個人,這樣下去,就為了那麼點驕傲,都沒有人談戀愛了。」
身後還有他的腳步聲,躲閃不及處我跑進樓梯口第一個房間,剛想關上房門,我的手腕就被牢牢的抓住,然後就對上那雙滿滿笑意的眼睛,透出一絲的狡黠。
他會連我的前男朋友都不是,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名字。
是失蹤了好久的秦之文的信息,說是要跟我回趟爺爺家的老屋,因為二老的去世,家裡已經搬空,只剩下小時候我們倆的物件,需要處理。
他微微一愣,臉龐上似乎又要有緋紅飄過,於是我很正經地解釋,「不是,你不用脫衣服,隔山打牛我還是會的。」
我不知道那是怎麼樣的一個擁抱,挫骨揚灰樣的深刻,骨骼相撞發出金石般的哀鳴,他身上的消毒水味好像是那夜的雨霧,咫尺的彷彿永遠在另一個世界。
我撇撇嘴,「我才不要醫生呢,有病,睡覺不關手機,睡一半的時候忽然唱到『我家大門常打開,開門容納天地』,這樣下去肯定會神經衰弱的。」
「禽獸不如的。」還沒說完,我又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個噴嚏,「我要死了,你找我啥事?」
雨還在嘩嘩地下著,空氣中飄浮著煙青色的薄霧。
一瞬間他的表情有些不可置信,隨即恢復了平常,我繼續說,「顧醫生,你知道那種痛嗎,巴不得自己被痛死過去,但是卻要苦苦掙扎,祈求上天再給多一點的時間,你說,人活著,就是來遭一趟罪然後再遺憾地死去?」
可是那兩個聊得正歡樂的實習生沒聽到,就聽「哐當」一聲,一個胖子被即將關閉的電梯門夾住了,身體兩側嚴重走形,像是一隻被擠壓的大土豆。
我悄悄地斜起眼睛偷瞥了一眼帥哥,他跟站在後面的一個男生說話,態度很溫和,「外科考試要重點嗎?學的時候就應該心裏有譜了。」
第一次,不是怕對不起自己,而是怕愧對另外一個人。
「轉移了是不是就沒得救了?只能挨日子等死,是不是像我奶奶一樣?」
我悻悻地「哦」了一聲,「那我走了,明天來看你。」
「你作不作啊?」
約的是郊區的一個水庫,風景很好,而且農家樂做的非常精緻,這個城市裡面有頭有臉的人都會去,我乾爸有時候也會扛根魚竿去發泄壓力。
我忽然就問,「顧醫生,你是不是喜歡我?」
很久沒有的心動,像是古舊的老懷錶,「滴答」一聲劃過我的心尖。
於是我故作淡定地甚至有些清高地從他身邊走過,心裏像是剛烤熟的豬扒鐵板燒,澆上番茄汁還嘶嘶啦啦地作響。
我笑逐顏開地答應了。
我勉強地笑笑,「沒什麼,你幹嗎過來?」
然後他很憐憫地看了我一眼,「沒事,童若阡被發配市中醫院實習了,你短期之內可以放心地進出我們學院。」
我已經淚流滿面,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可是我還是不停地說道,「我做不到,我怎麼可能把這一切忘記好好地活下去,秦之文,你要是說一句喻夕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一定毫不猶豫地陪你去,可是你卻叫我好好活著,你這樣算什麼,你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你讓我怎麼能接受怎麼能一個人承受……」
那一刻,就是空白,秋天原來來得那麼快,連夏季都要腐爛。
有半秒鐘的空當,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匆匆扔下一句「開玩笑」,然後扭頭就走。
從醫學部出來的時候,初夏的天邊泛著微微的晚霞,白色的流雲疊染在淡粉的霞光中,學校的廣播在一遍遍地放著王菲的《給自己的情書》。
「對了,夕夕,給你介紹個男朋友怎麼樣?」
他笑笑,「不好說,但是這是第一次,我想讓一個女生快樂起來。」
「沒有。」我很乾脆地回答。
來不及想太多,我抓起錢包穿上鞋子就往東華醫院的樓二的普外跑去,連電梯都沒來得等,直接衝上去,剛從逼仄的樓梯口進去,就看見我爸和叔叔幾個站在門口,還有普外的主任,和幾個白大褂的醫生,都穿著短袖,除了一個很高很瘦的背影,穿著淡藍色的條紋襯衫,齊耳的短髮熨帖的垂在耳後,臉微微斜側,我看見那雙熟悉的眼睛。
那個人很挫敗地說,「不是,我不是螃蟹,我是斧頭鯊。」
「我不快樂么?我覺得我活得很愉快啊,不要愁前途,不要愁感情,反正就這樣,輕輕鬆鬆的沒什麼負擔,難道不快樂?」
一般臨床都是上大課,我仔細注意來來往往的醫學生手裡拿的書,看到跟磚頭一樣厚實的藍白色的封皮,上面有「外科學」的字樣,連忙跟著竄進班級里。
任之寧也立刻站起來,「我去看看。」
就像人的命運,被扭轉了一下,再也回不到原來的軌跡上。
想到帥哥,我就開始口是心非了,「靠,我可對那老師沒興趣啊,你曉得我對學醫的都沒興趣,唉,你別這樣看著我,真沒有。」
還是那麼清瘦的面龐,削尖的下巴,泛著青光淡淡的鬍渣,從我記憶開始,總是透出冷漠厭世的氣質,幾滴雨點從屋檐上滴落下來,透白的巨大光亮中,陳年浸染。
「沒啊。」他手裡不知道哪裡出現一瓶紅花油,幾根棉簽。
為了避免禍從口出,我學著QQ表情裏面那個「鄙視」的樣子,伸出食指往地面上指了指,算是表示我的強烈的鄙視,剛縮回手,就看到一雙眼睛好奇地盯著我。
「帥!」
我已經習慣地把自己的保護到滴水不漏。
很久他沒有說話,等空氣都開始凝結的時候,他說,「我是認真的,你能不能考慮一下我?」
我只好跟他解釋,「你們覺得那老師咋樣?」
他明顯恍了一下神,「什麼,不熱啊,剛才那個是冷笑話么,為什麼我覺得很好笑啊?」
我點點頭,「你看,螃蟹都不會說自己是螃蟹的,是吧?」
這個秋天繁複而冗長地到了。
我乾爸愣了一下,然後搖搖頭,「已經到這個份上了,也就這幾天的事情吧。」
「看過,怎麼了?」
而旁邊的對話悄悄地鑽到我的耳朵里,「顧老師,你也來,來吃餃子啊?」
「我想你幸福,所以你要好好活著。」
怎麼聽得很耳熟的聲音笑道,「打包,給帶回去的。」
但是後來的接觸,我才知道,原來顧宗琪天性就是嚴謹認真、一絲不苟的做派,有時候喜歡較真,有時候會太過於固執,根本不是什麼腹黑,就是一個單純的人。
然後閉起眼,用沉睡來麻痹自己,一睜眼,恰好千帆過盡,春暖花開。
我無奈地翻翻白眼,看他站起來,轉身的時候,我也從沙發上跳起來,「我回房間了,你要是找到葯的話,自己留著擦好了。」
他亦笑笑,看我的眼神有些審視的味道,隨即恢復常態,他語氣溫和,「叫你夕夕可好?」
我動了一下,好像也驚動了旁邊那個人,沙啞的聲音低沉地傳來,「夕夕,怎麼了?」
我這一聲說的真的很大聲,走廊上所有的人都驚詫的看著我倆,我乾爸從人群里抬起頭,吼了一聲,「你們倆幹什麼的?」
「恩,我知道了,你注意安全,我回去了,明天回去奶奶的葬禮。」
他聽聞,挑挑眉,「按照很通俗的說法,癌症就是惡性腫瘤,腫瘤就是俗稱的良性腫瘤。惡性腫瘤會破壞組織、器官的結構和功能,引起壞死出血合併感染,患者最終會由於器官功能衰竭而死亡https://www.hetubook•com.com。癌症的發病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過程,很難解釋清楚。當然癌症不是都會死的,比如乳腺癌,比如早期胃癌。」
想太多?顧宗琪說的我卻聽不懂,我搖搖頭,「我沒想什麼,只是……」
我微微地皺起眉頭,本能地,我很排斥別人那麼直接地問我專業和名字,這個帥哥老師顯然有些觸犯了我的底線,也許是我宅得太久了,很久沒跟男生說話了,這樣理所應當的問題,對我來說都有些敏感。
大概一開始,我就是一個這樣一個戴著有色眼鏡看人的驕傲女生,還有點清高,這些都是深藏在我身體內不討人喜歡的因子,然後顧宗琪一出現,通通地被激發了。
我估計那時候不光是我,其他的人都被震住了,不是被震住了,是被噎住了。
那時候我感冒,遭遇了人生歷史上第一次流感的侵襲,頭昏腦脹中,覺得他們又煩又吵,於是我就抓過筆,在紅色的捲軸上,畫了兩個方框。
不知道多久我已經不為自己流一滴眼淚,我的眼前,某種透明的液體嘗在嘴裏苦苦的,被他慢慢的擦去,顧宗琪安慰我,「好了,好了,不說了……」
小妹妹喻璐在一旁哭得抽泣,姑姑幾乎是快哭暈倒,而我安靜到一滴眼淚都沒有。
爬回床上睡覺,感冒難受的想立刻去死,睡的恍恍惚惚的時候電話響了,是我乾爸的,他問我,「呦喉,你也生病了啊,染的是什麼流感病毒,禽的還是獸的?」
恰好秦之文發信息給我,「夕夕,我二哥回國了,大家出去聚聚,我去接你吧。」
「那算了。」
剛走上前,就聽見我爸爸喊我,「你來了啊,奶奶在病房裡,你去看看吧。」
「夕夕……」
我抬起眼睛,翻了翻,原來我是悶騷啊,悶騷啊。
什麼時候他已經成為了我身邊的唯一溫暖,讓我如此懼怕會失去。
「因為裏面沒錢啊。」他頓了頓,看見顧宗琪緊鎖的眉頭,而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立刻改口,「你看這個下水道的蓋子沒蓋,我會不會因為講的笑話太冷而掉進去?」
他的手心有些冰涼,我模模糊糊地應了一聲「哦」就鑽進了寢室。
我頓了一下連忙否認,「沒有,還沒有。」
「沒有,是真的,你就嫉妒我吧,不過我那時候表現得很具有攻擊性。」
我就站在那裡,靜靜地看著一些人進來再出去,很平靜,但是身子還是不由自主地發抖,奶奶被他們送走,直接送去殯儀館,幾乎是一瞬間,一切煙消雲散。
又是飯桶帥哥,來吃餃子了,還排在隔壁的隊伍里,他只是淡淡地掃過我,連我自己都心虛地攥緊了手心,然後淡定地看著餃子。
我「哦」了一聲,慢慢地走上樓去,原本雪白的牆壁蒙上一層灰茫,角落裡有我曾經頑皮的塗鴉,鉛筆的字跡模糊成水漬,我看著牆壁驀地有些傷感起來。
「這是不一樣的嘛。」
「能聽得懂不?」
一頓飯吃得心滿意足的,然後兩個人在夜市裡漫無目的地瞎逛。
總算是和諧收場。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秦之文的二哥,那麼近距離的。
晚上顧宗琪果然沒讓我等,早早下班之後,一起吃了飯,他還是老樣子,而我的心境微微地發生了變化,不由自主的就會露出小女生的嬌態。
他沉吟了一下,「看中醫內科啊,抓幾副葯吃吃沒準就好了,我來看看,哦,這個,你下午上班時候過來吧,黃教授出門診,我跟他打聲招呼。」
有時候,活著,確實是一種負擔,到最後,誰都不明白生存的意義。
那時候我還沒想那麼多,直到我後來默默地看著顧宗琪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的姿態,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卑微而且哀傷。
若說葬禮上的沉悶氣氛能讓我感受到生者起碼的哀悼,那麼後來的酒席上,那樣的氣氛一掃而空,觥籌交錯,笑聲連連。
我這樣沒心沒肺的人,連走路都可以自己把自己絆倒,這點小傷根本不算什麼。
「還好了,沒事就過來聽聽,算是健康保健課。」
在我印象中,秦之文的身體一直很好,幾乎沒生過什麼病,我只是一瞬間被那些血嚇到了,隨即就恢復了平靜,憑著以往的經驗,心想他的病差不多就是胃十二指腸潰瘍,嘔血是表現之一,治療后很快就會好轉的。
等我醒來的時候,也不知道是幾時,睜開眼就看見輸液管懸在身邊,透明的液體一滴滴地順流而下,圓滑滴潤的液體中,白色的影子若隱若現。
很快秦之文被送到急診,再轉到ICU,第一時間我看到我乾爸站在電梯口,一臉凝重的看著我,那時候的我,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怎麼了?」後面傳來熟悉的聲音,我扭頭一看,是煩人嘮叨的顧宗琪。
只是六月的天,中午的太陽都耀眼得讓我一陣眩暈,我想到奶奶慈愛的眼睛,會眯起眼睛叫我小夕,會在夏天給我煮甜甜的綠豆湯,在院子里看我和秦之文玩鬧,還有那一堆散落在水池上的紙巾,暗紅的,重重疊疊的在眼前讓我不住地眩暈。
可是忽略了心底的那份小小的歡喜。
那些藏在陰影中的玩笑,人生的悲劇,會時不時地跳出來捉弄一下世人。
我忘記看電梯顯示的層數了,於是我看著一模一樣的布局的病房,跟肝膽外科一樣卻沒有熟悉的面孔我就傻眼了,自言自語道,「靠,幾樓啊,看都沒看就下來了。」
「恩,我明白,我暫時還回不來,好了,別哭了,別想太多了。」
我開始懷疑這位同學不是學臨床而是學影像的,他瞥了我一眼,「我說喻夕,你要是有興趣就去我們學院聽課算了,好像大四下午正好有一門外科學,你要去不?」
問得那麼理所當然,而且理直氣壯,他愣了一下,瞬間白皙的臉龐上,一片緋紅,我就噗哧一下笑出來了,「開玩笑啊,不要當真。」
我到東華醫院的時候已經渾身濕透了,大顆的水珠從頭髮上滴下來,眼前飛光流轉一片,卻什麼都看不正切,只是聽見我妹妹和我姑姑的哭聲,還有顧宗琪的聲音。
「那個,你……站起來好不好?」
我的手機安然地躺在床邊,信號燈一閃一亮的,屏幕亮起來的一瞬間,我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卻照亮了顧宗琪的臉,那麼熟悉並且溫情。
那時候我正在看棒子的一部老電影,很白痴的套路而且很黃很暴力的劇情,《色即是空》,裏面那個痴痴傻傻的男主看到漂亮的女主就行為瘋癲了,幾乎變成一個只用下半身思考而且似乎思考得還不怎麼高明的動物,笑料百出,而且讓女主厭惡,讓觀眾嫌棄。
「戀愛中的兩個人,總是有一個人愛得多,付出得多點,但並不是誰的感情更加地廉價點,你覺得他廉價是你覺得他不夠好,不夠你的標準,才會去嫌隙他,才會去覺得他放下身段的姿態很廉價,這些都取決於你的心態。」
我很鎮定地「恩」了一聲,「隨便過來看看。」
「那樣你會很快樂,快樂不一定會幸福,可是沒有快樂一定不會有幸福。」
「靠,我什麼時候要去你們那裡聽課啊。」
「啊!不鬧了,我錯了,我錯了!」
有些東西,在一瞬間天翻地覆,有些關係,註定用身體髮膚痴纏許久。
對我來說,醫院是讓人厭煩的地方,尤其醫院的陰氣實在很重,而且那些奇異的鬼故事,都是從醫院里流傳出來的,對了,還有醫學院,有泡著屍體的福爾馬林缸子,半夜時候會有竹竿似的手趴在缸子上,眼眶和枕骨大孔慢慢地流淌著液體。
「人都是有生老病死的吧,走到這個地步也是無可奈何的,我能怎麼辦?」我艱澀地扯扯嘴角,「只好勸說自己,這是天意,哭又有什麼用呢?」
顧宗琪的桌子上攤的都是亂七八糟的書,而且好多都是英文的,我找了一下,在厚厚的書里抽出同樣厚厚的書,然後我看到他的筆記本上,寫了一長串的關於肝癌和肝炎的摘抄,我有些奇怪,「顧宗琪,你要轉科么?」
只是我很好奇,為什麼我看著顧宗琪被我扯壞的襯衣,露出白凈的皮膚和堅實的小腹,會想到這麼深刻的哲學問題。
奶奶去世的那天下了場很大的雷暴雨,一陣陣的雷聲悶悶地傳來,偶爾有驚雷響起,彷彿要把黑沉沉的天邊撕開一般,雨簾垂直地掛在眼前,地面遍地開滿雨花。
「當然笑過,不過都沒有這樣真心實意地笑,喻夕,其實你笑起來時候,眼睛里都是笑意,很好看。」
心情不好跑過來撒野就是有病,狂犬病,我翻了一下白眼,看電梯停下來,跨步就出去,跟著那個戴口罩的醫生也一起。
「唉,你可不可以不要那麼犀利啊,太打擊人了!」
他很好奇地問,「為什麼?」
「小蚊子,我看著那個男主就覺得一個男生跟一個女生鍥而不捨地搭訕說話就是有企圖有目的的,而且死皮賴臉得讓人厭煩,這樣的男生,會讓人覺得很廉價吧。」
剎那間,他又有短暫的恍惚,聲音還是那麼平靜,「沒什麼,有興趣就拿來看看了,有時候跟肝膽外科一起做手術,想更了解一點。」
「沒有。」回答得依然那麼乾脆。
「嘿嘿,沒事沒事,夕夕你真是嘮叨得跟八十的老太婆似的,我跟二哥在一起呢。」
只是那時候我不知道,打完餃子轉身正好看到一個學臨床五年的同學,邊走邊聊,就說到剛才那個「顧老師」,我說,「小老師臉長的白白凈凈周正的很呢,你們什麼態度?」
飯桌上的氣氛稍稍受了點影響,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等了好久都不見他們回來,於是也走出去找,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秦之文和二哥,而是散落在盥洗台上的紙巾。
因為很好看,是眉清目秀的那種溫和相,眉眼之間儘是風輕雲淡的坦然,好像是草原天空中上大片大片橫亘的雲朵,安定平和好似深海的蔚藍的波濤,安靜地把人包圍。
「寫這高貴情書,用自言自語,作我的天書,自己都不愛,怎麼相愛……」
拉起來的窗帘,被流動的空氣掀起縫隙,窗外的昏暗光芒透了進來,細小的直線爬過那張白色的床,棲息在我的手裡。
「不是感冒沒辦法治么,只有自愈?」
「就是不想回宿舍。」我討巧地笑起來,「顧宗琪,我跟你回去好不好?」
他點點我的鼻子,笑道,「不會的,我保證。」
終於把這堂課熬完了,倒是學了不少知識,起碼知道疼的時候要去醫院,不能白白葬送自己的小命,我慢悠悠地伸了一個懶腰,剛站起來,就聽到前面有人喊道,「同學,顧老師喊你!」
這個老師一定是腹黑,我在心底默默地盤算,表面純良謙和文質彬彬,其實是一隻大惡魔,內心有無窮無盡的黑暗和邪惡,專門來折騰學生的。
笑到蹲在地上走不動了,就差在地面上打滾了。
我笑嘻嘻地沒心沒肺的,「沒事,那你再接再厲地再丑下去吧。」
「嘿,你不是一直喜歡醫生的嘛,前面那個臭小子不也是學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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